這一次沒有做夢。
溫衍一覺睡到晚上九點多。睜眼時候房間裡沒有開燈,也沒有人。溫衍眨眨眼,在一片寂靜的黑裡努力回憶,才把昨天到今天發生的事情想清楚了。
他去給Battle拍廣告,然後現場的打光設備沒架穩,一把朝他砸了下來。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腦袋上的繃帶。
“嘖。”看來自己的命是真硬啊,不是麼。
他還記得當時那炙熱的燈光和笨拙的設備砸下來那一刻的痛楚,比很多年前那些少年不輕不重的一下不知要疼了多少倍。
溫衍伸手,想去摁自己病牀的呼叫鈴,但正是這個時候,他聽到房門處傳來輕微的“咔擦”一聲。
有人來了。
溫衍沒多想,下意識地趕緊收回手,然後閉上眼睛。
入耳的先是裴初的聲音:“你走之後他醒來過一次,不是特別清醒,好像做了個噩夢,然後很快就睡過去了。”
“啪”的一聲,房裡的燈被打開。溫衍被這驟然來臨的光明刺得不由繃緊了眼皮。
幸好來人卻還在房門口沒靠近,也就沒人發現溫衍的異狀。
“醫生怎麼說?”
下一刻,一個令溫衍倍感耳熟的磁性男聲響起,溫衍一愣,隨即心中狂跳——這是溫言!他真的來了……真的來了。溫衍在被中的手指不由抓緊牀單,這種緊張又刺激的感覺瞬間席捲了他的大腦,連那原本折磨人的痛楚都硬生生地被忽略了過去。
他努力伸長耳朵,想要聽清那兩人之間的談話。
“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就是腦袋上的傷可能要養一陣,輕微腦震盪。”
“嗯。”溫言的聲音頓了頓,才說:“他估計快要醒了,我就不進去了。”
裴初笑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纔有口福,能喝到你煲的湯。”
“等你也成了病號再說。”
“嘖,這待遇太不平等了啊。”
“那我先走了,晚點——晚點再來。”
“好。”
再之後就是輕微的腳步聲,應該是溫言走了。溫衍的手心在被子裡捂出了一手的汗,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裴初好像和溫言是認識的。對外人溫言一向是疏離又有禮,如若不是親近之人,溫言又怎麼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可是之前裴初明明還在他跟前把溫言貶得一文不值,叫他不要再摔一次跟頭。
……你到底瞞了我多少,裴初。
溫衍屏起呼吸,等裴初慢慢走近。
“怎麼還沒醒?”裴初把手裡溫言煲了一個晚上的湯放在牀邊的桌子上,兀自喃喃着,然後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不會發燒了吧?”
“唔。”溫衍動了動,眯着眼睛慢慢睜開,迷糊的聲音裡帶着些微的疑惑:“裴初?”
“是我。”
溫衍睏倦地再次閉上眼睛,把一個似乎剛剛纔轉醒的病人模樣裝得淋漓盡致,“幾點了?”他輕輕問,語氣裡還帶着輕喘。
裴初沒有懷疑,只以爲是自己的動作把他弄醒了,便說:“現在九點多了。你一直到現在都沒吃什麼,餓麼?我在醫院的食堂叫人給你煲了些湯,要不要喝點兒?”
溫衍睜開眼,又垂下眼簾,把自己眼中的情緒盡數掩藏,“好。”
裴初聞言便將他扶起來,又支好牀上的桌子,“你現在覺得自己怎麼樣?劇組那邊我已經給你請好了假,但是考慮到電視劇的檔期,我建議你還是先退出【皇朝】,好好休息一陣,至於那部電影的話,你也知道都快殺青了,導演還是希望你能堅持完最後幾場。”
電視劇【皇朝】,就是和容鼎鼎一起拍的那部,不過開機沒多久,溫衍演過的戲份不多,現在撤換男主角,不算太麻煩。
裴初將保溫桶的蓋子打開,一股鮮香的老雞湯的味道散出來,溫衍加快手上掰筷子的動作,說:“公司決定,我沒有意見。”
裴初給他倒好湯,把其他的雞肉香菇以及一些食材挑出來放在碗裡,溫衍很快便吃了個精光,裴初見狀嘆息:“看來是真餓了?要不要我還去叫人給你做一些飯菜?”
溫衍滿足地將手上的碗筷放下來,雖然聲音還是淡淡的,但裴初聽得出他此時情緒不錯,“不用了。還有,謝謝。”
裴初聳聳肩,“你現在可是我們盛娛的搖錢樹,不伺候好你,我怎麼好賺錢?”
但其實,一個老闆當到這份上,裴初自己也覺得是挺無奈的。
收拾好桌子,裴初想起來問他:“對了,關於這次的事情,你自己有沒有什麼想法。我倒覺得不像是意外,盛娛旗下這麼多拍攝基地,每個都是做好了相當安全的防範措施的,員工們也大都是資歷深的,不怎麼會出現這種紕漏,你覺得呢?”
溫衍吃飽喝足後舒服地靠在裴初爲他弄好的靠墊上,半眯着眼睛養神,聽見裴初的這番話,他也沒什麼反應,只說了三個字:“陳赫嘉。”
裴初一滯,才擰着眉說:“不是他。”
溫衍倏然睜開眼,眼裡一派清冷之中夾雜着幾分銳氣,“你怎麼知道不是他,你很瞭解他?”
裴初彷彿不太滿意溫衍說這話時的語氣,臉色微沉,“做這件事對他有什麼好處?”
溫衍冷笑,“既然你都清楚我過去的事,那你也應該知道,三年前那件事也沒見着他得到什麼好處。”
“溫衍。”裴初提高了音量,想說點什麼的時候卻又止住了。
溫衍微擡起下巴看他,明明他纔是處於下方的那個,可是這個動作做出來卻顯得他十分有氣勢一般。
“裴初,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從一開始你找到我,我就覺得很奇怪,像你這樣的天之驕子,怎麼會對一個身陷囹圄一身醜聞的落魄藝人心生興趣,你幾乎是不惜一切代價地抹平了我的黑歷史,又捧紅了我,可奇怪的是,你做了這些,又對我別無所求,那些外人傳的什麼潛規則,你我心知肚明那都是杜撰,裴初,你又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叫你做的這些?”
這回裴初是真的愣住了。
但怔愣過後,他卻淺淺地笑出來,是漫不經心地那種笑,他說:“溫衍,我認識你三年,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這麼多話。”
說完後他坐在房裡柔軟的真皮沙發上,微微仰躺下去,目光卻不離溫衍,“你想問這些問題有多久了,是從一開始就想問,還是最近才疑惑?”
溫衍不說話,裴初接着說:“你對我有期待是嗎?以爲我做這些和溫言有關?三年前發生的事情,我確實知道得清清楚楚,也知道你是爲什麼被黑成那樣,而我之所以不求回報地對你做這些,我以爲這是我應該的。”
應該的?溫衍蹙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之前的確說得沒錯,我認識陳赫嘉,不僅認識,還是相識十幾年的好朋友,所以我很瞭解他。而且——我喜歡他。”
成功看到溫衍陡然間變色的臉,裴初滿意地勾起脣角,“我從高中開始就喜歡他,不過那個時候,他喜歡的人……你也知道。後來到了大學,他們感情依然很好,我自覺沒有機會,便選擇去海外留學。”
“可是我沒有想到,等我回來的時候,這裡的一切已經變了。赫嘉他……他好像變了一個人,自私,冷漠,爲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他甚至傍上了Battle的繼承人,並胡作非爲地對你做了這些。”
“我找不到原因,我想可能是溫言和赫嘉發生什麼事了,但是我覺得你很無辜。”
“正好那段時間我剛接手盛娛,正是和公司那些老頑固鬥得厲害的時候,我當時想,要是我能把你拉回來,把你捧紅了,這不僅證明了我的能力,而且也算是……算是爲了赫嘉給你賠罪。”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對赫嘉抱有太大的敵意,他現在……他現在也很好,我很確信,他不會對你再使這些手段。整件事情就是這樣,還有問題嗎?”
溫衍緊緊盯着裴初,想要從這些話裡找出什麼漏洞來,但是好像沒有。
掙扎許久,他才移開放在裴初身上的眼神,倦怠地閉起眼。
“沒有。”
“很好。”裴初點頭,“那麼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已經達成了共識,這次意外我會繼續查,不過在媒體面前,我希望你能主動配合我,這件事,我不想它成爲給Battle潑髒水的理由。”
“……好。”
兩個人再無他話。
溫衍又成了公衆熟悉的那個面癱臉,面無表情,性子冷淡,裴初沒呆多久,就叫來幾個生活助理來繼續照顧溫衍,沒想到溫衍冷着聲說出去,把那幾個嘰嘰喳喳妄圖活躍氣氛的人都給攆出了病房。
於是終於又成了他一個人呆着的時候了。
溫衍躺在牀上,手上還打着點滴,腦子鈍鈍地疼,但這並不妨礙他思考。
如果裴初真的是喜歡陳赫嘉的話,那他和溫言以前應該是情敵纔對,但爲什麼,之前在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們的關係聽起來十分友好?
還是不對。
溫衍迷迷糊糊地想着,最後在藥物的作用下再次睡了過去。
這一次醒的時候是在半夜。大概是之前喝多了湯,這會兒被尿憋醒了。
病房裡沒有開燈,外面的月色倒是很亮,溫衍掙扎着想要起牀上廁所,但他立馬察覺到了不對——他的手被人緊緊地握着。
溫衍僵硬地轉頭,就看到趴在他牀上緊抓着他手的溫言。
——溫言來了。
溫衍後知後覺地想起之前溫言說晚點再過來。原來是真的。
這一發現讓溫衍渾身都僵直着不敢再動。他怕一不小心就把這好不容易漏破綻的人弄醒了。
他只能藉着月色,仔仔細細地端詳這個人,再好好地看一看這個人的臉。
溫言瘦了。跟之前身材挺拔意氣風發的世家公子、儒雅教授相比,現在的溫言更像是一個滄桑的大叔。不過即使滄桑,那張臉還是極好看的,他削瘦的臉龐顯得五官更爲立體,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也爲這個男人多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
他穿着簡便又廉價的T恤,是那種在小攤上十五塊一件的,整個人樸素得不得了,手指也變得粗糙了,溫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背上,溫言的手繭一圈一圈,粗糲又溫暖。
溫言,溫言。是不是從我們相似的名字開始,我們之間的命運就早已糾纏在一起?
溫衍在心中默唸這個人的名字,想起了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