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年卿琢磨,得先從劉宗光哪裡套到情報,知道自己調在哪纔好安排下一步。

可這樣太被動,不到最後一刻,名單都是不確定的。這是他的機會,同時也是劉宗光的機會。鑑別消息可靠與否的過程實在太難了。

章年卿思來想去,決定反其道而行。

馮俏既然想去山東,那他就想辦法把自己往山東調,再把周存禮調到江浙去。

這樣無論劉宗光打算怎麼安排他都無濟於事,除非劉宗光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劉宗光能不能與自己想到一處,就是想到一處。

章年卿低低笑了,去山東可不是他的主意。

雪夜,大夢京裡小二打着哈欠關門。路上行人寥寥。

章年卿同幾位好友聚在二樓,桌子上零零散散放了好幾個空酒瓶。

楊久安蹲着撥着炭盆,火花四濺,腳下一挪,“嚯,火星都跳到了衣服上。”回頭一看,章年卿正靠在窗前傻笑。

“美什麼呢。”搭上他肩膀,單手捏捏。

章年卿抖開他的手,正色道:“你覺得皇上爲什麼這麼重視這次恩科。”

楊久安吊兒郎當,灌了一口酒道:“怕別人罵他唄。”

“是這個理。”章年卿點點頭,帝位不正,恐怕是開泰帝的一塊心病。卻沒有一塊合適的膏藥貼上去治療緩疾。

章年卿輕輕撞楊久安胳膊,道:“楊弟,你對周存禮印象怎麼樣。”

楊久安想了想:“挺有上進心的。”

這是說他功利了。

章年卿忖度片刻,道:“他是老譚的人。”

’噗。‘楊久安噴了一大口酒,章年卿躲避不急,正好被洗臉。用袖子抹了把臉,楊久安還在拽着他袖子嚷嚷,“譚宗賢看上他什麼了。”一副強搶民女,還是個醜村姑的語氣。

章年卿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丟過去一張帕子,“擦擦臉。”

章年卿走到火盆前烤着溼袖子,漫不經心道:“你倒是活得自在,先帝新帝都是你的親舅舅。嘖嘖,我說你整日這麼逍遙,都沒過爲你皇帝舅舅出謀劃策。”

“嗨。”楊久安不以爲意,“我能給他出什麼主意,我舅舅手下上有譚劉兩位大人,下有向你們這樣的能臣。何時輪到我去給他指手畫腳了。”說着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得意道:“哦,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求我。”

章年卿大大方方道:“不錯。”嘆了口氣,愁意上頭:“我這裡有份摺子,想避過內閣遞上去,卻沒有路子。”

楊久安不解:“你泰山不是在內閣嗎。”

“快得了吧。我泰山若是管用,我還會來求你。你就說你幫不幫。”

楊久安想一口答應,“可,可是我也沒辦法直接揣着你的摺子給我舅舅啊,就算遞上去了。我舅舅也不會看,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章年卿拍拍袖子站直身子,身長欣秀,壓低聲音道:“你不是混世魔王嗎。明日我會朝上面遞摺子,暗紅格楞的面料的,你記得去內閣轉一圈。撿摺子的地方有兩個竹筐,一個標着紅頭籤,一個標着綠頭籤,逢單數紅頭籤的是留,綠頭籤的是過。明日逢七,是單數。你趁他們不注意,將我的摺子撿到紅筐裡就行了。”

楊久安狐疑道:“就這麼簡單?”

章年卿摸了摸並不存在的鬍子,故作高深道:“誠然,就是如此簡單。”

楊久安問:“被發現了怎麼辦。”

章年卿笑而不語,楊久安腦子一轉,明白了,指着章年卿啐道:“你小子不厚道。”

第二天,楊久安掐着點去內閣。四處瞧着,沒見過世面一樣,東摸摸西看看,二世祖樣十足。

大家頗有怒言,卻沒人敢說什麼。小太監殷勤的倒杯熱茶,遞到楊久安手上,楊久安觸手摸到茶杯溫度,眸色一深,抖手扔了出去,怒道:“想燙死爺。”一腳踹過去,小太監在地上滾了一圈,撞到桌子和兩筐奏摺。亂七八糟的摺子四下混在一起。誰也分不清誰。

正逢韋九孝的乾兒子,捏着公鴨嗓進來:“呦呦呦,怎麼弄成這樣了。看看什麼時辰了。皇上等着膳食時看摺子呢。”

楊久安上前從紅筐裡掏出數十份摺子,抹着汗送過去,“興福,你先把這些帶過去,我盯着他們趕緊收拾這裡,一會兒就送過去。不耽誤事。”一臉惶恐歉疚,見小太監無動於衷,作勢要扯身上的玉佩。

小太監苦笑道:“世子大人說笑了。唉……”閒話不提,拿着東西要走。

“站住。”

聲音冷峻,小太監一駭,回頭看清來人,忙跪下行禮:“譚大人。”

譚宗賢淡淡道,“奏摺放下,我同你一起去見皇上。”朝楊久安微微頷首,“世子也同去吧。”看似商量,語氣卻充滿強硬和不容拒絕。

說罷,又指了一個人,什麼也沒說。那人立即蹲下從小太監手裡接過奏摺,抱進屋裡重新分揀。

譚宗賢瞥了楊久安一眼,“走吧。”

楊久安垂頭喪氣,暗自咬牙,這章黑炭,把我害慘了。

到正德殿,開泰帝正忙得焦頭爛額,抽出一盞茶的功夫把楊久安訓了一頓,讓侍衛把人叉出宮去。一個月都不許他進宮。

譚宗賢從頭到尾低眉肅目,一言不發。末了,開泰帝賞了譚宗賢一碗銀耳羹,說了一句:“讓譚愛卿操心了。”

楊久安聽完就焉了,熄了趁譚宗賢回家蒙上麻袋打悶棍的心思。喪眉搭眼的,虛弱道:“是,侄兒遵命。”

兩人並肩出去,楊久安胸口憋着一口氣,總想壓譚宗賢一步。

譚宗賢卻沒有一點尊重讓步的意思,一步一步,不大不小正好壓着楊久安。譚宗賢個子大,身長腿長,隨意一步,都比正常男人大一截兒。

楊久安才十七歲,踮着腳,才勉勉到譚宗賢耳朵根。走到最後,楊久安幾乎是在小跑。心裡恨的牙癢癢,恨不得現在揍他一拳解氣。

楊久安正憋着一股勁兒和人較勁。擡眼忽然看到譚宗賢剛纔指去整理奏摺的人快步走來,附耳在譚宗賢耳邊低語幾句。

譚宗賢的神色一下子變的很奇怪,低聲道:“章天德。”

楊久安倏地,目光如箭,指着譚宗賢鼻子道:“一,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可不要牽連無辜。”

譚宗賢看他的目光一下子友善起來,和煦的問:“你是章天德的朋友?”

楊久安毛骨悚然,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一言不發,疾步離開。

“欸……”

譚宗賢話還沒說完,嘆氣道:“李舒,你把摺子給我。然後去一趟刑部,請大人八寶樓一敘。”

“是。”李舒恭敬道。

章年卿接到譚宗賢帖子很奇怪,苦思冥想很久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斟酌良久,還是決定去赴宴。去之前特意繞路找楊久安問了幾句。

楊久安抱怨半天,最後道:“……他提起你的時候,樣子怪怪的。”

章年卿皺眉問:“怎麼個奇怪法?”

楊久安撓頭道:“也不算奇怪吧。好像,很感激的樣子?”

“感激?”

章年卿帶着一頭霧水,去了八仙樓。

一進門,譚宗賢正坐在雅間。背身專注着看着一副字,章年卿上前楫禮:“晚輩章年卿見過譚大人。”

譚宗賢慢慢轉身,笑着指座,道:“我知道你。”

章年卿頷首落座,目露詫異:“我們……沒見過吧。”

譚宗賢彈了彈袍子上的浮塵,輕輕一笑:“我再齊地的時候就聽說過你……你在朝堂上重提舊事,言語間並沒有折辱我父親。我很感激。”

“……”

那是因爲他當年並不知道內情啊。

譚宗賢彷彿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很感謝。當年,連坊間都在指責我爹貪了五條海船的金銀珠寶。人人慾誅之。你還能在朝堂上爲他仗義執言。”末了片刻,又道:“…我知道,你後來在刑部翻了很多卷宗。”

天大的誤會!

章年卿試圖解釋:“其實並不是,我是……”

“你不必多說。我都明白。”譚宗賢壓下他要說的話,“我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此事。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劉宗光並不是一個良相。我可以把你岳父摘出來,還有你爹,甚至張恪。”

譚宗賢目光清明,語氣堅定:“章年卿,你不需要投奔我。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助你任何事。”

張恪。

章年卿難得沉默,壓下千言萬語,低聲道:“謝李大人。真的不必了。”

譚宗賢貪戀的回味了下那個李字,十分受用。他輕笑:“哦?真的嗎。那你今天設計這麼一出是爲何呢。那份摺子原本就是要給我看的吧。呵,欲蓋泥章,反倒將你心思出賣的透徹。”頓了頓道:“你有意讓我派周存禮去江浙。可是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

章年卿露出尷尬的笑容,“實不相瞞,劉大人原先聘的兒媳,便是我的妻子馮幼娘。”

譚宗賢瞭然:“原來如此,你是怕有去無回。”

“……”

章年卿十分不喜歡這種感覺,譚宗賢太’善解人意‘了。什麼話他剛拋出個話頭,譚宗賢就知道他後面要唱什麼戲。

這種挫敗感太強。

章年卿甚至開始反思起他對劉宗光的輕視,如果不是譚宗賢一直在讓着劉宗光的話,那麼劉宗光未必是他見到的那麼膚淺。

兩個老狐狸。

一個狡智,一個黠勇。

都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