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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毛雪,在暗夜中預告白晝,襯亮了尚未啓明的天幕。一隊人馬立於瑾王府門前,從讓門房去通報,到這突然間的風大雪大,已等了大半個時辰。但那扇大門,沒有再開過。
來押蘭王妃的領將並非等閒,姓李,字征程,和南月家有親戚關係。南月萍先母李雎,是李征程的嫡親姨母,而李征程是南月萍的大表兄。說起這對母女,曾是南月家的得瑟人物,一惹事就是一家子的雞飛狗跳,讓人恨得牙癢,和蘭生更是互不順眼。以爲南月萍出嫁後,母女倆換過格鬥場,就不會再回頭找麻煩,畢竟單是南月萍怎樣從後宮中脫穎而出就夠兩人機關算盡了。不料李雎因南月涯和鄔梅死遁入了魔障,向太子請命,由安鵠執行,居然開棺驗屍,結果卻死在安鵠劍下。
那之後,蘭生再沒見過南月萍。只在一回不得不應酬的場合裡,安皇后故意要下她面子,提到南月萍精神狀況不太穩,似乎因爲李氏急病走得太急,受了刺激,皇上難得去看一回,竟然摔瓷趕人,差點傷了皇上。皇上一生氣,關了南月萍幽禁,也沒打算要放出來。安皇后假惺惺地還問,要不要她向皇上求情。
蘭生不會自討沒趣。南月萍毫無主見聽從母親的安排,耍手段成爲太子妾,卻沒有自身魅力吸引風流成性的丈夫,李氏一死,又把孃家人得罪光了,雖然得償所願進了宮,雙十年華還未到,已落淒涼。真是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她可不想主動去關心這個妹妹,也不知道安鵠和新帝怎麼解釋李氏死了的事,沒準還是讓她和泫瑾荻背了黑鍋,她巴巴湊上去,反被南月萍咬一口,那就是找倒黴。
說回李征程,這位小李將軍,也是當年龍袍案的目擊證人之一。那時他不過一個六品武官,如今卻是四品騎將,在龍營的地位僅次於新上任的首將。
昨晚宮殺,新帝調動都護軍和親衛隊,將奇太后在宮中的人馬全部肅清,等今早閣部議事,太后的讓位詔就會公告天下,而賢太妃的太后封號也會一同昭告,擇吉日入冊行儀。這一仗,在新帝黨看來,意味着帝位最終的穩固,再沒有鋒芒在背的脅迫感。而儘管自己的外親南月萍得寵無望,但李家一門將顯然深思熟慮,成爲新帝驅使的忠犬,也隨之加官進爵,獲得重用。
蘭王妃一案,朝廷上下皆密切關注,因從政治角度而言,蘭王妃的命運與奇太后和六皇子的命運相連,百官可從審判結果揣度形勢,然後跟對大趨勢。新帝固然不理會這層意義,但以安鵠爲首的幕僚團不可能忽略,故而派了左龍營二號人物李征程親自來押。
只不過,寒風中李征程的臉色不怎麼好看罷了。龍袍案時,他就見識過六皇子妃的咄咄逼人,近年蘭王妃更是最受民間矚目的皇族成員。
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工造行讓她發展成造行龍頭,促使民造各行團結成一個聲音,接造規模直壓官造,技藝不斷推陳出新,令官造瞠目結舌之外,還不得不低聲下氣求合作。蘭王妃身爲造主,推廣技,促新意,造普通百姓住得起的平價新屋,也引領超乎富人們想象的奢侈新潮,建立造行新規範新秩序。這幾年,北聯造不斷向工造司和閣部諫言,爭取到更多預算,建了更多平醫所和平民學堂,改造貧困住區和髒亂的老集舊市,同時還自掏腰包修橋修路。儘管她低調不顯揚,仍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尊敬和喜愛。如今,包括各造行在內,數十萬計的匠工靠她養家餬口,呈現與災年相反的,整個工造領域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欣欣向榮。
現在,讓他來押這麼一個人,順利到光明堂是應該的,半路上出岔子是他的錯,怎能高興得起來?
散播異常快的市井謠言乍聽似乎對蘭王妃不利,但在匠工們之中質疑佔着多數,這種密集的嗡嗡聲正吞噬盲從的討伐。
況且,還有瑾王。
奇太后讓了位,退居太妃,但這對母子是否就任皇帝宰割了,祖父和父親都說難定。奇太后幫先帝掌管那些年的朝政,難道一晚上就能讓她前功盡棄?恐怕連皇上都不會相信。
因此,鵝毛大雪中等了一頭肩的冷,不知自己對奇妃和瑾王的母子情過於高估,李小將軍一個字也不敢怨,更不敢催。
天色微微染上雪花白的時候,瑾王府的門終於有了動靜,但打開的,只是大門旁車道的門。沒一會兒,就從裡面駛出一駕寶錦繡龍的馬車。
李征程的副將禁不住冷哼,“這是瑾王出遊賞雪?要不要加個儀仗擺兩列美人?”
李征程沒有迴應副將的哼氣,但瞥一眼身後那輛柵欄囚車,安少相親口吩咐要請蘭王妃上車。再看眼前的瑾王車駕,他不由苦笑,真是實足的苦差啊,兩方必定要得罪一方。不過,李家既已決意效忠新帝,他個人的苦惱就微不足道了。
正門吱呀分開兩邊,瑾王和蘭王妃並肩而立,一個穿淺龍盤雲的烏金袍子,大風狂卷雙袖,穿得那麼少,妖面噙笑,絲毫不露冷色,不羈又傲;一個讓白狐皮子裹得緊暖,鳳眼兒金彩,似雪的膚色透出桃粉的水潤,是刁也俏。一對璧人!
副將又來敦促,“將軍,咱可奉得是皇命,就算是王爺,咱也不能怯了。”
李征程不知怎麼,有點煩他,所以也不搭理,直接走上門階,對門後那對夫妻抱拳行禮,“奉皇上旨意,末將來接娘娘入宮,請娘娘上車。”心裡疙瘩,說話不打嗝,畢竟太多眼睛盯着。
蘭生迷糊大了,看到造成囚籠的馬車也沒個想法,還很客氣道一聲勞煩,居然就要踏出門去。
泫瑾荻這方面卻精明似鬼,不動聲色將他的妻往旁邊的豪華座駕牽,氣笑道,“你這眼神,往哪兒看?有的挑,當然撿好的。”
李征程就知道會這樣,有些急了,“王爺,皇上有命……”
泫瑾荻截過去,“蘭王妃有孕在身,卻還不是戴罪之身,天寒地凍,萬一你的人笨手笨腳顛壞了她,你擔得起責任麼?”
知道蘭王妃“懷孕”的人已有不少,但李征程卻沒得到這個消息,當下大吃一驚,“娘娘懷孕了?”
蘭生開始體會到假懷孕的好處,頭低得恰好。不是有很多辦法嗎?綁枕頭,暴飲暴食長肚子,摔一跤就癟了,諸如此類。總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從古往今,實在諷刺的是,出身越高,或嫁得越好,本應該越有機會實現自我的女人們,絕大多數,仍依靠傳宗接代這種單一的方式來增加自身的價值。時代變化萬千,這條居然千年不變。
蘭生的模樣看在李小將眼裡,那份羞羞怯怯,完全就是不言而喻了。下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該怎麼反應,按理應該賀喜,但賀喜的話,好像違背了安少相。
“……給王爺和娘娘賀喜。”再三思量,說個場面話應該無妨,而且他到底硬着頭皮打算執行公務,“末將奉命行事,請不要讓末將爲難。”
“如此說來,李將軍敢拿人頭擔保麼?囚車若顛了本王愛妃一下,你任我摘腦袋。”
泫瑾荻說完,一道紅影晃過去,在李征程脖子上架了銀閃閃一柄長劍。
李征程讓利刃的森氣凜了寒毛,吞嚥一口唾沫,“這個……”囚車簡陋,怎能不顛?
“本王知你奉命,不過是奉皇命,還是別人,其中可大有講究。若是皇命,本王相信皇上會體恤,畢竟蘭王妃是皇上的弟媳。若是與本王或王妃有私怨的人,你就背定黑鍋吧。”泫瑾荻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不說沒有把握的話,“皇上若不照顧蘭生,也不會允天女聖女陪她前往宗祠。”他比安鵠快一步,先跟新帝求了金薇玉蕊進宮的牌子。
他那位皇兄確實器重安鵠,但剛愎自用,最喜歡炫耀至高無上的帝權,因而經不起他一激。
李征程怔住,“天女聖女陪娘娘入宮?安少相不曾提……”突然意識到自己多了嘴。
“有御賜宮牌兩枚,難道還要皇上再找安少相通氣?本王真是好奇得很,改日定要問問皇上,這天下究竟誰說話算數,皇上親衛左龍營怎麼口口聲聲安少相。”隨即,泫瑾荻拍拍馬車。
車上下來兩位美人,不是天女聖女,又是誰?
金薇冷冷看一眼囚車,“李將軍有閒說那麼多話,不如早些出發,若是遲了,又多擔一處不是。”
玉蕊扶着蘭生,也對李征程說,“大表哥若實在爲難,我給你出個主意。”喊聲流光,可愛的女漢子跳下車,手裡捧着一套王妃朝服和一頂黃金鳳冠,“這是先帝御賜給大姐的朝服鳳冠,就由它代她坐你們的車吧。”
天女聖女固然沒了官職,對李征程這個表親而言,仍然深具影響力,而且——
“罷了,既然皇上體恤,娘娘可坐王府車駕入宮,不過若皇上問起,請王爺幫末將說句話。”腦中浮現出囚車裡放先帝所賜朝服,金光燦燦的畫面,他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別折騰了。
趕着空囚車,跟着錦馬車,來押人的,變成了跟班的,懊喪得很。誰也沒瞧見,玉蕊對王爺姐夫眨眼偷笑,因爲以衣代人的餿主意是他出的;誰也不及問,那麼護妻的瑾王爺爲何不動身,陪入宮去。
等李征程想到,回頭再看,王府大門緊閉,已經沒有一個人影。
雪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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