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熾焰赤麟和碧眼銀戎都禁不住神色一變,楔子這個名字不止是他們,只怕四魌界之內也沒有不知道的。

文采非常卻又有些肆意妄爲,不願被規矩束縛於方圓。他出身慈光之塔,曾經寫過的許多作品還在四魌界流傳一時,成爲最爲人所稱道的作家。但不知是太自負還是太任性,後來卻因爲出了禁書被慈光之塔列入了通緝名單,書中也曾涉及上天界的一些秘辛,因此上天界也在追捕他。

同時還聽說好像四魌界內各境他都得罪了一遍,只是殺戮碎島和火宅佛獄還沒有來得及表態……這樣逆風而行偏與人作對還無懼無畏的文人還是頭一個,而聽楔子自我解釋這次純粹是因爲沒錢喝茶就隨便寫了本醫書拿去賣錢救急,結果還被抓了個正着。

身爲通緝犯還這麼不知死活的往槍口上撞高調公佈自己的身份,就這麼想進上天界的大牢?

楔子見他們不說話,喝光了碗裡的茶水,不慌不忙:“二位恩人不做下自我介紹?”

銀戎還未來得及答話,赤麟卻瞧着楔子沒有回答的意思。楔子看赤麟那副冷然的模樣,也不好意思繼續厚臉皮下去,彎腰對着他們施了一禮:“咳,見過二位殿下。”

赤麟看了他一眼:“既然知道我們的身份,就不怕上天界向你敞開的牢門?”

楔子用扇子遮了半張臉,神色從容閒定,不見一絲慌張:“二位出了皇城來到這市井之中肯定有要事要辦,楔子雖然是一介文人,也願意一盡綿薄之力。”見赤麟和銀戎面有猶豫,又低聲補充了一句,“火宅佛獄的人已經潛入天城,楔子雖然人微力薄,總有些小聰明能用得上。”

楔子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文人,他的腦子裡裝了多少東西心機有多深沉沒人能夠測得出來,雖然公佈了自己的身份,楔子的真正面目卻好像還是蒙着一層神秘的面紗,令人無法猜度。比如說關於他此行的目的,他能力的深淺,他盡力的誠意。楔子這種人物本就招人掐,遊弋於四境的邊緣萬事不管才比較安全,又何必將自己捲入風波之中,原本就在風口浪尖,又何苦故意引火燒身?

“你何故助我們,又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你?”銀戎眯起眼睛,依舊存着幾分懷疑,認爲楔子不可盡信。火宅佛獄的奸細潛入天城之時一直被封鎖的很好,楔子能夠得知,甚至連同今日與他的相識都好像在文人的計算當中,他和赤麟都不得不承認楔子消息之靈通。

他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相信不相信楔子不會勉強。”文人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的無比真誠,更顯得俊美清秀,“若是有需要,楔子會隨時相助。”

並未打算多留,也不打算等赤麟和銀戎的決定,楔子又喝光了一碗茶水,搖着扇子從容離去,彷彿他只是爲了過來說一番話喝一壺茶。

“二哥。”碧眼銀戎望着文人離去的的背影問,“這個楔子……能信麼?”

赤麟略微沉吟,只道不可盡信。銀戎畢竟還是少年,遇到事情還是要依賴他這個哥哥主張,他對銀戎略略安慰一番:“楔子之事不要多想。我們當前的首要任務是調查火宅佛獄之事,不妨靜觀其變。楔子那邊,用到之時方有定論。”

銀戎聽話的點了點頭,支着下巴乖巧笑道:“二哥可曾嘗過尋常百姓家的點心?雖比不得皇城裡的精緻好看,但是味道很好呢。”

赤麟被他孩子氣的模樣逗得有些好笑,臉上不覺帶了些寵溺,略是埋怨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還想着怎麼吃怎麼玩呢。”

說完之後自己也不覺一怔,他爲人處事一向都小心翼翼,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自從銀戎百歲生辰那日不小心露出了六爪惹出一番風波後,更是將自己隱藏的徹底,從不輕易將真感情示人,方纔那番話在他看來已經算是極爲親暱了。

銀戎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只是低低道:“我只是很懷念小時候被二哥照顧的日子,若是沒有那日……”他停頓了一下,避開了可能令赤麟難堪的部分,“你離開天城那麼多年不回來,我們或許也不至於如此生疏,我都感覺得到二哥你在嫌棄我了。”

“你多想了。”赤麟打斷他,澀聲解釋,“你……你總歸是我的弟弟。”

銀戎先是一喜,繼而又是一陣失落。歡喜的是赤麟坦言並未疏遠他,雖然他還是感覺那個心思深沉的二哥距離他極遠。只是即使赤麟是一時敷衍,也令他動容的,他需要的只是時間。

“二哥都這麼說了,那就走吧。”他站起身拉了赤麟的手,捏着對方並不柔軟的指尖,“就當做陪弟弟走一走,盡一盡兄長的職責。你那麼久沒有陪伴在兄弟身邊,現在也不算遲。”

碧眼銀戎一串動作做得自然而然,赤麟的手握着比小時候更加堅實有力,那時候碧眼銀戎還是一枚小小的糰子,爪子也是肉乎乎的,只覺得二哥的手又大又溫暖,拉着有說不出的安全感和親切感。如今長年累月他已經長得幾乎和赤麟體型相當,拉手過去的時候,只覺得那雙手骨節分明,生着一層硬硬的繭子,銘刻着滄桑的痕跡。

赤麟被他拉着流入市井街頭,春意正好,三月裡東風和煦桃花盛開,街頭亦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銀戎和赤麟生長在清冷的皇城,鮮少出門,看着這民間的風景一時之間也是花了眼睛。尤其是銀戎少年心性,手裡拖拽着赤麟,這邊瞧瞧那邊摸摸,他在皇城之內總是一副成熟哥哥的模樣,如今卻露出和星痕白帝相似的那分可愛來。

記得從前小小的銀戎也總是喜歡央着自己偷偷帶他出去,那時少年的赤麟已經循規蹈矩一板一眼,不管銀戎怎麼懇求都不準。冷着臉拒絕得狠了,銀戎便會一聲不吭坐在一邊,也不纏他也不撒嬌,沉默的樣子格外可憐。這時候赤麟便會心軟的揉一揉他的頭髮,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從懷中取出短笛吹給他聽。小糰子聽話的趴在他膝上,曲子當中的意境並不能體會得到什麼,卻也暗暗認定了那是天下間極好的曲子。

赤麟恍惚中想着,卻突然一股寒意竄上心頭。這種壓抑的感覺從出了茶肆便一直縈繞在周身,好像被人緊緊盯着一樣不自在。他擡眼環顧四周,卻不見任何可疑之人,就連纏繞着他的陰冷視線也消失不見。赤麟小心翼翼的隱藏着身上散發出的龍氣,功體到了他這個地步,一般的蝦兵蟹將肯定不是他的對手,能這樣悄無聲息的跟着自己,不隱藏氣息卻也讓他發現不了,若不是自己的錯覺,那麼跟蹤他和銀戎的,必然是一個高手。

但若真是意在監視,爲什麼要暴露行蹤讓自己察覺呢?

“二哥,你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街頭太鬧,不小心分了神。”

“放心。”銀戎用眼神示意安心,手指在他的手心捏了捏讓他不要太過緊張,另一隻手舉到他眼前來,“你瞧這個。”他正在一個小雜物攤前,手中拿着一隻短笛。那支笛子雖然不是名貴之物,但是做工細膩形態精巧,觸摸過去手感也舒服自然。

攤前老闆見他倆舉止和長相不凡,連忙贊起銀戎的眼光好,道起這笛子的種種好處來。

“你喜歡?”

見到赤麟就要去拿錢袋,銀戎忙按住了他的手:“我有二哥送的一支就夠了,這支笛子是我想要送給二哥的。”他手心將笛身緊了緊,“金玉之物固然尊貴,但是那種東西於我而言唾手可得並不稀奇,反倒這時候能與你一起在這街頭更加珍貴。以二哥的身份,不會將金銀錢財放在眼裡,若是我真要送你什麼珍奇之物,你也是不肯接受的。”他低低垂着眼睛,嘴角卻勾出一個弧度來。

心裡一根細細的弦被銀戎一番話輕輕撥了一下,赤麟望着笛子沈默不語,想對銀戎說話卻也不知如何開口。銀戎瞅着他,碧綠色的眼睛好像是一汪潭水:“小弟用來賄賂二哥的,就看你接不接受了。”

“哈,我若真的嫌棄這禮物太輕了呢?”赤麟故意道。

“那隻能怪我看走眼啦。”銀戎攤手,將短笛塞入赤麟手心。

“銀戎,多謝。”赤麟將短笛握在手中細細摩挲,笛身觸手生溫。此時好像有東風迎面拂來,分外溫和,赤麟忍不住開口說了半句玩笑,“我欠你一把胡琴,我記下了。”

銀戎倒也不推辭:“那就說好了,來日你可一定要歸還。”

在很久之後的漫長時間,苦境的天刀笑劍鈍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當年那個青年的一句話。記憶中有人手裡握着一支短笛,他想不起那人的相貌,只記得是英挺的眉眼,還含着一絲淡淡的笑意。暗紅色的發被風迎面吹起幾綹來,溫柔異常,他開口講出半句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我欠你一把胡琴,我記下了。

笑劍鈍懷中抱着那把琴,正是月上中天,他輕輕拉動弓弦,悠悠揚揚的樂聲靜靜迴響在臨山古照,流淌過月光之後又靜靜的消散。笑劍鈍的金髮被月色鍍上一層銀白,碧色的眼睛卻越發明亮了。胡琴是好友刀無心所贈,說是自己父親所託。那一刻好像有什麼畫面從記憶裡一閃而過,模模糊糊,猶如吉光片羽,卻又頃刻間消失不見。

笑劍鈍將琴抱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