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下午。在鹿鍾麟的會客室裡。
“今天，在此召開省政府第一次會議。與會的都是在南宮的省政府委員和各部門負責人。希望大家齊心協力，共同做好今後的工作。”鹿鍾麟講了幾句開場白之後，接着宣佈：“下面請省政府委員、冀南行政主任公署主任楊秀峰介紹冀南的情況。”
楊秀峰向大家環視一週，清了清嗓子，便開始介紹。他首先講了東進縱隊在冀南收編遊雜武裝、開闢抗日根據地的情況，然後又介紹冀西遊擊隊來到冀南後，廣泛聯合各階層愛國同胞，支持抗日隊伍的情況，還介紹了共產黨在這一帶發動羣衆、成立冀南行政主任公署的情況。最後，他說：“目前，公署所轄50多縣，工作正在開展，人民踊躍參加，各項工作都大見成效。希望鹿主席對各縣民選縣長給以加委任命，以便繼續開展工作。”
楊秀峰的話音剛落，張蔭梧便搶先發言。他開口便向楊秀峰質問道：“你楊秀峰是幹什麼的？誰給你命令在冀南開展政權？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軍隊，是中央收編過的。你怎麼同八路軍合作建立政權？還要請鹿主席給予加委！我請你把這些問題講清楚！”
楊秀峰一聽，當時就愣住了。這哪裡像那個一向支持學生運動、一向和共產黨友好的張蔭梧說的話。原來，楊秀峰和張蔭梧早就認識，並且還有一段很複雜、很微妙的關係。
早在“一二九”運動中，楊秀峰就與冀中地方實力派、博野“四存中學”校長張蔭梧有交往。張蔭梧很欽佩楊秀峰的學識和品德。平津失陷前夕，中共中央北方局撤至太原，同時決定撤出平津兩地的部分黨員，到戰地發動羣衆，開展抗日遊擊戰爭。根據北方局負責人林楓的指示，楊秀峰先到天津，帶出天津的流亡學生，然後，經青島、濟南、鄭州，於９月初輾轉到達太原。在成成中學──八路軍駐太原辦事處駐地，他見到了北方局負責人劉少奇、彭真、楊尚昆等人。報到後，劉少奇向他傳達：知識分子要脫下長袍，上山打游擊。並指示他繼續發展與張蔭梧的關係。劉少奇說：“張蔭梧現在是保定行營民訓處主任。你以前和他有過交往，他對你很欽佩。你要繼續發展與他的關係，爭取以保定行營民訓處的名義回河北組織游擊戰爭。我們派去的共產黨員溫健公，已經擔任了張蔭梧的秘書長。”當時，張蔭梧正準備成立河北民軍，以借抗日之機東山再起，故極力籠絡進步力量。楊秀峰去後，由溫健公推薦給張蔭梧。張蔭梧欣然委任楊秀峰爲行營民訓處冀西民訓指導特派員，工作區域爲北起阜平、南到邢臺十三個縣。時值日軍沿平漢線南侵，國民政府賦予特派員在淪陷區任免縣長、組建武裝等權力。這是楊秀峰取得成功的第一步。
此後，保定危急，行營民訓處南撤磁縣，旋至山西陵川。楊秀峰與張蔭梧失去聯繫。這期間，楊秀峰組織了一批平津流亡學生，並由北方局和八路軍駐太原辦事處派了部分軍政幹部，於十月四日在井陘城正式成立了特派員辦事處，即冀西民訓處。
當時，國民黨正面戰場接連失利，地方政府官員紛紛南逃，河北正陷入無政府混亂狀態。楊秀峰的冀西民訓處，就成爲國民政府半政權性質的權力派出機構，有督導各縣政府動員和訓練民衆、組織武裝、開展游擊戰爭的責任。楊秀峰和河北地方黨便充分運用民訓處這個“正統”合法的機構，緊張地組織開展救亡工作，從而也使該機構完全置於中共的領導之下。中共平漢線省委即按北方局指示，以民訓處名義開展工作。他們由北而南，搶在日軍佔領前向各縣派出工作團，工作區域遂超出十三個縣範圍。正太路北擴大到易縣、滿城、唐縣、曲陽及山西盂縣，路南擴大到沙河等縣，後又擴大到平漢路東的冀中冀南地區。
在正太路南，民訓處以收編的部分國民黨軍潰兵和臨城、內邱兩縣保安隊爲基礎，於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立了冀西遊擊隊（簡稱冀遊），楊秀峰兼任總隊長，八路軍一二九師派餘倫勝任副總隊長。他們與八路軍配合，通過收容潰兵、爭取民團、鎮壓漢奸、成立戰委會、籌建抗日民主政權等一系列工作，很快打開了局面。到一九三八年初，北起井陘，南至沙河，各縣抗日政權和抗日武裝先後成立，冀西抗日根據地初步形成，冀遊也擴大到十二個大隊、一千餘人槍。
爲和張蔭梧取得聯繫，鞏固和發展河北的統一戰線，楊秀峰派人南去聯絡，並請張蔭梧回河北抗日。當時行營民訓處已改爲河北民軍總指揮部，張蔭梧再一次委任楊秀峰爲河北民軍總指揮部冀西民訓指導特派員，兼河北民軍冀西遊擊
區司令。冀西遊擊總隊部遂改爲河北民軍冀西遊擊區司令部。一二九師先後派吳傑、尹先炳和秦基偉任副司令，協助軍事指揮。這樣“冀遊”冠以河北民軍的帽子，以民訓處領導的統一戰線形式的武裝出現，對爭取分散的地方遊雜武裝進入抗日陣營極爲有利。
這個時期，楊秀峰在黨內先後擔任平漢線省委、冀豫晉省委和冀南區黨委委員，分工負責政權建設和統戰工作。由於其黨員身份在當時尚屬秘密，這一切便都以特派員和司令的名義，通過民訓處和冀遊公開去做，從而最大限度地發展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一九三八年一月，張蔭梧派其副總指揮喬明禮率部北上。爲取得八路軍支持，喬明禮請楊秀峰協助與一二九師聯繫。楊秀峰出面邀請鄧小平、徐向前和喬明禮在遼縣拐兒鎮（民訓處後方辦事處駐地）進行了會談，史稱“拐兒鎮會議”。所以，楊秀峰和張蔭梧以及河北民軍的關係，還真是由來已久。那時，張蔭梧傾向進步，同情共產黨，對楊秀峰也很友好，楊秀峰很敬重他。
現在聽了張蔭梧的反共言論，楊秀峰馬上意識到他的立場已經趨向反動。心想：“你既然站到了反共立場上，那我對你也就不客氣了。”於是，楊秀峰在經過短暫的錯愕之後，便毫不留情地說：“如果沒有這些政權，你今天能到這裡來開會嗎？這些政權是人民自己建立起來的。八路軍給予保護，難道有什麼不可以？原來的政權都跑掉了，難道可以丟掉這些地方不管嗎？你張蔭梧竟這般不講道理，今天的會還能開嗎？”
張蔭梧原以爲楊秀峰是他的下級，應任他發號施令，不料想碰了一鼻子灰。他愣了一會兒，又接着說：“河北省政府現在到了南宮，即從現在起，便應該行使它的權力。我認爲，各縣縣長可以加委任命，以專責成。但冀南行政公署必須立即撤銷，將政權交與省政府和民政廳接管。”
楊秀峰說：“冀南各縣民選縣長均給予加委任命，這是必要的。但冀南行政主任公署在目前的情況下，還不能取消。因爲許多事情還要繼續做，不能間斷。過一個時期，各方沒有變化，方可考慮。”
張蔭梧蠻橫地說：“現在就必須撤銷。”
楊秀峰也激動起來：“絕對不可能！行署是老百姓組織起來抗日的機構，你沒有權力撤銷。誰也沒有權力撤銷！”
“你楊秀峰真是無法無天，竟然夥同共產黨另立政府。這簡直是反了！……”
楊秀峰毫不相讓：“我看你才無法無天！你竟然要撤銷抗日機構，這和漢奸有什麼區別？”
張蔭梧“噌”的站起身來，準備和楊秀峰爭個高低。
鹿鍾麟雖然也堅決主張撒銷“冀南行政公署”，但他作爲會議的主持人，需要做出“主持公道”的姿態，同時也要保證會議的順利進行。看到兩個人爭吵起來，怕把事情弄僵，他只好宣佈：“現在休會。明天再接着開……。”
休會後，張蔭梧在民政廳和民軍中到處宣傳：“楊秀峰完全靠攏了共產黨。”
第二天，會議繼續進行。張蔭梧仍然堅決要撤銷冀南行政公署，楊秀峰就堅決反對，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鹿鍾麟只好又宣佈休會。
這張蔭梧究竟是何許人？
張蔭梧，河北省博野縣人。一九一八年參加晉軍，從士兵一直升到團長，較長時間駐守大同。因其嚴於律己，且文武兼備，很快便升到第七軍軍長。一九三二年，因看不慣官場腐敗，樹敵太多，在山西難以立足，只得辭去所兼各職，帶領二百多名親信回到家鄉，創辦了一所軍事化的四存中學。“一二九運動”爆發後，他積極支持學生愛國運動，並邀請政治上很進步的溫建功給其當秘書。日軍進攻華北時，他帶着“四存中校”和各縣武裝南撤到河北磁縣，併成立了河北民軍。後又經林縣撤到山西陵川。不久，他派人到邢臺、邯鄲聯絡小股武裝，隊伍發展很快。一九三八年初，他將隊伍擴編爲八個民軍團。他任民軍總指揮。下轄四個民軍區。其中冀西民軍區的司令就是楊秀峰。
張蔭梧由“聯共”轉向“反共”，是前不久的事。他聽說鹿鍾麟當了河北省主席，認爲鹿鍾麟沒有留在河北堅持抗戰，怎麼會輪到他當省主席！一氣之下，他跑到武漢要和蔣介石爭論。三次求見蔣介石，遭到三次拒見。於是他在盛怒之餘大罵：“中國不亡，非天理也！中國若亡，非地理也！”
張蔭梧正要離開武漢，忽然受到陳誠接見。張蔭梧和陳誠在保定軍官學校是同學。陳誠介紹他參加了國民黨特務組織，並舉行了宣誓典禮，還因此
受到蔣介石賜見十分鐘。隨後被委任爲河北省三青團總幹事長兼任民政廳長。張蔭梧參加特務組織是他走向頑固死硬派的一個轉折點。在參加特務組織之前，他不斷稱讚八路軍紀律嚴明，有“顏李之風”，讚美共產黨的政策“得人心”，“順民意”，“有號召力”。他參加特務組織並受蔣介石賜見後，卻說“共產黨不合國情”，他回到平原要如何反共滅共，前後判若兩人。前不久，他還與鹿鍾麟誓不兩立，受到蔣介石賜見後，他就和鹿鍾麟並肩攜手來到南宮，並充當了鹿鍾麟反共的“急先鋒”。
張蔭梧看到本來是他下級的楊秀峰，竟敢當面頂撞他，所以纔到處宣揚“楊秀峰靠攏了共產黨”。其實他哪裡知道，楊秀峰八年前就是共產黨員了。
爲了團結鹿鍾麟，楊秀峰特意帶他參觀了冀南抗日軍政學校。在參觀中，他對鹿鍾麟說：“羣衆的抗日熱情這麼高。如果你們真要解散他們抗日的組織，羣衆就會起來反對你。”
之後，鹿鍾麟又開了一次會，只是沒讓楊秀峰參加。會上，張行知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以鹿鍾麟的名義致電蔣介石，請求撤銷冀南行政公署，由民政廳直轄各縣；同時撤銷張蔭梧的民政廳長職務，任命楊秀峰爲民政廳長。這樣既撤銷了“冀南行政公署”，又不致遭到楊秀峰的反對。大家都覺得此方案不錯，便不顧張蔭梧的反對，通過了這個提議。電報發出後，蔣介石很快覆電，同意撤銷冀南行政公署，卻不同意任命楊秀峰爲民政廳長。如此一來，使得張蔭悟更加跋扈。
……
八路軍方面也感到事態嚴重。徐向前立即召集劉志堅、陳再道、宋任窮、楊秀峰等人進行研究。他首先向大家介紹說：“鹿鍾麟、張蔭梧串通一氣，想取消我們新建立的抗日政府，以便由他們來控制全局。現在大家討論一下，我們應該怎麼辦？”
陳再道憤憤地說：“我們是誠心誠意地想和他們搞好關係。他們路過八路軍總部時，總部首長又是開歡迎會，又是和他們親切交談，他們離開時還專門派部隊護送他們。可是他們呢，來到南宮沒幾天，就想取消我們建立的抗日政府。這簡直是忘恩負義！”
劉志堅說：“和國民黨鬧得這麼僵，我想總部和中央都不會料到。我建議，立即向總部和中央彙報這裡的情況。”
徐向前認真地點了點頭。
陳再道說：“我建議，讓楊秀峰同志立即辭去省委委員的職務，以便與那個由國民黨把持的‘省政府’進行公開鬥爭。同時，要求總部撤銷讓我們‘幫助鹿鍾麟擴軍’的命令。”
“對。”楊秀峰說：“我也對這個命令有看法。我對國民黨是瞭解的，他們不可能和我們真誠合作。在各方面情況都不明確的形勢下，我們怎麼能幫助他們擴軍呢？”
徐向前說：“當時，總部的幾位首長與鹿鍾麟談得很融洽。彭副總司令和鹿鍾麟商定，冀南、冀中兩區的領導人，暫照八路軍所任不變，武裝力量和地方政府都暫且維持現狀。總部首長很想和鹿鍾麟、國民黨搞好關係。與鹿鍾麟交談後，感到他是真誠的，認爲只要我們真誠相待，就可以和他們融洽相處。這才經中央批准，向我們發出了‘必要時可以幫助鹿鍾麟擴軍’的命令。現在看來，這只是我們共產黨的一廂情願。鹿鍾麟根本不想和我們真誠合作，他是擔心路上有危險，想讓我們派部隊護送他們，這才裝出一副真誠的樣子。”
楊秀峰說：“據我觀察，堅持要取消抗日政府的是張蔭梧；鹿鍾麟常常是從中說和，好像還不那麼頑固。……”
劉志堅說：“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都是想取消我們的抗日政府。只不過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罷了。”
楊秀峰點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
最後大家商定，以徐向前的名義，向八路軍總部和中央軍委發一封電報。主要請示兩個問題：一、是否可以讓楊秀峰辭去“冀南行署主任”職務，退出省委，以便和他們公開鬥爭。二、總部“幫助鹿鍾麟擴軍”的命令還是否執行？
中央很快覆電，明確指示：一、堅持主任公署，決不輕易讓步。原則是：軟不喪失政治立場，硬不破裂統一戰線。二、關於協助鹿鍾麟擴軍一事，要持慎重態度。應等一時期，看鹿鍾麟的態度轉變如何再說。
於是，徐向前取消了幫助鹿鍾麟擴軍的計劃。楊秀峰則帶領主任公署照常辦公，發佈告、作指示；照常向省政府報告工作，並指示各專員、縣長在報告工作時，除徑報主任公署外，亦可同時呈報省政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