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章年卿目光落在漆黑盒上,艱難挪開。惦記了一整天,下午,章年卿特地磨蹭了一會,待大家都離開後。趁四下無人,偷偷掩上門,將雕花黑盒拆卸下來。盒子上有把小鎖,小巧而精緻,看上去十分精密。

章年卿屈指敲兩下,又無奈的放回原位。心下的好奇卻止不住。當天晚上回去,令木匠做了個相似的漆木盒,時間太趕,做不出同等精妙的雕花。好在四方桌下一向無人在意,上面鋪好刺繡桌布,摺子花瓶往上一堆,從不有人在意。

第二天章年卿偷偷換了盒子帶回去,在書房鑽研了一整天。馮俏知道章年卿連晚膳也沒有吃,便親自去看。一進門,見章年卿坐在桌前對着一個雕花木盒發呆,“什麼好東西?”湊過去看。

章年卿順勢摟過她的腰,敲着盒子道:“馮先生說是二宗留下來的東西。我尋思着打開瞧瞧。”馮俏接過盒子,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促狹問他:“這麼好奇。”

“倒也不是。”章年卿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一把年紀了,還像個毛小子沒輕沒重。他清咳一聲,正色道:“二宗素來不合,他們二人棘手的事,竟能放在一處……”馮俏也覺得不可思議起來,仔細看了看盒子。

“天德哥,你有鑰匙嗎。”

“我沒有。不然也不想着法子拿回來了。”

馮俏琢磨了一會兒,“給我試試?”章年卿笑了,“你是開鎖匠嗎。”馮俏瞥他一眼,“你等着,趕明兒我回趟暉聖閣拿點東西,回來開給你看。”

章年卿想起馮家藏書的那些精妙小匣子,大笑道:“何必要等明天,不如現在就去。”

“現在?”馮俏望了望天色,“這麼晚了,爹孃恐怕都睡了。”

章年卿遞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夫妻二人輕裝從簡,丫鬟小廝都沒帶,徒步回到馮家。馮府大門緊鎖,側邊小門也柵了。

馮俏擺弄着裙襬,試圖抖下來粘在上面的泥土,沮喪道:“我就說進不去吧。”她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孔丹依看見了恐怕會罵死她。

杏兒衚衕空無一人,章年卿踱步看了一圈,心生懷念起來。他笑道:“急什麼。”牽她走到東院處,退了幾步,一蹬牆頗爲費力的翻上去。撐在牆頭喘了幾口粗氣,“一年不如一年了。”這些年養尊處優,手腳都生疏了。

章年卿跳進去,爲馮俏打開門。馮俏提着裙子,躡手躡腳的進去——是章年卿以前在馮俏借居的東小院,朝前幾步便是小閣樓。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相視一笑,十分甜蜜。

東小院的籬笆還在,章年卿指着籬笆道:“當年馮先生怕我不規矩,特意紮了籬笆和馮家隔開。”話未說完,馮俏道:“那你還不是跑到我閨房去。”章年卿惱道:“你是纏着我……”話未說完,覷見馮俏的神色,立即改口道:“是,我當年太不規矩。”

小閣樓有齊老頭看門,這兩年齊老頭年紀越發大了,帶着十三歲的小孫子一起爲馮家守樓閣。每逢曬書沐書的時候,小孫子齊南都會幫爺爺一起曬書。

馮俏和章年卿沒敢靠近小閣樓,悄悄去了暉聖閣。馮承輝入閣後便不教書了,暉聖閣也改成了會客室,幾把寬椅,幾張小桌,上面的清茶杯盞都是固定擺好的。儼然是常來拜訪的幾位熟客。

外面變動那麼大,馮俏原以爲章年卿的屋子也收拾了。一推門,兩人都呆住了。裡面傢俱擺件一如從前,香爐還燃着淡淡梅香。搭在箱籠的衣裳隔一段時就會洗一次,曬乾後,又原樣擺回去。

馮俏眼圈有些紅,拿起長袍對着章年卿比劃,袍子幾乎短了一大截,衣襬勉勉強強比到他小腿彎兒上,“你原來長了這麼高。”馮俏吃驚道。

章年卿也有些驚訝,這些年他一直在長,倒也沒多大感覺。這麼一比,他個子竄的確實有點快。接過衣服,抖開在馮俏身上比劃一下,笑道:“你也長了不少嗎。”章年卿十六七歲的衣服,勉勉強強比到馮俏腳踝。

馮俏道:“我本來就不低,是你太高了,才顯得我像個小矮子。”

章年卿噴笑,摸摸她的頭,煞有其事道:“小矮子。”馮俏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自己去了博物架上摸了巴掌大個小瓶子。拔開紅布塞,倒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小工具。章年卿剛伸手,還沒碰到什麼。

馮俏一巴掌打開他的手,“嘶,你別動。”

章年卿奇道:“你什麼時候在我房間放了這麼個東西。”

馮俏沒好氣道:“一直都在這放着。後來你搬進來了,我每天都在苦惱怎麼光明正大的進入你房間。”

章年卿低訝一聲,詫異道:“原來你那時三天兩頭往我這跑,真不是想我了。”馮俏兩酡紅暈,支支吾吾道:“……也不全是爲了找東西。”

章年卿脣角一彎,無聲笑意。慵懶眸子裡,笑意融融。夫妻二人走到門口時,馮俏停下問:“我們這麼出去,誰來關門啊。”

“你在門外等我。”章年卿想了想,道:“我關好門,翻牆出去。”

“那你小心點。”

“誰在哪裡。”一聲呵斥,齊南高高舉着小燈,警惕的拿了根棍子跑過來。他不認識馮俏,卻認識章年卿。之前他在宮門外給馮承輝送東西的時候,見過章年卿幾次。“姑爺?”他狐疑的看了眼馮俏,看着二人牽着的手,腦子轉的飛快,機靈道:“小姐。”

馮俏撲哧一笑,氣息落在章年卿後臂膀上,暖暖癢癢的。章年卿回頭看她一眼,上前向齊南解釋了幾句,問候了下齊老爺子。帶着齊南去暉聖閣內寫了封信箋,遞給他,囑咐道:“明日交給馮先生。原因我都解釋在裡面,馮先生一看便知。”

馮俏不放心道:“爹孃年紀大了,夜裡覺少,難睡易醒。晚上就別去吵他了。”

齊南拍着胸脯道:“我都知道。小姐姑爺。你們就放心吧。”

章年卿笑着拍拍他肩膀,沒有賞他銀子,而是把手上的玉扳指褪下來送他。

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不能金銀物來讚許的。他們要的是尊嚴,是體面。章年卿深諳其道。

回府的時候,夜靜無人,長街空蕩蕩的。敲梆子的更聲,迴盪許久。馮俏久居內宅,走了一段路腳底泛疼,一直不動聲色的忍着。章年卿也不知哪裡察覺不對勁,忽的蹲下,“上來。”拍拍自己寬闊的肩膀。

馮俏拉他起來,嗔怪道:“這像什麼話。你現在什麼身份,也不怕別人看見笑話。”章年卿愧疚道:“衝動了,連頂轎子也沒叫。乖,上來。你看這四下哪有人,我們悄悄的,沒人知道。”

馮俏躊躇半晌,忐忑又甜蜜的爬在他背上。章年卿手腳很有勁,馮俏猜是這些日子抱阿丘阿稚攢出來的力氣。她環着他脖子,親暱的趴在他頸側,“天德哥,你真好。”

“恩?”章年卿嚇了一大跳,“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說這些。”

馮俏緊了緊他脖子,在他肩頭的布料上蹭了蹭,“……就是覺得你好。”

章年卿大笑,“傻姑娘。”

雕花木盒的小鎖並不複雜,馮俏研究了一會,便拿着從馮家順出來的工具搗鼓起來。她得意道:“齊老頭可壞了。他只聽爹的話,小時候爹有很多藏書,愣是不給我看。齊老頭拿着雞毛當令箭,不給我鑰匙,都是我自己弄開的。”

輕微‘咔嚓’一聲,開了。馮俏沒有打開,順勢遞給章年卿,道:“喏。這個簡單,不防人。隨意鎖一鎖,不見得像是有什麼秘密的樣子。”

章年卿稀奇的拿過她的小瓷瓶看了看,“你從哪弄來的好東西。”

“穆行哥給的。”馮俏黯然片刻,勉強一笑:“大皇子喜歡奇.淫.巧.技,經常會和工造房搗鼓一些東西。”

“大皇子特意給你打的?”章年卿漫不經心的撥了撥那些精細的小玩意。

馮俏努力想了想,“應該是吧。穆行哥也沒說,不過大皇子人挺好的。小時候在宮裡見過一兩次,他見我年紀小,總是免我的禮。”

章年卿嗤笑一聲,不以爲然:“你幼時是皇后宮的客人,大皇子當然待你客氣。”

馮俏微嗔道:“好啦。快打開看看。眼看天曉了,你還上不上朝。”

章年卿這才放下瓷瓶。雕花木盒裡零零碎碎放着一些摺子和信件,章年卿詫異不已,二宗在處理政事上竟然互相坦誠的,涉及百姓社稷的大事,兩位閣老從不含糊。

章年卿不由揣測起來,二宗以前在內閣究竟是怎麼相處的。他一直以爲二宗不合,敵對,老死不相往來。卻忽然發現,二宗其實在很多事上都有商有量。

這個匣子,更像箇中間人。大約二宗是不合的,也沒人敢去當這個中間人。二宗意見分歧的時候,便各自寫了信箋在裡面。偶有批註反駁,都是沁浸心血之語。

章年卿甚至還看見了他當年倡議科舉新策的隻言片語。二宗態度很認真,兩位老人都是秉燭熬夜,對着豆大的燈火,一字一句寫下自己的見解。

馮俏在一旁看了許久,不禁道:“二宗究竟是什麼關係。”政敵、仇人,還是……同僚、知己、亦或師生?

章年卿唏噓道:“誰知道呢。”

以前章年卿總覺得,他是在二宗的夾縫間生存。殊不知,二宗在上面各有各的聯繫。縱然劉宗光最終對他還是不喜,還是盼着劉俞仁能壓章年卿一頭。內心對章年卿還是讚賞的。

翻着翻着,章年卿看見一道熟悉的筆跡,摺子上書:河南巡撫陶金海覲。展開,裡面白紙黑字,字字句句都和韓江有關。奏摺上毫無硃紅批痕,像是從來沒有被遞上去過一樣。章年卿手指僵硬。

三年前,外公求赦韓江的摺子,竟然被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