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蓮花

傳說中,這裡是北方的北方,天地的盡頭。

從極冰淵位於雲荒七海里蒼茫海的盡頭。不同於其他六海,這片海是凝固不流動的,大片的冰殼覆蓋了海面,只在冰川縫隙之間纔可以看到一線深湛的海水,藍到發黑,隱隱透出一種森冷的靜謐,彷佛藏在大地深處的眼眸。

從極淵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淵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雲荒的陰陽兩極──水從地心涌出的,卻比冰更冷,足以凍僵一切生物,甚至連鳥都無法飛渡這片大海,因爲只要一旦在茫茫大海上落下休息,爪子便會被凍結在浮冰上。

傳說中,甚至連八千年前一統天下的星尊大帝,率領鐵騎馳騁四方、蕩平海疆六合,然而,他的軍隊卻也始終不曾踏足過這片荒蕪的冰海。

這是一片不屬於人世的淨土,如更北方“歸墟”一樣不可踏足。

雲破月出,皎潔的光芒灑遍海面的巨大冰川,映照得整個從極冰淵彷佛琉璃世界。無數冰山的在風裡隨着潛流緩緩移動,千奇百怪,彷佛巨大的魚類在水面下逡巡時露出的鰭。

然而,在這樣寸草不生飛鳥不度的極寒之地,冰棱中卻映照出一個人的臉龐。

“又到時候了麼?”一聲輕輕的嘆息。年輕的男子擡頭仰望天宇,一手輕拍着萬古不化的冰川,一手默默算計着什麼,眼裡露出了隱隱的擔憂。

他有着海國鮫人特有的水藍色長髮和湛碧色眼眸,容顏絕美,風姿俊逸,映照在琉璃般晶瑩的冰山裡,宛如雪月輝光。只是彷佛在冰天雪地的極寒之所呆得太久,他的臉色極其蒼白,竟似和周圍的冰川融爲一色。在這樣寒冷的地方,他開口說話時居然沒有一絲的熱氣吐出,彷佛他的呼吸比冰更冷。

他坐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上,在北海上不知漂浮了多久,半身都被層層冰封。冰中的人看了半日的星象,嘆了口氣,然後側過頭傾聽着風裡依稀的樂聲,彷佛在曲聲裡追憶着什麼,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微妙,籠罩在似夢非夢的幻影裡。

冰海之上有人在彈琴,泠泠徹徹,一聲聲如天上傳來。

那個人聽了半晌,不知道想着什麼,不覺又微微嘆息了一聲。

聲音剛落,只聽噗拉拉的一聲,有什麼從半空飛落,停在那個人的肩上──定睛看去,卻是一隻潔白的鶴。奇怪的是那隻飛過冰海的鳥兒竟然絲毫不覺得寒冷,在他肩上跳了一下,然後啪的一聲掉到他的掌心,再也不動。

──那是一隻紙折成的飛鳥,居然自行飛過了蒼茫海來到了這裡!

“到得這樣快?”那個人低語,熟練地伸手拆開了它。

那張紙展開後大概一尺見方,上面印着淡淡鳳尾羅水印,依稀還帶有女子的芬芳氣息,正是百年來他所熟悉的──如慣例,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幾行字,分別是某些人的姓名、年齡、居所等等訊息。

那個人默默看了一遍,手指一錯,一團幽幽的藍色火從指尖燃起,轉瞬將紙鶴化爲灰燼,眼裡卻有些疑惑:信上的名字只有五個,比往年少了一個。

紙鶴飛過後,這片北海又恢復到了只有冰山冷月的沉寂。北極星高高懸掛在海面上,指引着天宇裡裡最北的方向,而其下的北斗七星卻光芒黯淡。

那個人望着七星裡那空缺了一處位置,若有所思──又到了三百年爆發一次的時候了麼?該走了!他猛地擡手撐住了冰面,一躍而起。只聽一聲裂響,封住他的冰轉瞬層層碎裂。他毫不猶豫地飛身躍下冰川,投向那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

在他躍入冰海中時,那一縷雪裡傳來的曲聲彷彿微微頓了一頓。

厚厚冰層覆蓋下的大海,水底酷寒,足以讓一切生靈失去溫度。

他卻彷佛一條銀色的魚,悄無聲息地在冰海遊弋,藍色的長髮在凜冽的水裡散開,如同一匹優美詭異無比的綢緞在深海里飄曳。

沒有人曾潛入過從極冰淵的海底,所以,也從未有人見到過如此的奇景──

在這個世上最寒冷的深淵裡,層層浮冰之下,居然封凍着一列列巨大的骸骨!那些灰白色的骨骼沉沒在深海最底下,大到不可思議,幾乎每一塊都有一百丈長,整整齊齊地排布着,彷佛海底一座森然而龐大的城市,讓掉落其中的人顯得微小如芥子。

這,便是傳說中的“龍冢”。

龍是七海的主宰,也是海國鮫人們供奉的神靈。傳說中,龍神和上古傳說中“雲浮城”裡的神族們誕生於同一個時代。然而,龍不老,卻並非不死。它萬年一換形,遺下巨大的骸骨。然而龍又是具有極高智慧的神靈,能預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每當大限來臨,便會悄然離開塵世,去到天盡頭一個神秘的所在,等待下一輪轉生。

龍的遺骸是極其珍貴的、不屬於人世的寶物。

傳說中龍牙可以製成絕世的利劍,鱗可以製成堅固的金甲,甚至它的每個骨節裡都藏有價值連城的明珠,一顆足以買下半個葉城──那樣的傳說,令成功闖入過帝王谷皇帝寢陵的盜寶者都爲之瘋狂,幾代人遠赴北海,想要尋找傳說中的龍冢。

然而,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着回來。

因爲龍冢藏在從極冰淵的底下,天下任何人都到達不了的極寒之所在。不但飛鳥無法落足,甚至連鮫人也無法抵達──那樣的寒冷,能讓鮫人本身就沒有溫度的血液也徹底地凝結。所以,幾千年來這裡一直是聖地,從未聽說過有任何人曾經抵達。

然而,此刻這個人卻在巨大的森然骸骨中潛游,自由自在。他的雙足在躍入水中的瞬間悄然合攏,深藍色的鰭從足尖和雙腿兩側悄然展開,宛如一縷輕得沒有質量的遊魂,轉瞬已經深入水下數百丈,連一口氣都沒有換過。

那是一個鮫人,白衣藍髮,雙瞳湛碧如深海。

他從萬古不化的冰川上躍入深海,一直穿過了那些高大如林的巨龍骨骼,來到了龍冢的中心──每一條龍在死時都把頭顱朝向了同一個方向,彷佛在守望着什麼。

屍骸的中心是一座玉石的高臺,龍紋圍繞着臺基,蟠龍雲海,吞吐着寶珠。高臺四角伸出玉石龍首,拱衛着正中的一個神龕,裡面有一顆青色的琉璃寶珠,正閃着瑰麗無比的光芒──那種光芒映照着海底的墓地,讓那些高大的骸骨都染上了一層青色,森嚴而詭秘。

那個鮫人潛游到了神龕前,闔起雙手微微一禮。

那一顆珠子,正是傳說中的純青琉璃如意珠,蛟龍的寶珠。

和天地間任何生靈不同,龍族擁有“完全轉生”的能力,每次更換的只是形體,卻能夠連綿不斷的繼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記憶。亙古以來,每一任的龍神都與如意珠形影不離,只有在瀕死換形時纔會將其暫時吐出,將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轉生後便立即吞回體內,從而繼承前一世的一切,將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斷累積。

此刻,在高臺的下方,有一條巨大的龍靜靜躺在水底。

那條龍是活着的。金鱗閃爍,軀體逶迤長達數百里,呼出的氣息在水底迴旋,彷佛一陣小小的旋風。然而,那呼吸卻是時斷時續,接近枯竭。

──那是一條垂死的龍,在這裡等待死亡到來已經一百年。

這一世的龍神已經存在了九千多年。八千年前,它爲了守護海國,曾經和雲荒大陸上的星尊大帝血戰。九百年前,它又帶領着族人逃脫奴役,迴歸碧落海重新建立國家。

──然而,即便是這樣深受愛戴的神靈,也有萬年一換形的大限。

那個人來到了高臺的西南角,將手按在金色的鱗片上,屈膝對那龐然大物稟告:“龍神,原諒我。時辰又到了,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

海底忽然出現了一陣悠遠的低吟。龍似乎暫時醒了,滿身金鱗翕動開合,水底彷佛有千萬星辰浮動。隨着龍的呻吟輾轉,整個海水都在微微盪漾,隱隱有沸騰的跡象。

“很痛苦吧?”那個人低聲嘆息,撫摩着金色的鱗甲──那一片金鱗足足有十丈方圓,大得如同一面牆壁,光可鑑人。然而奇怪的是,那面“牆”上卻出現了無數細小的裂痕,似在由內而外的一寸寸碎裂,出現崩潰的前兆。

“雲浮城中的天人尚有五衰,龍族亦無法擺脫。”那個人低聲禱告,“龍神,不久您就能從這個衰朽的軀殼裡解脫──但在這個過程裡,爲了子民,請您儘量忍受。因爲您只要一怒便能令七海翻騰,海國動盪。”

他的聲音有奇異的魔力,彷彿可以和神靈溝通。

垂死的蛟龍漸漸恢復了平靜,再不掙扎,只有沉重遲緩的呼吸聲響徹海底,彷佛旋風來了又去。金鱗破裂,龍血流入海水裡,奇怪的是卻並不瀰漫,反而凝結成如同珠子一樣的殷紅顆粒,錚然掉落在冰冷的海底。

龍血之珠,可以闢百毒。

“龍神,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那個人低聲,“同伴們在召喚我──”

他對着龍神擡起左手,掌心裡驟然出現了一個金色的轉輪!

那個命輪浮凸在他蒼白得幾乎透明得手心上,不知道是紋上去還是畫上去,栩栩如生。那個純金色的命輪共分六格,中心鑲嵌着藍色的寶石,從皮膚下透出四射的光芒,居然在那個人的掌心活了一樣的緩緩轉動!

“命輪已經重新開始轉動了,”那個人低聲稟告,“我必須去,否則雲荒將會陷入大亂。”

垂死的龍神吐出一聲長吟,明月一樣的眼眸微微閉合。

“多謝龍神的准許。”那個人單膝下跪,將手按在龍鱗上,低聲,“接下來就讓暗鱈陪伴您吧,我會在一年後回到這裡,一定趕在您尚未開始換形之前歸位。”

龍微微頷首,然後很快又陷入了沉寂,默默闔上金鱗。

“告退了。”他低聲道,足尖一點,從萬丈深的海底浮出,宛如一道輕煙般飛速上升。

他無聲無息地浮出海面,頭頂正是原先靜坐的那一塊巨大浮冰──從裂縫裡仰頭看去,在那琉璃一樣透明的百尺堅冰中心,居然封凍着一把黑色的劍!

那個人從冰冷的大海里掠出,凌空一招手。

彷佛聽到了召喚,“喀喇”一聲,那把長劍竟然瞬間破冰,一躍而出!

堅冰片片碎裂,化爲漫天流星灑落北海。彷佛和主人闊別已久,那把劍一經入手,立刻吞吐出一道白色的劍芒。劍做黑色,古樸洗練,大巧不工,顯然是上古的神物。

挺拔的劍脊上還刻有四句銘文:

長劍闢天,以鎮乾坤。

星辰萬古,惟我獨尊!

“闢天,好久不見。”那個人低聲喃喃,輕輕擡手撫摩着劍脊,看着劍柄上鑲嵌着的一顆的淡紫色明珠,眼神一黯,“紫煙……又是六十年了。”

他低下頭,輕輕將冰冷的嘴脣印在那顆珠子上,眼裡的神色空茫而遼遠。

忽然間,一聲裂帛般的劃弦,曲聲錚然,將他從沉思裡驚醒。

那個人擡起眼──遠處的大海上,浮動着另外一座晶瑩的冰山。在水晶一樣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潔白的蓮花。重瓣,花大如輪,盛開後直徑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黃金,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裡,彷佛瓊臺仙葩,瑞氣萬千。

在那朵瑰麗華美的蓮花下,竟然趺坐着一個美麗的女子。

她面色寧靜安詳,坐在冰雪之上,手裡抱着七絃琴,一襲紅衣宛如跳躍的火──那是這一片極北冰淵裡、一片蒼白中唯一鮮活的色彩。

蓮花下坐着的,是海國的紅衣女祭:暗鱈。

自從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後,暗鱈歷經艱苦、從碧落海千里迢迢地來到了從極冰淵,接替了她的位置,獨自在冰川之上、蓮花之旁,守着這片淨土。

百年來,他們已經在這片沉寂的大海上靜默地遙對了無數個日日夜夜。

身爲龍冢守護者,歷代女祭都要在冰上守望着神祗和墓園,無論璀璨容顏還是驚世靈力,都在沉默裡化爲深潭湛流,一去不回。她已經在這裡呆了一百多年,從未離開過一步,每日只是反覆彈奏着同樣的曲子。甚至每次見到她時,她連彈琴姿勢都和幾十年前的一模一樣,彷佛一尊活着的還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變的,似乎只有她身邊的玄冰龍蓮。

每隔十年,便緩緩展開一瓣。

這種巨大的蓮花是從極冰淵纔有的、極其珍貴的聖物,盛開在沒有任何外人可以到達的龍冢之上,晶瑩剔透,柔靜多姿。在它盛開的方圓十丈之內,夏不懼炎日,冬不懼酷寒,如沐春風般的祥和。

這種神奇蓮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每十年展開一瓣,一千年纔開放一次,花期卻短暫如流星──當完全綻放後的一個時辰之內,它便會如同冰雪一樣消融,化成柔亮純潔的水,滴落在大海深處,重新化爲虛無。

傳說在它最後一瓣展開之前,用流光川上出產的玉石琢成玉壺,便可以接住這朵融化成水的冰蓮。而如果有人能收集到那種聖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還童,並延壽千年。

然而,鮫人的生命也不過只有一千年,這天地間,從沒有人真的見過玄冰龍蓮開放的那一瞬──又有誰能真的用畢生的時間,去等待一朵花開?

如果真的有,或許,也只有歷代的海國紅衣女祭司──因爲,在這個時間都會被凍結的地方,只有她們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着暗鱈,止不住默默嘆息了一聲: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樣,原本是重建海國的兩大元勳之一。這位傳奇的女子是鮫人裡最優秀的戰士,一生都在爲擺脫奴役、迴歸碧海而戰鬥,甚至不惜犧牲了畢生的幸福。然而,在帶領族人回到碧落海後,她卻選擇了在這裡孤獨終老。

族人暗地裡說,碧是一直無法放下那個在戰爭裡被她割捨的陸地上的愛人,所以,在獲得自由後也無法解脫,只能遠赴極北的冰海,在蓮花下默默靜坐,以求得內心的安寧平靜。

然而,暗鱈身爲族裡最美的女子,出身顯赫,玉顏錦繡,原本可以和望族聯姻甚至嫁入皇室,卻偏偏也選擇了將自己禁錮在了這裡,生生將最好的年華燒成了灰燼。從來沒有人知道她是爲了什麼拋棄繁華,離開了人世。

冰封住了所有的一切。

然而,她的心裡,到底又是隱藏着什麼樣的事?

彷佛覺察到了他遙遠的注視,蓮花下的女子擡起眸子看着他,停下了手裡的弦──當她的琴聲歇止時,整個北海彷佛忽然間寒冷了許多倍。那個冰雕般的美人微微低首一禮,終於開口了,聲音如風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麼?”

他無聲地頷首:“龍神就拜託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重新低下頭去,自顧自地彈奏起了冰雕的十二絃豎琴──藍髮飄逸如緞,手指潔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隱隱透明。

他聽出她彈奏的是一曲《天上謠》,便知道她已經在和他告別。在過去的數百年裡,每一次當他要短暫地離開時,她都會彈奏這一曲來爲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龍蓮一眼,發現這朵奇葩已經接近全部開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開。他笑了一笑,轉身跳下了浮冰──

“在這朵花凋謝前,我便會回來。”

足尖踏着從極冰淵裡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個瞬間,那個人便從大海之間消失了。

離北海極其遙遠的地方,棋盤洲的沉沙羣島。

暗無星月的西海上,祝頌聲綿長起伏,無數點光芒閃耀。

──那是燈。一盞一盞,漂浮在海面上,彷佛浩瀚的星辰列陣。然而奇怪的是,任憑海濤來去,風波動盪,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卻依舊一動不動,彷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釘住。

西海上熱鬧非凡,黑壓壓的一片,竟是聚集了上萬的人。

夜色如墨,一個儀式正在狂熱地進行。

火焰跳躍,沉沙羣島上的這場盛會正在進入高潮。鼓聲隆隆,火光中,只見一行人面向島中央的高臺,靜默地跪着。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每一個都穿着銀黑兩色的戎裝,行動整齊劃一,齊刷刷地匍匐時,腰間的佩劍在地上磕碰出刺耳的聲音。火光明滅之中,那一雙雙眼神如此沉穩銳利,彷佛一批即將撲出去噬人的猛獸。

那是出征前的戰士們。

而居中的高臺上,坐着九位穿着長袍的人。那些人穿着奇古的衣衫,戴着高冠,手裡各自捏着一根占卜用的蓍草,長袍在海風裡飛揚,彷佛九座漂浮在大海上的奇特尖碑。

他們凝望着黑色的大海,目光深邃而寧靜,從儀式開始到現在已經坐了很久。

然而在這些一動不動坐着的人裡,卻有一隻手在無聲地在袍袖下動着:那隻手修長而靈巧,速度快得驚人,那根蓍草在指間翻飛,一會兒被編成一個麻花辮,一會兒又被折成了一個蜻蜓,彷佛編的人有一雙極其靈巧的手,甚至不用看上一眼就能隨心所欲地操縱這一根小小的蓍草。

百無聊賴玩着蓍草的是最年輕的長老,只有不到二十歲的模樣,手指動得飛快,然而臉上還是一本正經,繼續正襟危坐。

儀式已經進行到了高潮,高臺的中心,一羣人卻正在狂歡。

那些人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身量單薄,面容稚嫩,尚未到達披甲出征的年齡。在鋪天蓋地的鼓聲和祈禱聲裡,那些少年穿着白色的長袍,一起圍着火堆起舞,一個個面上的表情都如癡如醉。

火光明滅中,少年們一邊狂舞,一邊傳遞着一隻巨大的酒杯。

那隻杯子是純金打造的,足足可以裝下一升的美酒,沉重而芬芳。酒在杯中閃着奇異的光澤,粼粼盪漾。彷彿那是瓊漿玉露,那些少年人瘋了似地搶奪着那隻金盃,大笑着,俯身一個人喝一口,任酒水淋漓灑遍胸襟,一邊舞蹈,一邊將杯子輪流傳遞下去。

那種酒的力道似乎霸道得超常。只喝了一口,喝過的人臉上便浮現出濃烈的酡紅色,舞動的速度陡然間加快了一倍以上,跳得幾近瘋狂。狂舞之中、開始有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有幾個人的肢體居然會以奇特的角度彎曲──比如將脖子轉到了背後,或者用腳反過來踢到了後腦!那些舉動是如此詭異,離得近的人甚至可以聽到骨頭咔嚓斷裂的聲音。

鼓聲到了急處,甚至有人跳着跳着就到了高臺邊緣,不知道被什麼樣的魔力控制,竟然面帶笑容、閉上眼睛張開雙手,彷佛飛翔般從數十丈高的臺上奮不顧身地一躍而下!

那是一場瘋狂的舞蹈,觸目驚心,然而旁觀者卻安之若素。

儀式還在繼續,無論是臺下的戰士們還是臺上的白袍長老都面不改色。

那羣少年就這樣一直跳了半個晚上,彷佛被激越的鼓聲控制,絲毫沒有疲倦,也完全感覺不到痛苦,甚至那些斷了骨頭倒在地上的人都還面露笑容。

這一場殘酷的“舞蹈”裡,不停的有人倒下去。當儀式進行到一半時,臺上的人已經只剩下了稀疏的一二十個。那些“舞蹈”到此刻已經漸漸變了形,在隆隆戰鼓聲裡,少年們的肢體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扭曲着,閉着雙眼迅速地旋舞,滿面歡喜。

當鼓聲最急切、祝頌最狂熱時,奇蹟發生了。

──漸漸地、舞得最快的幾個人,雙足居然離開了地面,身體凌空浮了起來!

“成功了!”當那一羣少年舞者漂浮而起的剎那,人羣中發出了轟然的狂喜,那隻傳遞着的金盃終於停住了──那個巨杯裡的美酒已經空了,而高臺上的那羣少年裡已經只剩下寥寥十數人。那些孩子都懸浮在空中,猶自閉着眼睛,飛快地起舞,姿態詭異。

“好了,”忽然間,主持者低低開口,“到此爲止。”

毫無預兆地、狂歡至此結束。鼓聲頓歇,如雷霆乍收。當長老們的手擡起來時,祭臺上下的所有人都瞬間沉默下去了。只有濤聲迴盪在耳際,一波一波,彷佛命運之手永無休止地按着節拍。歌詠漸止,如風停水上。海面上的燈一盞接着一盞熄滅,沉入水底,等到最後的七盞燈沉沒,海面上便徹底一片黑暗。

“長老,時辰到了麼?”終於,黑暗裡有人低聲問。

“到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看着高臺底下整裝待發的軍人,“去吧,戰士們──以破軍的名義發誓: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黑暗和罪惡都踩踏在腳下!”

“謹尊十長老之命!”無數人一起轟然回答,黑暗裡只見寒光閃耀,粗礪的手按在胸甲上,“我等以破軍的名義發誓,哪怕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也要帶領聖女去往彼岸!”

鐵甲戰士一齊俯身行禮,黑暗裡有數條船掉轉了頭,乘風破浪而去。

那些船共有七條,形狀非常怪異,彷佛一個個巨大的銀白色海螺。更奇特的是那些船竟然不是木質,發着幽然的金屬光澤,在波濤裡悄無聲息地沉浮──只是一個瞬間,便漂出了十幾丈,然後潛入了海面以下,只餘水面漩渦無聲盪漾。

七艘船沉入水底消失後,空蕩蕩的海面上只有一物發出晶瑩的柔光來,彷佛是一輪明月從海底浮出。

──那是一艘純銀做的舟,浮在在沒有星月的大海之上,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光芒。

船很小,小到只容一人乘坐,彷佛一片銀色的葉子──沒有舵,沒有槳,沒有帆,從船頭到船尾都雕刻着繁複精美的花紋和符咒,細細看去,竟然是以“璇璣”爲中心繪製的九野星斗分佈圖:天幕上七星璀璨,其中第七顆星正盛放出強烈的光芒,照耀天宇,遮蔽了日月。

在那條小小的銀舟裡,居然沉睡着一個少女。

那艘銀舟彷彿是特意爲她量身而打造,船舷的弧度貼着她的肩和手,安穩地託着她。那個少女靜靜地仰躺在那裡,面朝蒼穹,闔着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口,擺了一個奇特的手勢,彷佛握着什麼按在心口上。

她的臉上罩着一層白紗,宛如一層淡淡的霧,遮住了容顏。

那條小船被七條銀索牽引着,緩緩從羣島中漂向遙遠的彼岸,轉瞬不見。

元老院的長老們坐在大海中間的高臺上,凝望着船隻秘密出發的方向,低聲祈禱。

“星槎載着聖女去了。”許久,居首長老低聲嘆息。

“這次真的能成功麼?”高臺上的一個長老滿懷疑慮,“快九百年了,‘命輪’的人一直在暗中守衛着雲荒。我們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前去,卻始終……”

“此次聖女能誕生在我族之中,乃是上天眷顧。九百年的等待已經到了盡頭,”首座長老望着手心裡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球,嘆息,“我們爲這一日已經整整準備了一個輪迴──何況現在空桑大軍壓境,初陽島危在旦夕,我們沒有別的退路。”

“初陽已失?”其餘幾位爆發出了驚呼,顯然那是極其不利的消息。

“此刻尚未。”首座長老低聲嘆息,水晶球在他掌心折射出奇異的光澤,那裡面,竟然隱約折射出各種各樣的幻影,一會兒是茫茫大海上遠去的船隊,一會兒又是隆隆炮火聲裡的戰場──而首座長老巫咸凝視着水晶,竟似能在裡面看到他想要看的一切。

他嘆了口氣,語氣沉重:“但此次空桑動了真格,竟再度派出了白墨宸!──目下徵天軍團處於荒廢的邊緣,兵力太懸殊,只能退守。我令戰士們守到明年末便可撤回津渡海峽,將初陽島陸沉。否則,代價太大。”

“明年……”長老們喃喃嘆息,若有所思。

“是啊,到了那時,星斗的位置便可以確定。”首座長老低聲,語意深遠,眼眸裡隱約有殺戮之意,“破軍保佑。只要撐過明年,局面便能翻轉過來!”

九位長老一起擡首望着漆黑的蒼穹──北極星高懸在天宇深處,其下北斗七星凜冽錯落地排布,亙古不變。然而,第七顆星的位置卻依舊空缺。

北斗第七星,破軍。素來有洶涌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卻也是殺破狼星系中變數最大的一顆星,意味着殺戮和毀滅。傳說每三百年它便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而被這顆星辰照耀的人,在擁有毀滅性的驚人力量同時,也註定一生漂泊動盪,孤立無援。

九百年前,冰族那個具有魔一樣力量的統帥,也有着同樣的名字。

然而,在九百年前那場戰爭裡,破軍也被敵人封印,冰族也被空桑和海國聯盟擊潰,被迫離開雲荒大陸流亡西海──數百年來,那顆象徵着洶涌澎湃之殺戮力量的星辰一直暗淡無光,彷佛沉睡一樣,任憑世間萬物盛開凋零,光陰流轉消逝。

它在等待什麼?他們又在等待什麼?

如今,已經是第三個三百年了。

漂流在西海上的子民們,何時能踏上陸地、重歸故園?

軍隊出發,狂歡過後的高臺上只有海風呼嘯。

風裡飄轉着衣袂。那些少年人還在閉着雙眼狂舞,身子懸浮在空氣裡,面上充滿喜悅,竟陷入了無知無覺的狀態。除了寥寥幾個浮空的少年,另外人在鼓聲歇止後倒了一地,顯然已經從美酒的魔力中甦醒過來,有些正在發出痛苦的呻吟,而有些已經死去。

高臺下圍觀的平民裡有人暗自在哭泣,卻沒有人上來將自己的孩子擡下去。

“一、二……”首座長老擡起手點數了一遍,彷佛是一個清點羔羊的牧羊人,有些遺憾地嘆息,“可惜,今年竟只得了十九個。”

“是啊。”另一個長老回答:“最近的幾年裡,‘覺醒者’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

被稱爲“巫咸”的首座長老搖了搖頭:“也難怪,我們都已經連續遴選了幾十年,有靈力的孩子就如赤金砂礦藏,也會越來越稀少。”

另一個長老提議:“是否應該加大‘醍醐’的藥量?”

“不可以。”巫咸斷然否決,“你也看到了,如今的藥量已經是極限──若是再加大藥量,只怕十個裡有九個孩子會在狂歡裡因腦部溢血而死。”

“無法被選中的孩子,即便活下去意義也不大。”巫朗聲音冷酷,“冰族只需要戰士。”

“就算無法成爲覺醒者,也同樣是一名優秀的戰士啊!”巫咸回答,俯下身去抱起了一個已經失去知覺的少年,默默闔上他的雙眼,“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義──就像每個種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力一樣。飛廉將軍的遺訓,你們難道忘記了?”

聽到首座長老提及開國元勳,其他長老不敢再說什麼,紛紛沉默下去。

“我們冰族人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而是鐵啊!”巫咸望着高臺上死去的少年們,語氣沉重,提高了聲音,“這也是我們被趕到西海這個荒僻之地後,尚能堅持到今天的緣故!這些孩子,無論是否被選中,他們和真正的戰士一樣都是無比光榮的!”

他驀然轉過頭,看着另外八名長老:“不能輕賤生命──數百年前我們是怎樣失去雲荒大陸而亡國的、你們難道忘了麼?”

另外八位長老臉色一肅,齊齊頷首,將手按在心口,“不敢忘!”

“記住,在九百年前破軍血洗帝都、破除一切規矩的時候,冰族的門閥時代便已經結束了。”巫咸沉聲提醒,“亡國之下,豈有貴族?”

“是。”其餘長老低下頭去。

“巫真,把今年的十九位覺醒者帶回去吧。”巫咸嘆了口氣,對身後一位白袍女子道,“如果聖女的星槎能順利抵達,那麼,隨之而來的‘神之手’計劃便要接着啓動了。”

封號爲巫真的白袍女子名叫織鶯,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容顏清麗,蒼白的臉上似乎總是帶着疲倦的模樣,說話聲音很輕。看到被長老點了名,她俯身回答:“稟大人,如果加上這十九位新人,估計半年內應該有大成。”

“如此甚好。”巫咸欣慰地喃喃,“你趕緊帶這些孩子們去吧。”

“是。”巫真回身面對着高臺的中心,手指動了一動,輕輕唸了一句什麼。那些凌空舞蹈的少年們忽然間都停住了動作──他們懸浮在空氣裡,依舊是闔着眼睛,面容喜悅,然而雙手雙腳卻無力地垂落下來,在海風裡微微搖晃。

就像是十九具被掛在空中的木偶人。

巫真看着他們,眼裡有哀傷的表情,輕輕拍了拍雙手。“啪”的一聲輕響,那些少年彷佛被看不見的繩索拉着,齊刷刷地轉身面朝着她,依舊閉着眼睛。巫真看了看他們,拉起長袍遮住了半張臉,招呼了一聲:“走吧,孩子們。”

她腳步輕盈地走下了高臺──仔細看去,她的雙足根本沒有踏在臺階上,一直懸浮在地面以上一寸的地方,竟是御風而行!

在她身後,十九個少年凌空懸浮着,一個接一個地跟隨飄去,彷佛是一串白色的風箏。

“讓這些孩子的家人上來,把他們都領回去罷。”等覺醒者們離開後,巫咸長聲嘆息,看着臺上那些剩下的少年,“好好的安排他們的後事,巫抵。”

“是。”另外一個長老出列,領命而去。

“望舒,”巫咸忽然轉頭,叫住了另一個白袍長老,“你的蓍草呢?”

那個叫做望舒的長老其實極其年輕,膚色白皙如瓷,隱約有一種怪異的透明感覺,容貌秀美如女子,是一個有些病弱的翩翩美少年。只可惜有一些不良於行,走起路來左腳略微有些跛。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容易撐到了儀式結束,正準備隨着巫真偷偷地溜下高臺,冷不防被首座長老給揪了回來,不由愣了一下:“啊?這個……”

他的手在袍袖底下緊張地握着,身體開始微微左右搖擺。就在那一刻他手上捏着的東西掉了出來,滾落到了首座長老巫咸面前──巫咸瞥了一眼,微微變了臉色:那根元老們用來占卜天意用的蓍草,居然已經被這個百無聊賴的年輕人編成了一枚草戒指!

旁邊幾位長老都啼笑皆非,年輕長老露出了極尷尬的神色,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巫咸顯然也是知道這個年輕人又開了小差,蹙了蹙眉,居然壓住了火氣沒說什麼,只是道:‘疾風弩’的設計進行得如何了?三個月後能投入戰場了麼?”

“大概、大概可以吧。”望舒喃喃,緊張地抓抓頭髮。

“不要說什麼‘大概’!”巫咸厲聲,毫不留情地指責,“十萬戰士在死守津渡海峽,疾風弩早一日投入戰鬥便早一日減少傷亡!你身爲十巫中的巫即,怎可繼續貪圖玩樂?”

“是。”少年低下頭去,卻不以爲然。

“兩個月內,把疾風弩的分解圖交給我。”巫咸冷冷道,“軍令如山,拖延者斬!”

“是!”望舒的頭埋得更低。

“那好。”巫咸卻沒有打算就此罷休,繼續道:“疾風弩完成後,儘快把‘冰錐’的最終圖紙也交出來──我們的戰士已經做好了遠赴北海的準備,只等你的圖了。”

“冰錐……”望舒遲疑了一下,“破冰問題有點難解決,尚未有良策。”

“望舒,這個計劃已經進行了五年。如今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不能再拖。”首座長老面色肅穆,“這件事比疾風弩更重要──望舒,你要記住,你誕生的唯一目的,便是繼承你父親的遺志,爲帝國而戰鬥!”

“是。”望舒垂首回答,眉梢卻難掩一絲不以爲然。

他又不是奴隸,憑什麼生下來就必須做牛做馬?憑什麼就要把一生用在製作這些冰冷枯燥的殺人武器上?如果有時間,他寧可多做一些木牛流馬、風車轉輪,也不喜歡去製造那些刀槍箭簇,或者風隼比翼鳥。

“如果不能完成‘冰錐’,元老院裡也不會有你的位置了。”巫咸嘆息,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竭盡你的才能去做吧!巫謝他會輔助你。”

少年的眉梢不易覺察地動了動,再度流露出不以爲然的神色:如果不是爲了方便見到織鶯,誰稀罕呆在元老院?

“盡力而爲。”望舒想了想,還是低聲回答了一句,“不過就不必麻煩巫謝大人了,他在軍工坊那邊監管的事情也很多──不如讓織鶯來幫我吧。”

“哦?巫真對機械製造可是一竅不通。”不知想到了什麼,嚴肅的老者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況且她在負責訓練新一批覺醒者,也未必見得有閒暇。”

“可是……”望舒有些失望,抓了抓頭,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了好了,”巫咸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你在動什麼心思,望舒。那就讓織鶯每天下午來幫你吧──這樣說不定你還多一些靈感,是不是?”

“……”望舒開始拘謹,搓了搓手,卻滿眼歡喜。

那邊,臺下的人們紛紛涌上高臺,蜂擁着去認領自己的孩子──那些平民裝束的人們顯然是剛纔那些狂歡少年的父母,雖眼含淚水,卻沒有一個人失態哭泣或者號叫。屍體一具具地被認領。那些父母們剋制着自己的情緒,默默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十長老恭謹地行了一禮,便無聲地走了開去。

巫咸帶領着元老院諸位長老一起向着那些平民鞠躬回禮,臉色嚴肅,回頭凝望着少年的眼睛:“看到了麼?這就是我們鐵血的族人──爲了國家和民族,這些父母在獻出自己的兒女時沒有任何猶豫!”

望舒默默點頭,彷佛這纔有點觸動,修長的手指握在一起。

“即便他們的孩子沒有成爲覺醒者,白白送了性命,他們也不曾後悔和埋怨。”巫咸低聲,語氣低沉,“望舒,你的先祖曾在危難之際拯救了整個冰族──作爲他的嫡系後裔,你也應該不辜負他的光芒纔對啊。”

“大人放心,”聽到對方又擡出先祖來,少年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表了個態,“我定在一年之內將‘冰錐’造出來,不會耽誤了這次的大計!”

“好,”巫咸重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望舒,記住,你可是飛廉少將的後裔啊!”

飛廉將軍。聽到這個名字,少年卻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爲什麼自己要是那個人的後裔呢?雖然榮耀,卻也是一種束縛。

快要九百年了,當年那個衝破空海兩國圍剿,帶領全族離開雲荒、在西海上重新建國的先祖,如今已經被視爲成爲帝國的開創者,和“破軍”並稱雙璧,成了所有流亡海外冰族人神一樣的信仰。

然而,九百年了,一直無法奪回那片土地的族人到底又在期待着什麼?

難道,真的是在等待“破軍”的再度降臨麼?

儀式終於徹底結束。

等到那些存活下來的少年被一個個地帶走,高臺上便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幾個留下來值夜的人開始打掃這一片狂歡過後的場地,將酒杯和鮮血清理乾淨──

等高臺上的血跡和酒漬清掃完畢後,黑夜裡便沒有任何聲音。

十巫之一的巫禮親自帶着戰士們駕舟離去,在西海的風浪裡隱沒──海的那一邊就是雲荒大陸,他們冰族人數百年前失去的故土。蒼穹下依稀有巍峨巨峰聳立,和空寂山脈的南麓相接,橫亙在沙漠和大海之間,宛如一道沉睡的屏障,將雲荒大陸和西海隔開。

那便是他們冰族人的神山。那座山裡燃燒着不滅的火,巨大的力量還在山的深處沉睡。

“輪迴永在,魂兮歸來!”

首座長老巫咸老凝望着東方盡頭隱約可見的高山,闔起手掌,默默祈禱:但願上天保佑,星槎順利抵達彼岸,讓諸天星斗歸位。否則滄流危矣!冰族危矣!

在他掌心,那枚水晶球折射着幽幽的冰冷光芒,裡面彷佛有一縷煙霧凝聚了又散開。

七海之外的雲荒大陸上,萬籟俱寂。

風從海上來,吹向一座高聳入雲的白塔。那座塔位於大陸中心的鏡湖之上,從帝都伽藍城拔地而起,高達六萬四千尺,彷佛一道白虹凌駕於九霄,萬古不變。

白塔的頂端設有神廟,廟裡黑沉沉的沒有絲毫燈火。

神廟下三丈處,設有天象臺,有天官日夜守望。

當海面上的七星璇璣之燈無聲沉沒時,天空裡有一顆星辰也不易覺察地移動了一個微妙的角度──從璣衡裡的窺管看去,那顆光芒柔和黯淡的星辰正好落在了西北方的分野,和那一顆缺失百年的星辰位置重疊。

那是一顆“幽寰”,諭示着亡者歸來的不祥之星,正落在北斗中“破軍”的位置上。那一瞬,那顆黯淡已久的破軍彷佛忽然間重新煥發出了光芒!

“什麼?”觀星者從璣衡旁失聲驚呼着站起,震驚地看了又看,“這、這是……”

是的,目下幽寰還沒有真正落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然而它的光芒已經照射到了那顆破軍星上!按照這個軌跡推算,不出一年,這兩顆星辰便能完全的重合!

到時候,那就意味着……

шшш•ttKan•¢O “神啊!”鬚髮蒼白的值夜天官狂呼着奔去,幾度在高高的石階上跌倒──

“破軍!破軍再度出現了!”

“魔君出世,天下要大亂了……要大亂了!”

在值夜天官踉蹌着離開後,白塔頂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神殿裡黑沉沉的一片,許久,只聽簌簌一聲響,一雙枯槁的手拂開了簾子。

一線皎潔的月光穿過重重簾幕,照射在簾後蒼老的容顏上。那是一個年老的女巫,頭髮已經雪白,眼眸深陷,彷佛兩點跳動的幽幽火光。她從一面水鏡前站起身來,穿過黑暗裡的帷幕,來到窗前,凝望着黑暗裡的天和地。

又是一個六十年。又是一個三百年。屈指流年,斗轉星移。

破軍奪日之相又現。宿命的輪盤,又要開始轉動了。

她在黑暗荒涼的神廟內微微苦笑:天官把這個噩耗告訴白帝后,空桑的皇帝又會有什麼反應呢?說不定,還是會如同以前那樣斥之爲蠱惑人心的妄言吧?畢竟空桑光明王朝開創已經九百年了,這樣不祥的天象出現了不止一次,每次天官都會跑到帝君面前,叩首流血,用恐懼之極的語言描述着上天即將降臨的災禍:

“破軍復甦、天下大亂,血流漂杵,蒼生塗炭。”

當第一次出現這種不祥的天象時,正是光明王朝開創後五十九年,在位的是第二任皇帝西恭帝朔望。爲了證明這個預言的真實性和嚴重性,當時的天官鑑深甚至不惜用人頭擔保,血諫帝君必須採取行動,否則,千年前冰族入侵的亡國之難便要重演。

聽到德高望重的神官發出那樣嚴厲的警告,空桑上下爲之震撼,西恭帝立刻下令六部藩王立刻齊聚帝都伽藍城,陳兵百萬於狷之原的迷牆下,嚴防滄流冰族從西海上重返大陸,整個雲荒大陸也開始了新一輪備戰,無數能人異士奔赴狷之原,齊心協力防止災難的蔓延──

然而,在預言“大天災”到來的那一日,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幽寰在移到破軍位置之前忽然消失了,夜幕深沉,那一顆象徵着殺戮災難的破軍星依舊黯淡,毫無爆發的跡象。而云荒大地上一切如舊,毫無異常。

枕戈待旦的軍士們大譁,朝野輿論也颳起了一陣風暴,所有人都有了被愚弄的感覺。西恭帝雖然沒有責備天官,然而鑑深無法解釋自己的謬誤,狂亂和羞憤之中一頭撞向璣衡,血濺占星臺,在不解和震驚之中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這一場風波過後的第十一年,西恭帝駕崩。

然而,事情並未隨之結束。隨之而來的九百年裡,每隔六十年,這種奇特而不祥的天象都會出現在天宇──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無論天官和占星者說得多麼危言聳聽,每一次的“災難”最終都是安然度過,並未發生任何令人不安的事。

冰族還是被驅逐在西海上,破軍依舊暗淡無光,空桑人主宰的雲荒依舊繁榮興旺。

已經九百年了……到了如今,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有誰還會相信這種虛妄的預言呢?這次,就算值夜天官跑到皇帝面前去進言,只怕也得不到什麼重視吧?

蒼老的女子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然而,這片大地上的芸芸衆生並不知道,當這個聳人聽聞的故事被傳了九百年後,這一次,狼恐怕真的要來了。

她站在黑暗裡,默默地望了那顆缺失的破軍星很久,忽地伸出手,向着虛空抓了一抓。她的手指映照在簾幕縫隙裡投下的月光裡,顯得枯槁而蒼白。這隻手裡掌握着能左右天下的力量──然而,當手抓緊的時,指間依舊只有空氣。

黑夜裡更漏迢迢,隱約傳來一聲嘆息:

“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這一次,只怕預言會成真啊。”

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五章 傘第十四章 麒麟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五章 傘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四章 麒麟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序 章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序 章第十四章 麒麟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三章 夜來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三章 孔雀明王序 章第一章 蓮花第十五章 傘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章 分飛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三章 孔雀明王序 章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章 分飛第一章 蓮花第一章 蓮花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序 章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五章 傘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章 分飛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一章 蓮花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五章 傘第十五章 傘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三章 夜來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序 章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四章 麒麟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四章 麒麟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一章 蓮花第一章 蓮花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四章 劍聖慕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