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一代即將老去,新的一代還參差不齊。這恐怕是各個世家最擔心的問題。
擔心自己的家族後繼無人,不能延續以前的輝煌。
擔心自己的家族沒有佼佼者,不能開創新的榮耀。
不能將家族託付到可靠人之手,老去的那一代人就是死了都不會閉上眼睛。
總之,各種各樣的擔心。
不止大周的白家有這樣的煩惱,就連南朝赫赫有名的赫連家族也正被這樣的事情困擾着。
與白家的煩惱不同,赫連淨土擔心的不是沒有繼承人,而是他培養的繼承人後選一個一個都太強勁。
作爲一個男人不可以沒有野心,但如果野心太大很可能會賠上性命。
尤其是世家的當家作主人,一不小心就會賠上全族的生命。
赫連淨土得了一種很難治癒的疾病——選擇障礙症。
這一次的入仕,到底是讓赫連懿、赫連翔還是赫連上去?他遲遲拿不定主意。
若是高遠公主沒有去大周,若是瑞王沒有戰死,赫連淨土也就不會有這樣的猶豫。
作爲赫連家旁支子弟的赫連上,一直是他心目中的首選繼承人。
這是個聰明好學、善解人意,又能夠在任何場合把握好分寸的少年。
差就差在赫連上是旁支,出身不夠體面而已。
想當初還有高遠公主府的力量作爲填補,可如今……
怎一句造化弄人,讓他這個活了大半輩子,歷經了各種滄桑的白首翁,都忍不住一聲嘆息。
今日是十一月初一,大周那裡來的消息,說是高遠公主要在十一月初三,也就是後天和蕭家的武烈將軍蕭景成親。
蕭景乃是大周的中流砥柱,雖只是個將軍,可他的戰功,絕對是讓人無法忽視的。
十年前的大周和大齊,一直是大齊將大周壓的死死的,每到冬天黃河結冰,大周都要派出兵力砸碎了黃河上的結冰,以免大齊的兵馬趁機渡河。
而最近的五年裡,大周和大齊交手三次,都是由蕭景帶兵將大齊打的落花流水,還有一次差點將大齊的宜陽攻了下來。
大齊就此難振雄風,到了去年冬天,心惶惶的大齊皇帝,率先派兵砸碎了黃河上的結冰。
可以這麼說,大周的蕭家正如日中天,蕭景是功不可沒的。
赫連淨土如實報給了真元帝聽。
那個和他一樣已經成了白頭翁的皇帝,遙望着北方,良久才說了一句:“阿愫是個聰明的。”然後就是……無言長嘆。
其實皇家和世家也差不多,選不出後繼人傷心,選出了後繼人卻不如預期也傷心。
赫連淨土小心翼翼地和真元帝道:“太子他……昨日是喝醉了,纔會衝撞皇上,父子沒有隔夜仇,皇上……”
真元帝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在說下去:“朕那個兒子心裡想的是什麼,朕知道的最清。他不過是怨朕將他阿姐送去了大周……”
他的髮妻真元皇后所出的一女和一子,性情恰好是反了的,女兒從小就不愛哭泣,兒子卻是摔掉根寒毛都要掉幾滴眼淚的。
一想起髮妻……頓了一下,真元帝又道:“派人往大周送一船上好的蘇繡和蜀錦,好叫高遠公主有穿不完的新衣。還有她的封地,叫許宗好好管理,一切的一切都如她在南朝時一樣……寶音那個丫頭是最不耐冷的……”
誰都無法真正摸清真元帝的想法,說他絕情,他卻每日都要去真元皇后生前所居的寢宮瞧一瞧。
說他有情,高遠公主臨去大周之時前來拜別,他都沒有見她最後一面。
更有意思的是,他每日將太子秦纓罵的狗血淋頭,不讓他監國,也不給他任何差事。
以至於大臣們無不揣測太子最終是要被廢掉的。
可已經如此揣摩了五六年,太子卻還是那個太子,依舊每天被罵的狗血淋頭。
赫連淨土自問高深不過真元帝。
再說了,虎毒不食子,就算是皇帝也可以心疼兒女,加上高遠公主又是真元帝的長女。
昔日,真元帝三十一歲得此一女,高遠公主的受寵程度可想而知是什麼樣的。
赫連淨土領了命,正要下去的時候,就聽真元帝似無意般提起:“早兩年就聽說赫連家的上公子以武藝超羣名動建康,朕的羽林衛缺了一個左監,年輕人總是需要多多磨練……”
赫連淨土愣了一下,道:“謝皇上隆恩。”
人生就是這樣,猶豫來猶豫去無法作出決定的事情,就這樣因着別人的一句話而一錘定音。
十一月初三,真元帝下了聖旨,封赫連上爲新任的羽林左監,秩俸六百石。
這一日,也正是南朝的高遠公主和大周的武烈將軍成親的時間。
建康城外百里的渡口邊,停靠着三艘載滿了各式物品的船,正要一路向西駛到大周去。
船上有貴重的珠寶玉器,也有名貴的絲錦綢緞,甚至還有十二個竹編的人偶,他們或是練劍,或是擡頭望天……十二個人偶,十二種景象,栩栩如生,都由一個人手編而成。
那人現在就立在岸邊,他的人在岸上,心卻早已飛到了西北邊。
他是南朝皇帝新封的羽林左監赫連上,如今已不比幾月之前,他已可以調動赫連家的船隻“玄武”,卻只能讓“玄武”帶去他的思念。
還有一個不修邊幅的老漢立在赫連上的身邊,他是有些人眼中的奇才,也是有些人眼中的瘋子。
從赫連上五歲的時候,他便像這般一直默默地待在赫連上的身邊。
他是南朝的名士商軌,更多人卻喜歡叫他“商鬼”。
如今,他應了赫連上的請求,隨船前往大周,去教導玉寶音。
看着不遠處的滔滔江水,商軌道:“還是上公子對了,皇上對太子……那是愛之深責之切。上公子只要緊隨着太子……”只要真元帝能活到給太子鋪好的路啓用的那一天。
赫連上卻道:“走一步看一步,誰也不知天命是怎樣的。”
天命?確實是個惱人的東西。商軌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那麼…公子珍重!”
“先生也珍重,”赫連上嘴脣微動,最後也只是道了一句:“我給高遠公主的賀禮,先生莫要忘記。”
商軌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該忘記的忘記,不該忘記的……纔要銘記在心。”
若是還有時間,赫連上定要和商軌辯一辯什麼是該忘記的,而什麼又不該忘記。
其實說都會說,只有事情到了個人的頭上才發現,想要記住的老是忘記,本該忘記的眨一眨眼睛就佔據了心。
赫連上目送着商軌登船,又目送着船走了好遠,他撥弄着手上的珠串,想着遠方的小丫頭此時在做什麼,又會是何種心情。
他還記得他娘改嫁那日,他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的孤單,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惶恐不安。
若是…此時他能伴在她的身邊……
***
沒有幾個小孩能有幸看見自己的孃親披嫁衣。
這是玉寶音此刻的心理。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看法不一,這取決於人的個性。
玉寶音看着身穿華麗嫁衣的秦愫,不由自主地讚歎了一聲:“娘,你真美麗!”
秦愫笑而不語。她已是二嫁之身,此時的心情自然沒有初嫁時的忐忑和欣喜,這是預料當中的,只是居然也沒有預料中的壞情緒。
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大紅的喜衣……還有一旁伸着脖頸望定她的玉寶音,這一切是那麼的真實,卻又那麼的像幻景。
“寶音,一會兒娘去蕭家的時候,你和慧春姑姑呆在官邸裡,”爲了使她女兒安心,秦愫又道:“用不了多久,娘就會回來。”
她在大周不過是個掛名的公主而已,出嫁在即,這裡沒有父皇和母后讓她拜別,駙馬蕭景也不用去皇宮中迎親。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待嫁女人,等着夫婿來接她去夫家行成婚禮。
好在蕭太后說了,行完禮她還可以回到官邸,一直住到高遠公主府建成那日。
蕭景來迎親的時候,慧春帶着玉寶音躲在屋子裡。
只聽外面有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音,還有鑼鼓喧鳴。
直到外面慢慢平靜,玉寶音纔開口詢問慧春:“我娘和我爹成親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熱鬧?”
慧春自然還記得八年前的那場盛大婚禮,她道:“長公主出嫁,太子送親,數十里紅妝,從早上搬到了夜裡,建康城夜如白晝,一直熱鬧了半個月有餘。”
玉寶音只覺有些惋惜,那樣的場面……沒她什麼事情。
她忍不住嘆息。
明明是一樁喜事,慧春卻怕玉寶音傷心,正想法子安慰她,就聽外頭有人報,說是蕭府的小公子來了。
玉寶音一出門兒就見蕭般若背手站在院子裡,她好奇地問:“你不在你們府中呆着,怎麼到這兒來了?”
蕭般若便道:“府中也沒我什麼事情。”
人生最尷尬的時刻,就是參加自己父母的婚禮。
明明是想要開心的,可是就是不自主地想起死去的母親。
再加上這個時候,蕭府到處都是喜慶的顏色,就連半空中的空氣都像是甜的,可這些仿似和他並沒有多大關係。
出現在賓客中,總覺得會被人指點。
想要幫着做點什麼事情,才發現他什麼都幫不上。
想來想去,這個時間,和他一樣顯得多餘的還有一個人,就鬼使神差地到了這裡。
玉寶音只覺得他是個有熱鬧不知道看的笨蛋,她倒是想看可沒人會帶她去。
可他來都來了,她也沒有不接待的道理。
玉寶音想了片刻,道:“閒着也沒事兒,我帶你逛逛這官邸吧!我娘說了,也不知道她和你爹成完了親你要不要住在這裡?不過院子倒是給你預備好了,我這就帶你瞧瞧去。”
與此同時,皇宮裡的小皇帝正對大中說:“閒着也沒事兒,不如咱們現在出宮,說不定還能趕上鬧我阿舅的洞房呢!”
小皇帝想要辦的事情就沒有辦不成的,他換上了常服,領着大中和幾個侍衛偷偷地溜出了宮。
走到半路,小皇帝忽然想起,如今肯定一個人呆在官邸裡的玉寶音。
他即刻讓大中調轉了馬頭。
嗯,帶着她一塊兒鬧洞房去。
人多才熱鬧不是!
小皇帝沒有料到這個時候蕭般若也在官邸裡。
他和玉寶音差不多的心理,心想,他表弟是個傻的嗎?這個時候不留在府中看熱鬧,跑到這冷冷清清的官邸做什麼呢?
小皇帝二話不說,就要領着蕭般若和玉寶音去蕭府,嘴上還道:“快點兒,快點兒,快趕不上了。”
蕭般若是真不想回去,奈何不止小皇帝想去,就連玉寶音也很想去。
小皇帝是個不靠譜的就算了,怎麼連他妹妹也跟着起鬨呢!
他爹和她娘都已經成親了,她可不就是他妹妹了,得歸他管才行。
蕭般若將玉寶音拉到了一旁說悄悄話,就是問她想去蕭府幹嗎?
這不是怕她一時想不開搗亂嘛!
玉寶音道:“皇上不是說要去鬧洞房!”
蕭般若哭笑不得地說:“你知道鬧洞房是幹什麼嗎?”
玉寶音反問他:“那你說鬧洞房是幹嘛呀?”
蕭般若認真地想了一想,還別說這個問題也難住了他。
不過不知道也沒關係,至少他知道他和玉寶音不該去。
玉寶音不服氣,又問爲什麼不能去。
蕭般若往她的頭上敲了一記,道:“你聽說過誰家的子女去鬧父母的洞房?”
這話說的……本就少有誰家的子女能參加父母的婚禮。
這不是特殊嘛!
蕭般若說了那麼半天,玉寶音還是想去。
小皇帝被晾在了一邊本來就不高興,等了這許久見他倆還在嘀嘀咕咕,不快地對玉寶音道:“他愛去不去,走,我帶你去。”真是,又不是不知道蕭家的大門開在哪邊。
玉寶音瞧了一眼蕭般若,稍稍有些猶豫:“我去了我娘會不會生氣?”
小皇帝道:“傻了嗎?咱們偷偷的別讓他們發現不就行了。”
蕭般若:“……”還是回吧,蕭家他最熟,由他領路,以防他妹妹被小皇帝帶到“坑”裡去。
好吧,一邊是他妹妹,一邊是不靠譜的小皇帝,他就是個操心的命。
臨上馬車的時候,小皇帝還不開心地嘟嚷了一句:“磨蹭來磨蹭去,到底不還是要去!”
蕭般若聽見了也只當沒有聽見。還心想,怪不得他祖父常說但凡是皇帝都是難伺候的。他不去,小皇帝不開心。他去,小皇帝還是不開心。那他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
約摸兩柱香的光景,就到了蕭府外。三個人沒敢走正門,就連後門也沒敢走,走的是一個不常用的偏門,還是翻牆進去的。
別以爲因爲蕭景大婚,人手都在前院幫忙。所謂忙中有序,蕭家的安保工作一向都是很嚴密的。
蕭般若打頭第一個翻牆進去,就有他爹佈置的暗哨上前查看。結果一看是自家的公子,公子還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趕緊隱蔽。
緊接着就有一個穿着紅衣裳的丫頭騎上了牆頭,就見他們公子還想接住她來着,誰知那丫頭的身手夠麻利的,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輕盈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再緊接着,他們就看到了小皇帝。
幾個兵躲在暗處竊竊私語,說的不是小皇帝爲什麼不走正門居然翻起牆來了,而是那丫頭是誰?
有一個常在官邸外走動的兵道:“她啊,就是咱們的新小姐。”
另外的幾個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們公子像緊張小媳婦兒一樣緊張她了,原來是新妹妹哩。
蕭般若對蕭府的熟悉程度,那還用說嗎?閉着眼睛都能摸到想去的地方。
他提議先去他的院子裡,小皇帝死活不同意,非要去新人房,還說要瞅着沒人的功夫鑽到牀底下去。
蕭般若急了,道:“堂堂的天子怎麼可以鑽到牀底下去?”
小皇帝看他着急,就更來勁了,又對玉寶音道:“他愛去不去,我們去。”
蕭般若:“……”去,去,去!
拉着別人妹妹亂跑的小皇帝,有夠討厭的。
表哥也不行。
蕭般若原想着事情不會這麼順利,新房的門外怎麼可能沒有丫頭守着呢!
誰知,恰好趕上了前院在行拜堂禮,就聽見前面鬧哄哄的,而新房的門外不見半個人影。
至於暗哨……暗哨誰不認識他們自家的公子呢!
蕭般若心煩不已,心想着他爹迎親也真夠慢的,肯定是他爹接了媳婦很高興,圍着長安城轉了一圈兒,顯擺完了纔回到蕭府。
只能說這是天意。
小皇帝果真按先前說的,一進了新房,就拉着玉寶音鑽到了牀底。
鑽還是不鑽?蕭般若正在猶豫,就聽見原本離得很遠的鬨鬧聲,越離越近。
他一慌,也鑽到了牀底下。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喜娘的聲音,什麼新人喝個合巹酒啊,什麼吃個棗早生貴子之類的。
玉寶音對這一切都只覺新奇,恨不得爬出去親眼看看合巹酒是怎麼喝的。
她下意識往外爬了爬,可還是什麼都看不見,這就很小聲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這就出了大事情。
不多時,就聽見有人說:“請新人上牀安歇”。
然後就是關門的聲音。
對男女之事稍有了解的小皇帝,沒吃過豬肉,至少看過春挺,心虛到了極點的蕭般若已經老老實實地爬了出去。
盟友被捕,豈有丟下盟友不管的道理!於是,玉寶音也緊跟着爬了出去。
只有小皇帝……仍舊在堅AA挺。
蕭般若就不敢去看他爹的臉,玉寶音卻是看稀罕景似的這兒看看那兒看看,看見了她娘,還想撲過去撒一撒嬌的。
可是才一動作,蕭景就提溜着她的衣裳將她拎回了原地。
被自己的兒女鬧了洞房,他這兒估計是千古頭一份。
蕭景的心情可想而知是不太美妙的。
他儘量使自己的怒氣不外泄,問:“誰讓你們到這兒來的?”他覺得沒有人指使的話,他兒子和他女兒絕對不會想起來鑽他的牀底。
玉寶音和蕭般若對看了一眼,一齊指向了牀下,又一齊道:“是皇上帶我們來的。”
他們可沒有說謊,只不過是指認的動作有點兒太快,有點兒不地道而已。
蕭景瞪大了眼睛:“……”md,底下還有一個?!
這時,就聽牀底下的小皇帝乾笑了兩聲,道:“阿舅,天熱,牀底下涼快,朕再待會兒行不行?”
蕭景只想說——熱你爹啊熱,已經入冬了好不好!
他還能保持淡定,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他道:“皇上,元亨,外甥,你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要知道,蕭景不是蕭景之前,還做過小皇帝一年的老爹。對於這個“兒子”的頑皮,蕭景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