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只是很微小的動作, 可又如何能夠逃出阿狸的眼睛?
師父他……是在害怕着什麼嗎?
或者說,師父他……其實是害怕阿狸的嗎?
這個猜想讓阿狸很受傷……
“師父……”
阿狸嘆息一聲。
“我要走了。”
她垂着眸,雖然一想到自己就要離開師父, 心中就痛極了。可是……她不是早已經作出決定了嗎?
尤其是如今, 她親眼看着自家師父在她面前的樣子……
分明是被自己的突然出現嚇壞了。
想到這裡, 阿狸只覺得自己的心裡空落落的。
她不是最喜歡師父了嗎?爲何, 卻給師父帶來了如此多的負擔。甚至最後……將他生生逼走……
“原先, 是我做得不對。不該利用師父對我的疼愛,強迫師父答應我無理的要求。師父,阿狸知錯了。所以……”
寒筱看着自家寶貝徒弟在自己面前艱難地開着口。
明明, 是他想要逃避,只留下一封信便不辭而別。可如今……找到他的阿狸卻這樣憔悴地站在他的面前, 低沉而無辜地向他訴說着心中的歉意。此時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曾經倔強果決, 曾經英姿勃發,而如今, 卻讓他覺得那般委屈與無助。
全都是……爲了師父而已……
她說,師父,阿狸知道錯了。
所以……
你要接師父回去了嗎?
寒筱在心中默默問着。
然而,他的耳中卻聽到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所以……阿狸決定放棄了……”
一瞬間,寒筱的思緒空白了。
阿狸決定放棄了。
不再糾纏師父。
不再爲難師父。
這一切, 不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可是, 爲何……身體僵住了, 唯有指尖在隨着風兒不受控制地顫抖。
視線有些模糊, 眼睛卻是乾乾的。頭不痛, 卻眩暈着。
這樣的停滯,讓寒筱失去了挽回阿狸的機會。他只是無力地站在原地, 然後,看着少女孤絕的背影漸行漸遠。
耳中是自己的心跳聲,伴在秋風裡,顯得有些落寞。
許久之後,寒筱才失魂落魄地轉身進了屋子。
冷汗沾溼了衣服,又被涼風吹透了。那種滋味,自己已經許久不曾體會過了。寒筱蜷坐在地上,吸着鼻子瑟瑟地發着抖。
他將頭靠在門板上,努力地告訴自己沒事的,過一會兒就沒事了。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就是養父母剛剛離世的時候,每到漆黑的夜裡,他都會這般安慰自己。即便後來到了璧寒村,也是如此。
那樣蝕骨的孤獨和荒涼,最早,便是在阿狸出現的時候結束的吧?
那樣一個瘦弱的孩子,卻讓他覺得,柔軟而溫暖。
那個時候,與其說是他收留了阿狸,倒不如說是阿狸的出現,讓他結束了孤獨。
所以,阿狸纔會是不同的吧……
寒筱的思緒不知混沌了多久,直到他聽到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聲響。
阿桑回來了?
所以,他不能再這樣堵在屋門口了……
寒筱揉了揉自己酸脹的眼睛,站起身退遠了些。
然而過了許久許久,門外卻依然沒有動靜。難道是阿桑發現了這裡有人來過了嗎?
寒筱想到這裡,強打起精神去推開了門。
而當他看到站在門外的身影的時候,身子不由得再一次僵直了……
“師父可知道回山莊的路嗎?”
門外的血眸少女彆扭地繃着臉開了口。
見到去而復歸的阿狸,寒筱再一次不爭氣地呆滯了……
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家徒弟剛剛問了自己一個什麼問題。
可是……
寒筱只能抱歉地搖了搖頭。
阿狸嘆氣,或許她早已經預料到這個答案了。可是,即便她嘴硬地自己去尋出路,恐怕幾天幾夜也走不出去。倘若那個時候再一次歪打正着碰到師父……那時候才叫一個難堪。所以阿狸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趁着自己還能找到這裡的時候,把回去的路問清楚。
哪怕師父可以知道一個大致的方向。
不過阿狸似乎太可觀了。
“不過阿桑是認識路的。”
看着自家徒弟爲難的樣子,寒筱連忙補充道。
不過話說出口之後,他又不得不面臨一個新的問題:
阿桑平日裡性情沉默,他與阿桑原本非親非故,能夠得她收留,已經欠下了很大人情。如今,他竟又自作主張,幫她攬下這樣一件事。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呢?
不過,當他看着自家寶貝徒弟剛剛那般失落的樣子時,心中只想着該如何幫她,早就把這些隱憂拋到了腦後。如今,已經怎樣想都來不及了啊。
寒筱正糾結着,一轉眼,便看到不遠處的外出釣魚的女子已經提着漁具往扶桑居的方向走來。
這一下,他便連糾結的時間都沒有了。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忽而伸長了脖子,而後眸中一亮,便疾步向院外跑去。她不由得悻悻地回過身,便看到了剛剛走到院門前的女子。
阿狸終於明白爲何當初鑄劍弟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從涼茶老闆那裡打聽出這個女子的容貌特徵。因爲……她根本看不到她的容貌。
那半張金屬面具,很好地將她的面容遮掩了起來。不過,不知怎的,阿狸卻並不覺得女子的打扮有任何可疑之處。甚至,連她在見到女子之前,心中那悄然升起的敵意竟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因爲這個女子……會讓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寧靜。
當然,在這之後不久,阿狸便狠狠地鄙視了自己這種輕易相信他人的幼稚行爲。
在寒筱的期待與阿狸的探究之下,女子旁若無人地將手中的漁具放回到院子角,又將今日釣到的幾尾小魚放到竹筒中。而後……進到偏屋換衣服去了……
“阿桑雖然很沉默,不過,其實她是很善良的……”
寒筱乾巴巴地解釋着。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訕訕的樣子,開始考慮將師父留在這裡是否真的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正當阿狸猶豫的時候,女子已經從偏屋裡走了出來。而後,阿狸發覺女子臉上的面具竟然又加厚了一層……
而就在阿狸與寒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繼續被無視的時候,女子忽而對阿狸開了口:
“條件是修好柴房。”
女子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微風掃過樹葉一般清幽。說完之後,便又施施然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阿狸反映了一會兒纔算明白了女子話中的意思,以修繕柴房作爲爲她帶路的條件,似乎,也算合情合理。
當然,如果阿狸知道這柴房之所以會變成這幅慘狀其實與她有着莫大的淵源的話……或許,會更加明白一些扶桑夫人這樣要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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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的損毀程度比阿狸想象得要嚴重許多。
原先在璧寒村的時候,阿狸也曾與寒筱一起多次修繕過自家的竹屋。不過當時的竹屋即便簡陋,卻多少還有個屋子的樣子。可眼前的柴房……與其說是修繕,不如說是再重新修建一處。
這樣一來,阿狸便有些後悔剛剛不該承諾今日便可把柴房修好。
果然,到了日暮時分,柴房只堪堪修出一個輪廓。不過扶桑夫人對於這樣的結果似乎早有預料,因此很主動地便提出了阿狸可以留宿在這裡明天繼續做苦力。
當然,是和她一起住。
面對平日裡頗爲沉默的扶桑夫人今日一反常態的“熱情”,寒筱覺得頗爲震驚。
所以,她其實很討厭修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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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照顧寒筱單薄的身子,扶桑夫人早先便已把朝陽的大屋讓給了他。所以如今,她便只得和阿狸一起擠在側屋簡陋的木牀上。
山中的夜晚很安靜,唯有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以及夜鳥啾啾的低鳴。阿狸睜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身邊女子的呼吸很輕,即便是阿狸,倘若不仔細傾聽,也幾乎難以發覺。
身爲習武之人,阿狸自然明白這樣清淺的氣息意味着什麼。不過她向來不是好事之人,所以即便心中也曾好奇過此人的身份,卻並沒有什麼執念。
更何況……既然這個女子連睡覺的時候都要帶着面具……所以,即便她真的想要知道什麼,對方也不會輕易透露的吧。
所以不如就如如今這樣,便也樂得有個安靜的休息環境。
與此同時,正屋之中的寒筱也同樣沒有入眠。
因爲他總是覺得,今日的時間過去的實在是太快了……
他只是偷偷去看了阿狸兩三次,日頭便下了山。這樣,再過不了多久,柴房就要修好了吧。到時候,阿桑便會遵照諾言,帶着阿狸離開這裡。
下一次離開,阿狸便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吧……
寒筱想到這裡,身子不由得緊緊蜷縮在被子裡。他從來沒有發覺,山間的夜晚竟會這般寒冷。
他以後……可以請阿狸經常來看望他嗎?
寒筱偷偷地想着。
可是阿狸會迷路的……
然後,還要再勞煩阿桑幫忙……
這樣的話,阿狸便又要來給阿桑做長工。
不過,這裡這麼小,每日的生活又十分簡單。所以,並不總是有活計可以做的。
不知道柴房會不會經常塌一次呢?
寒筱默默地想着。而後,又發覺自己實在是貪心不足。
不是……已經下定決心纔會離開鑄劍山莊的嗎?
如今,能夠再一次見到阿狸,他不是應該已經很滿足了嗎?
更況且……阿狸她不是也說過要放棄了嗎?
好不容易所有的事情才走到它原本該運轉的軌道上,所以,寒筱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色令智昏纔是……
於是乎,最後的結果,便是寒筱在不停的自我提醒中,慢慢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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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清早,阿狸發覺自己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女子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雖然付出了勞動,但是如今的自己終歸是寄住在他人的家中。因此,阿狸覺得自己還是莫要顯得太過懶散纔是。
更重要的是,不能再給師父添麻煩了。
想到這裡,阿狸連忙收拾好了自己,便向門外走去。
清晨的山間,空氣中漂浮着一層氤氳的薄霧。空氣中有清涼的味道,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阿桑依舊不在院子中,師父還在睡着。因此阿狸便主動向着廚房走去了……
寒筱幾乎是聞着久違的赤豆粥的香味醒來的。
迷迷糊糊地發了一會兒呆之後,寒筱猛然想起了昨日的事。所以,如今在院子裡煮粥的,便是阿狸了嗎?
寒筱想到這裡,只覺得心中暖洋洋的。然而暖了一會兒,又覺得心中酸酸的。
寒筱在屋子裡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阿狸已經將粥煮好了,扶桑夫人將粥盛到碗裡。兩個沉默的人兒並沒有什麼交流,不過配合起來卻有着一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默契。木桌上比平日多了一些小菜,想必是扶桑夫人考慮到了阿狸的加入。寒筱看在眼裡,不由對她更多了幾分感激。
今日,扶桑夫人終於品嚐到了寒筱一直念念不忘的……軟而不破的赤豆粥。總體來說,確是味道很好。
一頓早飯吃得很安靜,卻出奇地和諧。
山間的薄霧漸漸散去,陽光變得越發明媚而溫暖。空氣中,是綠葉發出的淡淡清香。
恍惚間,時光彷彿倒流。
“這是你愛吃的魚子,莫要剩下了。”
寒筱習慣性地夾起小蝶中最後一塊魚子,還記得原先在璧寒村的時候,每當小碟裡吃到只剩最後一點東西的時候,寒筱都會笑眯眯夾到自家徒弟的碗裡。然後,託着腮看着自家小別扭乖乖地吃完。然而這一次,筷子移到一半的時候,便又突然頓住。
因爲某人突然想起了昨晚一直叮囑自己的事。
想到這裡,寒筱硬生生將筷子調轉方向,而後迅速地“丟”進了另一邊一直沉默的阿桑碗裡。
而後,他發覺女子瞬間頓住了。
因爲,她其實……其實已經喝完粥很久了……
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寒筱面上一熱,只覺得自己真的是笨極了……
“原來您也喜歡吃魚子。”
阿狸剛剛本也在出神,於是並沒有發覺異樣,只當是兩人之間培養出的習慣。於是她有些自嘲地說着,眼底深處那點點憂傷,都被她盡力地遮掩了過去。
“嗯,多年的□□慣了。”
扶桑夫人淡淡說着,而後僵硬地將那塊可憐的魚子放到嘴裡,僵硬地咀嚼着。
雖然看不到,但是寒筱還是能夠感覺到阿桑的眸光無聲向自己瞥了過來,於是只得將頭埋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