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書房內,葉樹盛已經到了,正一個人坐着喝茶,姚相公剛坐下端起茶碗,隨着外面小廝一聲通傳,四皇子一身寒氣,大步進了上房。
葉樹盛急忙站起來,上前替四皇子去了鬥蓬,四皇子淨了手臉,從小廝手裡接過茶湯抿了一口,揮手屏退衆小廝,看着姚相公道:“離宮傳了吩咐過來,說天氣寒冷,阿爹身子不好,郊迎就免了,百官一律在禁中立迎。”
“這也是應有之理。”姚相公擰着眉頭,思忖了片刻纔開口道:“可若連在一處細想,卻不經想,官家那脾氣,一向是要郊迎的……”姚相公的話意味深長,葉樹盛略一品味,頓時興奮激動的幾乎不能自抑。四皇子神情惆悵,心不在焉的聽着姚相公的話,半晌才似嘆氣似應聲的‘嗯’了一聲,姚相公一根根捻着鬍鬚,七分精神留意着四皇子的神情,三分精神想着郊迎的事,邊思量邊斟酌邊說話,這話說的就慢:“看樣子官家這病不容樂觀……唉,爲臣子者最怕這個時候,可又能怎麼樣呢?官家畢竟上了年紀,早年在北邊連年征戰,身子骨實在是傷的厲害,有些事情雖然不敢想,可不得不想……”
姚相公瞄着神情怔怔出神、臉上哀傷越來越濃的四皇子不停的調整着自己的情緒表白,葉樹盛卻聽的越來越不耐煩,皺眉看着姚相公,覺得他真是老糊塗了,這個要緊時候,還說這些不鹹不淡沒用的話做什麼?他們不正千盼萬盼着官家這會兒趕緊崩了!官家若是這會兒山陵崩,壽王遠在千里之外,雖握兵權卻有長安侯牽制,四爺正監着國,繼位那是名正言順之極,這皇位於四爺就是探囊取物!眼看着多年努力就要功成,這個緊要當口,姚相分不趕緊說正事,淨扯這些虛僞之極的廢話幹什麼?
四皇子目光茫然的看着漆黑的窗外,愣愣出了半天神,臉上的傷痛漸緩,長長嘆了口氣,轉頭看着姚相公溫和道:“姚相是重情之人,生老病死是凡人無法跳脫的輪迴,我們又能有什麼法子?唉!不提這個,明天該怎麼個迎法,您先說說吧。”
“是!”姚相公見四皇子如今態度說法,心裡一鬆,忙微微欠了欠身,隨意中透着恭謹道:“離宮這個吩咐合情合理,百官在禁中覲見,可咱們不能等在禁中,四爺與官家既是君臣也是父子,早早出城恭迎纔是正理,官家的車駕巳末到禁中,爺明天早些啓程,辰正迎到五里坡,這一路上,四爺無論如何也要或見官家一面,或和官家說上一句兩句話,官家若……好好兒的,縱不能受風寒不召見四爺,也必能隔着簾子和四爺說上一句半句話,若連話也不能說……”姚相公緊盯着四皇子的神情,憂慮痛心的嘆了口氣:“唉,四爺說的極是,人有生老病死,這是沒辦法的事,四爺這一路上探明瞭官家到底病的如何,若官家康健,自然皆大歡喜,萬一官家有什麼不好,車駕進了禁中,無論如何也要擋下挑明這事,官家一身繫着家國百姓,萬萬不能讓奸人欺瞞天下,從中做了手腳,誤了軍國承繼大事!”
“嗯。”四皇子贊同的點了點頭,葉樹盛越聽越緊張,只緊張的的身子繃直,全神貫注的聽到此,忙問了一句:“那咱們呢?也得一起迎出去吧?”
“嗯……”姚相公沉吟的看着四皇子,四皇子想了想道:“姚相不用去了,你去不合適,大郎跟我一起迎出去。”
“四爺所言極是,”姚相公忙撫掌贊同:“等在禁中是謹守臣子本份,迎出城外是於四爺是父子之情,與葉大郎是晚輩孝心,這樣安排再合適不過。”
“還有一樣也得防備着,”葉樹盛福至心靈突然冒出一句:“太婆常說,凡事要多想一步,官家那樣的天縱英才,思慮周到,心思深遠不可測,萬一要是官家身子骨早就健康了,不過想託病藉此看看幾位爺的孝心,那咱們這樣,豈不是……那個,正好跳進這井裡?”姚相公聽的眉梢高挑,斜着葉樹盛緊閉住嘴脣一聲不吭,葉樹盛說的這一樣他也想到過,可這話怎麼能說出口?有些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絕不能宣諸於口!葉樹盛說的這些話就是!難道這一條他們府上那位精明之極的老祖宗沒教導過他?唉,葉家,凋零了!
“官家從前可詐死過不止一回……”見姚相公用力扭着頭只裝沒聽見一樣,四皇子垂着眼皮,一張臉面無表情,葉樹盛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這一句差點把姚相公嗆出內傷,急忙發出一陣猛烈之極的咳嗽,打斷了葉樹盛後面的話,葉樹盛也立刻覺出失言,頓時尷尬萬分,只恨不能給自己一個巴掌,說的好好的,幹嘛還加最後那一句?!唉,他今天是太緊張太激動了,竟脫口說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從前都是不得已,”四皇子垂着眼皮冷聲道:“人強我弱,阿爹再骨硬氣傲也不得不委屈自己,可阿爹,”四皇子頓了頓,看看姚相公,又橫了葉樹盛一眼,聲音堅定異常:“絕不會跟自己的兒子詐死!不要再提這樣的話!你明天直接在陳州門等我,不用折到這裡接我了。”四皇子冷利的目光掃過葉樹盛吩咐了這一句,葉樹盛大氣不敢出,急忙起身長揖答應。
姚相公小心的岔開話題,又和四皇子細細商議了半天禁中擋駕的幾個方案等等要緊之事,直到時近三更,姚相公和葉樹盛才一前一後出了建安郡王府各自回去。
第二天,天邊連魚肚白都沒泛起,四皇子就一身大朝服,出府門上了馬,剛轉出巷子口,離巷口不遠停着的一輛青油小車突然探出盞琉璃小燈,護衛們嚇了一跳,剛護住四皇子,沒等衝到車前,就看到琉璃燈後一位小娘子探頭出來,一邊揮着手一邊清脆的叫道:“表哥表哥!是我!十二孃!是我!”
四皇子驚訝的看着扶着車攔杆跳下來的葉十二孃,下意識的轉頭四下掃了一遍,葉十二孃利落的跳下車,幾步跳到四皇子馬前,高舉着琉璃小燈,仰頭看着他道:“表哥,我有要緊的話要跟你說!你能不能下來,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好。”四皇子看了眼天色,答應一聲下了馬,看着葉十二孃先問道:“你怎麼在這裡?壽……”
“表哥你先別問這個,一會兒我再跟你說,”葉十二孃腳尖掂起又落下,顯的很是憂慮焦急的打斷了四皇子的話:“表哥,恬恬病又重了,重的厲害,她府上前天進了賊,這事你聽說沒有?”
“進賊?”四皇子聽到一句‘重的厲害’,心猛的高高提起,順手答着葉十二孃的話:“王府怎麼會進賊?”
“是啊,我也是這麼說!說是守角門的下人喝多了酒,忘了鎖門,幾個喝醉了酒的潑皮就闖進了王府,熊嬤嬤說是衙門裡這麼說的,可我看熊嬤嬤那意思,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再說啦,恬姐兒又不是那種經不得事的嬌滴滴,要真就是幾個喝醉酒的潑皮闖進府,她眼皮都不會擡,我也不會擡!可恬姐兒嚇病了,不是不是,是嚇的病一下子重的厲害,病的可厲害了!唉,你沒看到,我看的眼淚都出來了,止也止不住!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睡在炕上,就這麼蜷成一團,人瘦的不行,昏昏沉沉的一個勁說害怕,說有人要殺她,喊救命,後來她醒了,我死問活問,她就說是做夢,一句多話不肯說,可恬姐兒實在病的厲害,有一會兒看着她清醒極了,跟原來一模一樣的精明,可有一會兒,她就迷迷糊糊的光發怔,我問她話,她就發呆,一個勁捏着她那帕子角上的珠子不停的搖頭,我一生氣把她那帕子揪開,她就哭了,哭的讓人難過極了,她讓我千萬別回葉家,說太婆真會殺了我的,說太婆要殺她,也要殺我,她還說,讓我求你,說只有你能護得住我,只有表哥能護得住我,這話她不說我也知道!”
葉十二孃一串話說的一溜下來幾乎沒喘氣,實在撐不住總算長透了口氣,又大喘了幾口氣接着道:“表哥,你能護住我,肯定也能護住恬姐兒吧?你得救救恬姐兒啊,她那個樣子,會嚇死的,要活不下去了!”葉十二孃眼淚汪汪,四皇子緊攥着繮繩的手抖個不停,臉頰連連抽動卻說不出話,葉十二孃急了,跺了跺腳,將手裡的琉璃燈順手往旁邊一遞,撲上前揪着四皇子的鬥蓬甩來甩去叫道:“表哥,你得救救恬恬,她太可憐了,你不能看着她死了吧?”
四皇子臉頰猛的抽動了幾下,看着葉十二孃,連張了幾次嘴才聲音嘶啞的說出話來:“你,你告訴她,讓她放心,有我在,任誰也不能動她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