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這一刻青衣道人甚至略顯得有些聲嘶力竭的詰問。
原地裡,那被泥濘的血污包裹着,大半個身子“鑲嵌”又或者說是完全混同在兇獸的血肉之中,真正萎縮與灰敗的乾癟人形,僅只是氣若游絲的昏沉在那裡,渾無有半點兒對於青衣道人那歇斯底里的詰問的迴應。
他像是自始至終都渾無有神智,完完全全未曾聽到青衣道人的問話。
他或者也聽到了,並且真個想要回應給青衣道人甚麼,可是這一刻,真正本質上的生機在無可逆轉的潰散,使得那道身形再也無力與無法從死亡的漩渦之中再掙扎出來,再有所反應。
又或者是……
事情的可能有着千萬種。
可是這一刻,青衣道人想要的並非是猜度,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明晰的落於文字的答案。
電光石火之間,青衣道人甚至顧不上己身的傷勢,這一刻,稍稍一閃瞬的猶疑之後,青衣道人一揚手,便引動着磅礴的道法靈光,化成豐沛的真龍氣血之力。
此是形神之間無上寶藥。
這一刻,卻渾似是不要錢也似的,如千里汪洋傾瀉,瘋狂的朝着那殘碎的兇獸肉身道軀之中灌涌而去,哪怕不能夠徹徹底底的逆轉兇獸的死生過程,卻能夠最大限度的延遲着純粹的死亡本身的到來。
而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之中,青衣道人在繼續凝視着那被自己吊住了一口氣的詭譎人形。
“汝是靈雲宗末代嫡傳道子,汝宗至高道法經篇,號稱是天下雲篆之祖,無量篆法之宗,昔日九天諸玄宗開丹宴時,貧道隨師而行,在策星山諸修的客舍左近,曾經見得過道友的風采……”
這一刻,在昏黃濁世的蒼莽之中,青衣道人已沒再有那樣歇斯底里的方式,略顯得平和的將一段真正的古之秘辛這樣宣之於口。
他認得那已經枯萎與灰敗之後,那像是與兇獸合二爲一,又像是正處於身形要從兇獸之中脫胎孕育的奇詭過程之中,僅只能夠教人看到些許邪異的人形輪廓,而再難捕捉到太多前塵痕跡的存在。
或許,也正是唯有青衣道人這樣的古昔年曾經真正道左相逢過的親歷者,才能夠捕捉到那掩藏在枯萎與灰敗之後的真正前塵的脈絡與氣韻。
可是,面對着青衣道人道盡己身的前塵跟腳,不斷地竭盡所能的將那段久遠歲月之前的場景怎麼樣的宣之於口,那皸裂開來的傷口之中,故靈雲宗嫡傳道子的身形,卻恆久的像是陷入在沉睡裡,只等着那一口氣的徹底消散,便灰飛煙滅了去。
“道友,我昔年時亦曾經聽聞過,你推崇混朦法,並且在極古早的年月裡,便主動改道易法,可惜彼時混朦法尤有絲縷不諧,汝一時不甚,道法本源有傷,無力挽回,遂化兇獸而消弭在濁世汪洋之中……”
“道友這些年都經歷了甚麼?”
“道友在這些年的漫長光陰歲月裡,是恆常有着這半身所顯照?是因爲古昔年時那不諧的混朦法所導致的道友兇獸化也不完整?還是說,昔日道途之中以諸收斂復返煉身的過程之中,終是在無垠混朦裡面,錨定了己身的一部分形神本質,縱然兇獸化,這些也恆常不易?”
“又或者,先賢前輩們所推演的路是切實可行的?道友真的走在了以徹徹底底兇獸化的狀態之中,歷經瞭如是經年累月的世外狩獵,而今已經走到了純粹兇獸的極致,正在經受着昏黃濁世的洗刷,朝着原始兇獸演變?”
“或許,正是道友抵至了這種極致,並且開始觸碰形神本質層面上的蛻變,才引動了道友人身的顯照?那事實上是在以兇獸變化成原始兇獸,但不再是往昔時的無序的獸相,汝是因道法而變化兇獸,而今也要因道法而回歸,真正變成人形存在的原始兇獸?”
“汝在印證着先賢爲混朦法所規劃的圖景!”
“這算不算是脫胎換骨?駐足在兇獸的絕點處,伴隨着探索原始兇獸演變的開啓,血肉之中汲取着無序的沖刷,而在同樣的己身無序之中,煥發出昔年無上道法的神華,進而在獸相之中重塑人身!”
“是貧道打斷了道友的進程?或許有朝一日,汝真正朝着原始兇獸演變完成時,這一身極致的兇獸氣血將會齊皆被汝身形所吞噬與容納,如將撕裂兇獸外象,以人身道軀而成原始兇獸!”
“這就是脫胎換骨!甚至暗暗蘊藏了《胎化易形》神通經篇的部分義理,據說,昔年先賢推演混朦法於獸相之中重煉己身形神的時候,便真正有所參考過《胎化易形》的經篇,而今看,傳聞所言不虛。”
“這樣思量來,或許舊世之中諸位新道混朦法道友們的路,走錯了!”
“既然修持着混朦法,既然終極目的是要以己身化成原始兇獸,以人身道軀之原始兇獸,如神似魔,立身昏黃濁世而恆常超脫!那麼混朦法的修士,便不該對於兇獸化本身避之不及!”
“倘若說,金丹一境時,歷經獸相磋磨,必須要從中煉出己身的形神來,是要在混朦之中錨定形神本質,那麼當路至於盡頭,至於最後幾步路時,則需得逆轉過來,則必須要主動迎接與擁抱兇獸化!”
“連兇獸都不是,如何演化成原始兇獸!昔年的獸相磨礪僅只是錨定形神本質的部分而已,這一度的獸相磨礪,纔是真正的蛻變與昇華!一切盡都在演化過程之中圓通,並且超脫!”
“道友,你得開口!說些甚麼!混朦法道途的前路,到底是怎麼樣的?”
“這條路到底是對是錯?”
“前路的盡頭……可還有路接續?”
極短暫的時間之中,僅只有着青衣道人一人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從最初時的竭力平和,再到後來情緒接連悸動,時而歇斯底里,時而惶恐莫名。而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之中,依循着那裂痕之中枯萎與灰敗的人身形顯照,青衣道人像是在不斷地詰問,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的話語之中,好像是將混朦法盡頭的一切風景盡都道盡。
他在意的並非是眼前這位故交,這位所謂故靈雲宗嫡傳道子的性命安危。
他所在意的更像是己身道途的前路。
是對是錯,是否在盡頭處猶復通衢。
只是很顯然,那恆久的氣如遊絲,陷入瀕死狀態之下的枯萎與灰敗的身形,早已經無法再給予青衣道人以分毫的迴應。
某一剎那間,當青衣道人更是心中發狠,一咬牙一跺腳,在無有陰冥鬼煞之道秘法的輔助之下,生生以己身的神念顯照,直往那尚還有着一口生氣殘存的枯萎身形所在之處貫穿而去!
這是十分兇險的事情。
哪怕其已經瀕死,但是歸根究底,這是駐足在兇獸極致的存在,甚至考量到其已經開始朝着原始兇獸演化,在“道途”的求索上,其還走在了青衣道人的前頭。
這樣存在的任何魂魄神元的暴動,在無有陰冥鬼煞之道秘法幫助的情況下,都勢必會造成對於己身神唸的反震,那同樣層階的力量所蘊藏的本質,尤其是考量到其仍舊是兇獸的形神本質,那種反震的創傷,將會更進一步的污染青衣道人的形神,污染青衣道人的精氣神三元。
可是,早先時傷口之中的膿血,已經教青衣道人的形神本質被同化,被污濁。
這一刻,爲得那希冀良久的答案,青衣道人已經顧不上太多了。
爲得這份答案,哪怕是提前付出一些代價,也是值得的!
只是下一瞬間,當青衣道人付出了要被污濁精氣神三元的勇氣,將己身的神念真正朝着那枯萎的身形貫穿而去的時候。
沒有魂魄。
青衣道人沒有感受到魂魄的存在!
那僅只是微茫的古昔年時道法根基迴歸人身的道法靈韻的自然波動,那僅只是氣血依循着兇獸的循環而自行構建的循環生息。
是有着“命”,卻不存在有着“性”。
其魂靈是甚麼時候不復存在的?是青衣道人在撼動與創傷着兇獸的性命,在昏黃汪洋之中傾盡全力血戰的時候,其枯萎的身形之中,那脆弱的魂靈便已經在那頃刻間煙消雲散去了?
又或者是己身打斷了其蛻變與演化過程的緣故?或許,是要在其身形於泥丸宮中蘊養得完整之後,方纔能夠有着身形於道法之後,關於魂靈的重塑。
畢竟,此刻,這兇獸的外象尚還不是褪去的皮囊,而是其形神與性命所在。
那演化與蛻變的身形都還枯萎,其中未曾有着魂靈誕生,也屬實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這樣一來,那一切盤桓在青衣道人面前,盤桓在他所洞見的道途盡頭的,仍舊是恆久教人無法觀照的玄雲幽霧。
未知,成敗、勝負、順逆,一切盡都是未知的。
這種未知本身,便已經是對於青衣道人的道心最大的拷問。
這些年來,他摸索着前人與先賢走過了太多太多的路,到底是從甚麼時候起,己身已經沒有面對過這樣近乎實在叩問道心的抉擇了?
上一次時,好像還是自己決意叛出策星山,擄奪皇華宗道統法脈,以修持萬龍奉聖之義理的時候。
“古昔年時,多麼的意氣風發吶……”
伴隨着青衣道人這樣的感慨,是道人面前的兇獸徹徹底底的走向了死亡,與此同時,這狂涌的疾風驟雨之中,漫天無序的濁煞之氣幾乎沸騰。
轟——!
驚雷貫穿天宇濁世,那撕裂昏黃的一閃而逝的明光之中,洞照出了遠方似是被血腥氣吸引而來的另一道兇獸的磅礴巍峨若山嶽也似的猙獰身形輪廓。
“說是抉擇,這萬古光陰,這芸芸衆生,又幾個人,真個能有抉擇?”
伴隨着青衣道人略顯得蕭瑟的呢喃聲,話音落下時,是那一道道原本貫穿了兇獸的星辰鎖鏈,在這一剎那間,隨着那一道道蒼涼的真龍吟嘯聲音,進而泛起了那奇詭邪異的血華靈光。
這些靈光從那已然殞亡的兇獸殘碎的身軀之中涌出,進而復又順延着星辰鎖鏈的貫穿,隨着那其上一道道五色龍華玉篆大盛,彷彿在道法的輪轉與煉化之中,更爲純粹,更爲精煉,進而涌入到那星辰鎖鏈另一端的萬道龍相之軀中。
而與此同時,立身在風雨之中的青衣道人,那原本蒼白的面容,終是稍稍見得了些許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