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一夜雨
從獄中出來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燕三白沒有帶傘,便只好獨自一人走在雨幕裡。沾衣不溼只是人們想象中的一個美好願景,燕三白的武功再高,都不能像話本里那些傳奇的主人公一樣,虎軀一震,就把即將要臨身的雨滴震碎。
那是不合常理的。
而燕三白此刻心中的那個猜測,也不怎麼合常理,所以他走得有些慢,或許雨水淋一淋,他的腦子能更清醒些,會想出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然而這只是在自欺欺人,燕三白的內心深處其實很清楚,猜測一旦產生,便只會隨着他的腳步越來越堅定。
因爲他的猜測極難出錯。
這不是自誇,而是被無數次驗證過的事實。
燕三白有時寧願自己愚笨一點,難得糊塗,才能更好的活着。
他在雨裡緩步走着,外面的那件白色衣衫已經被雨水沾溼了。他原本慢慢的走着,待心裡那個猜測愈發堅定時,卻又快速奔跑起來。
白色的錦靴踩在新生的水窪裡,點點污泥被濺起來,然而還來不及攀上他的衣襬,那片白色的雲就已經離他們遠去。
白色的雲在一處破廟前停下,這裡便是李潛的生命最後結束的地方。
破廟裡燃着一堆篝火,篝火旁坐着一個裹着破布的流浪漢,流浪漢專心致志的烤着一塊植物根莖做晚飯,正要吃,卻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道好聽的聲音,宛如雨後空靈。
“我可以進來嗎?”
流浪漢轉頭看去,就見雨簾外站着一個人。
他凝眸,很快就想起了這個人是誰,雖然對他印象不錯,可還是心生警惕。
燕三白走進了破廟,抖了抖衣服上沾着的雨水,也不在乎地上是不是乾淨,很隨和的在流浪漢身邊坐下。
流浪漢奇怪的打量他幾眼,手緊緊的抓着那塊根莖,身子往旁邊挪了挪,“你想幹什麼?”
燕三白笑笑,指了指那塊根莖說:“這塊東西雖然能吃,但儘量少吃,多吃了會積毒。你若實在找不到其他吃的,可以去找表皮是紫色的那種根莖,雖然它看起來才更有毒,但實際上恰恰相反。”
流浪漢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我是因爲食不果腹纔去地裡挖這些東西吃,你這麼一個乾乾淨淨長得又那麼好看的公子,怎麼感覺對這些豬食比我還要了解?
“不用擔心我騙你,這些我都吃過。”燕三白眼神誠懇,這讓流浪漢的心防慢慢的瓦解了,反正他身上可沒什麼能讓人有所圖謀的,怕什麼。
“可以跟我講講你那天的那個夢嗎?”燕三白又問,他告訴流浪漢根莖的事情,那再請教一件事情,很合理。
“哪個夢?”流浪漢愣了一下,隨即很快想起來,然後他看向燕三白的眼神愈發的奇怪了——這位小哥看起來飽讀詩書的樣子,可原來是同道中人麼?
燕三白被他看得很尷尬,其實他也不想的。
哪個夢能讓燕三白如此尷尬,當然是那天那個講了個開頭的春夢。都說春夢了無痕,但流浪漢卻記得很清楚。
“你能跟我詳細說說那個女子的模樣嗎?”
流浪漢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哦~~~她啊,她簡直就是個仙子,真是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哦對,就跟你一樣。”
燕三白摸摸鼻子,認了。
“她那天就款款從雨裡走過來……”流浪漢的雙眼迷離起來,露出幸福的神光,“那天跟今天一樣下着小雨,她打着傘,微笑着向我走過來。我就感覺一下子到了瑤池一樣,連雨聲都聽不到了,然後她就抱住了我,我聞到她身上一股好聞的香味,我整個人都……”
“咳,我是說具體的長相。”
“就……反正就是很美啊!”流浪漢其實記不太清楚了,那畢竟是夢裡啊,夢裡的人,都是很朦朧的。他努力的回憶着,他也想回憶起這個出現在他夢裡,卻似驟然間點亮了他生命的女子。
燕三白沒有催他,兩個身份完全不同的人就這樣坐在同一間破廟裡,聽着屋外潺潺的雨聲,安靜的撥弄着篝火中的枯枝。
這讓流浪漢感到由衷的放鬆起來,好像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在無形之中被消除了。天地很安靜,他的記憶慢慢的清晰起來,那個女子的臉仍是很模糊,但他卻忽然興奮起來,“我看見一個紅點!像一粒硃砂一樣,美極了!”
“硃砂?”
“對,它美得……美得驚心動魄的,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流浪漢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的講着,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暢快的跟人說話了,而且這個人看起來還是那般的好。
可是好景不長,很快,就有人來接他了。
燕三白站起來,看着傘下的李晏,“你怎麼來了?”
“不是下雨了麼,我來接你。”李晏說得很隨意,揮揮手讓他快過去。這人也真是,下雨了還亂跑,明明看上去總是不疾不徐的,偏偏大晚上的還在忙查案。若不是阿蒙在外面留了很多眼線,還真不知道他跑這裡來了。
燕三白跟流浪漢道了個別,便快步走進了雨幕裡,鑽入傘下。然而就在要走的時候,他又拉住了李晏,回過頭來,對那流浪漢說:“其實那個紫色根莖還可以曬成幹,甜甜的很好吃,如果多的話,可以賣給城裡的商鋪。”
說完,他轉身道:“走罷。”
流浪漢怔怔的坐在篝火旁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手裡的根莖已然冷去,卻不知爲何,心是暖的。
燕三白和李晏漫步在黃紙傘下,李晏轉頭看着燕三白的側臉,忽然很好奇的問,“那種紫色根莖真的好吃嗎?”
“當然了,但肯定是比不上王府裡那些吃食的。”燕三白道:“但我覺得它很好吃。”
“我沒吃過,下次你請我吃?”
“好啊。”燕三白輕輕彎起嘴角,因爲這是他喜歡吃的,李晏也想吃,那他便開心,儘管李晏並不知道那些毫不起眼的紫色根莖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
過了一會兒,話題才扯回正事。
“查清楚了嗎?”
“差不離了。”
說話間,燕三白的視線越過傘檐投向黑色夜空,臉上的笑意終是淡了下來。
翌日。
算上今天,離李晏回長安的日子還剩兩天,零丁是肯定要跟着一起走的,於是一早便有些風風火火。
風風火火闖九州,風風火火去查案。
然而他正摩拳擦掌時,燕三白卻攔住了他,“今天不用查了。”
“嗯?”零丁不解。
然而燕三白沒有向以往那樣回答他的疑問,踏着清晨朝露,他就徑自去了衙門。
斷案還是洛陽令的事,這位縣令因爲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很是睡不着覺,關於洛陽王遇刺一事的告罪文書已經送去了長安,但那邊還沒有批覆。雖說洛陽王肯定不喜歡他這樣打小報告,但縣令看到過驛站裡收到的,皇帝陛下給他心愛的侄子,每月雷打不動的家書。如此聖恩之下,縣令不敢隱瞞。
畢竟皇帝和洛陽王,還是前者更恐怖。
所以被僕人從牀上下來的時候,洛陽縣令徐威腦袋還暈乎乎的。待燕三白拿出一塊令牌在他眼前一晃,說出‘結案吧’三個字的時候,徐威瞬間被幸福籠罩了。
結案!
終於要結案了!
讓什麼洛陽王的紅顏知己啊綠帽子啊什麼的都見鬼去吧!
徐威忙不迭的讓主簿去準備一干事宜,約莫快到晌午的時候,所有人便都齊聚到了衙門裡。
賈青和李晏他們到了,元家父子和一干前來圍觀的百姓們也都到了,片刻之後,犯人小月也被帶了上來。
“威武——!”殺威棍敲起來,小月跪在堂前,單薄的身子略顯柔弱。
本案依舊由縣令主審,但燕三白坐在了他右手第一個,而李晏則坐在左手第一個,所有人都清楚,案子的結果如何,全看這兩位。
“咳、咳。”清了清嗓子,徐威把小月的罪名陳述了一遍,就照着那天燕三白講的那樣,並無出入。百姓們這兩天已大多聽過這個癡男怨女引發的血案,所以雖有唏噓,但反應不是很強烈,只是仍有哀嘆聲傳來。
此刻,就只等宣判。
元易清緊張的目光看向了徐威,徐威謙虛的看向了燕三白,元易清便也向燕三白看去。
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是奉旨查案燕三白,他手裡的令牌便是尚方寶劍,他說如何斷,便如何斷。
元直安慰着自己的兒子,燕大人是個好人,他會對小月網開一面的。在場的絕大部分人也都這麼想,所以他們的心情都並不怎麼沉重。
然而當他們真的聽到燕三白的話時,心卻都不禁往下沉了沉,他們張大了嘴,很不解的看着他。
怎麼會這樣?
怎麼能這樣?!
元易清眼眸裡的焦急緊張瞬間被錯愕所取代,他跨前一步卻被官差攔住,但他仍努力的向前,問:“爲什麼?!”
燕三白站了起來,與他對視,沒有回答,而是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小月犯下殺人之罪,當流放西北。”
流放,聽起來至少比死罪要好多了,但是就憑小月一個弱女子,看上去身體不是很好,如今又是易感風寒的時節,怎麼可能撐得到西北那嚴寒之地?!
徐威也愣住了,他其實早已做好了網開一面的準備,民意如此,當然要順水推舟。況且死的是個風塵女子,殺人的也是,說到底,也沒幾個人真正替她們哀傷,扯扯就過去了。
“燕公子,這……”
“大人有何異議嗎?”燕三白問。
徐威看向有些譁然的百姓,腦子一轉,道:“燕大人體恤小月,免了她的死罪,不過這流放之地嘛,我們可以選的近一點,如何?”
百姓們紛紛點頭稱是,畢竟是殺了人,流放的近一點,這對小情人以後或許還能有重聚的機會,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燕三白卻拒絕了。
“不可。”燕三白說得斬釘截鐵,竟露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強硬,“小月之罪不可輕饒,必須流放西北。”
“這……”徐威這下犯難了,而堂外已經開始鬧哄哄。
“怎麼能這樣,就不能通融一點嗎?”
“燕大人這是怎麼了啊?”
“就是啊,流放西北,那不是直接判死罪麼!”
“到底怎麼回事啊?”
…………
大家吵吵嚷嚷的,各抒己見,但幾乎都是對判決結果不滿。徐威無可奈何的敲下了驚堂木,“肅靜!”
他不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李晏,“王爺,您看……”
對了,還有洛陽王殿下!
大家的心裡不由重新升起希望,尤其是元易清,急急喊道:“王爺,請法外開恩啊!”
李晏轉頭看了他一眼,卻又很快移開視線,對徐威說道:“就按燕大人說的辦。”
元易清眼裡的希望破碎了,他木訥的站在堂外,還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看着小月,看着那個孱弱的背影,心如刀絞。
小月卻一直沒有說話,也不曾申辯一句,這位可憐的女子似乎已經屈服於自己苦難的命運,她只是回頭,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似是想安慰她的情郎,“易青……”
然而這個笑卻比哭還戳人心扉,衆人不由更加心生悲慼,吵鬧之聲越來越大。
徐威不由急的出了汗,他看向李晏和燕三白,這兩位還是那般不爲所動,那該怎麼收場?別看徐威的名字裡有個威字,可他這個人可一點都不威武,此刻也只得絞盡腦汁想個折中的法子。
“要不然……要不然把流放的日子往後推一推,這幾日就讓小月回去與家人團聚一下?反正她這麼一個弱女子,也逃不了,如何?”
燕三白考慮了一下,點點頭,“可。”
李晏自然也沒什麼意見,於是此案便這麼定下來了。
元易清不服,外面的百姓也不怎麼滿意,但無論是李晏還是燕三白,都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人。是以兩人還是從正門施施然的走了出去,卻沒有任何人敢攔着。
他們不理解燕三白的做法,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零丁其實也不是很理解。
“王爺,燕大俠,爲什麼啊?小月姑娘她……”
“你是不是覺得很殘酷?”李晏打斷了他的話,反問。
零丁猶豫着,但還是點點頭。
出乎意料的,這次李晏沒有再嘴毒的說他笨,他只是收起摺扇把手背在身後,聲音沉澱下來,說了這麼一句,“真正殘酷的還在後面。”
零丁不明所以,但他猜到他們一定是已經知曉了些什麼。
於是就在三人在路邊的餛飩攤坐下時,他又追問:“既然小月事了,那接下來我們還怎麼查?”
“案子已經結了。”燕三白重複了一遍早上的話。
“已經結了?那李潛和程睿呢?”零丁瞪大了眼睛。
燕三白道:“李潛和程睿的事,其實很簡單,我們只是在一開始被太多的旁枝末節引開了視線,把這件事想的太複雜了。零丁,我問你,如果排除小月的事,單看李潛和程睿這樁案子,最有可能殺死他們的,是誰?”
零丁摸着下巴一想,眼睛倏然就瞪大了,可他張了張嘴,卻始終說不出那個名字,“不會吧……”
“把所有不可能的情況排除,剩下的那個,即使再匪夷所思,都是正確的。”
正說話間,老闆端來了三碗餛飩。
燕三白不再說話,端過自己的那碗,拿起勺子準備吃。可是當他舀起一個熱乎乎的肉餡飽滿的餛飩時,卻又頓住了。他看着那顆餛飩,神色之間有些悵然。
“不想吃就不要勉強。”李晏說着,自己也一口沒動。
零丁奇怪的看着他倆,這話可不像他家王爺平時會說的。
燕三白頓了頓,卻還是把餛飩塞進了嘴裡,緩慢,而認真的嚼着,再嚥下肚。
那雙明亮的眸子看向李晏,道:“要活的好好的,就要認真吃飯。”
PS:明天可能沒有更哦,因爲地府封印開了,你們知道的,本尊者要去維護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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