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監牢。
因爲沒有陽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春天似乎永遠不會光臨,冬天在這裡變得更加寒冷。
雲歌安靜地躺在枯麥草中,一種好似沒有了生命的安靜。
牢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雲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藍的天空。時而會有鳥兒飛過,留下幾聲歡快啾鳴。可她只是閉着眼睛,對一切都毫不關心。
獄卒將一碗飯放到柵欄前,碗中竟罕見的有幾塊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輕的當即釋放,你們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頭兒吩咐給你們都加頓餐,算是慶祝!”
牢裡面一片“嗷嗷”的歡叫聲。
雲歌聽到“新帝”二字,突地睜開了眼睛,嘴脣微動了動,想要問點什麼,卻仍是沉默了下來。
隔壁監牢裡的男子三口兩口吃完自己的飯菜,仍覺沒有解饞,眼巴巴地盯着雲歌牢前的飯菜,“姑娘,再不吃,可就涼了!”
雲歌緩緩起來,端起碗想吃,卻覺得胃裡膩得人想吐,她把碗遞給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裡,又不好意思起來,“你還沒有吃呢!”
雲歌搖了搖頭,“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雲歌碗裡的肉都撥到自己碗裡,笑道:“無功不受祿,我看你面色蒼白,腳步虛浮,非傷即病,幫你把個脈吧!”說着,探手去抓雲歌的手腕。
雲歌想移步閃開,卻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柵欄,纔沒有摔倒。
男子握住雲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脈,不禁搖頭嘆氣,“唉!又是一個可憐人,這死牢裡,只應該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將肉塊全撥回雲歌碗中,“吃不下也吃點,有身孕的人不能由着性子亂來,你可還有親人?孩子的爹在哪裡?婆家可還有人……”
雲歌只聽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個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飄,腦袋裡轟轟作響,她呆呆看着男子,看着他的嘴一開一合,卻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她在腦子裡把男子的話又過了好幾遍,才真正明白了話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問:“你剛纔說什麼?你說我……”
雲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燒,映得她的臉龐熠熠生輝,和剛纔判若兩人。
男子小心地說:“你有孩子了。”
雲歌的手緊緊扣着他,指甲好似要掐進他的肉裡,“你肯定?”
男子忍着疼痛點頭,“我雖不是個好郎中,可喜脈不會把錯。”
雲歌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有淚,看着就要落下,不想發了會兒呆,她又笑了起來,“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單,才送了他來陪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很蒼白嗎?我看着很虛弱嗎?這樣對孩子不好,是不是?”
雲歌的問題又急又密,男子只來得及不停點頭。
對不起,對不起,娘不知道你來了,娘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好好照顧你!娘錯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裡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銀首飾嗎?想辦法買通獄卒,儘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沒有辦法疏通一下,至少換個好點的監牢,不必男女同獄。”男子哪裡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將雲歌囚在此處的原因,還一門心思地幫雲歌出着主意。
雲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視線落在了不知名的虛空,她眼中濃重的悲傷,令人覺得風凝玉碎、天地皆泣。男子也算見慣生死的人,卻從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哀悽,好似隨時可以吞噬掉她單薄如蟬翼的身軀。
她突然側頭一笑,柔聲說:“他出遠門了,一時回不來,不過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前幾天做錯了,以後不會了。”她微笑時,脣角輕揚,有一種異樣的倔強和固執。
她低下了頭,大口、大口地吃着飯,睫毛上似有淚珠,瑩光閃爍,卻始終沒有落下。不一會兒,她就把一大碗飯全部吃完,擡起頭問男子:“我的氣色是不是看起來好一點了?”
男子重重點了一下頭,“好多了。”
雲歌從最安靜的囚犯變成了最好動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會在四方的監牢裡面繞着圈子散步。
“這樣是不是對身體比較好?”
男子點頭。
每天,當陽光照進牢房時,她會在一小方塊的陽光下,慢慢地打拳。
剛開始有不少囚犯盯着她的身體打口哨,說一些混帳話,可她充耳不聞。
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有晶瑩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綠的草地上,沐浴着燦爛的陽光,迎着和煦的風,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體。她的安詳平靜讓偷看她的囚犯漸漸安靜。他們仍然會盯着她看,可眼中的污穢漸漸消失。
每天,吃過晚飯後,她都會輕聲哼唱歌謠。
男子知道她是唱給腹內的小生命聽的。
有的歌聽得懂,有的聽不懂。
每當她溫柔地唱歌時,牢獄裡面會異常地安靜。
在這個充溢着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聲讓他們想起了很多東西。也許是寒燈下縫衣的母親,也許是鄰家妹子鬢邊一朵野花,也許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嬌笑,也許是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也許只是年少時,一個可望不可得的溫柔眼神。
一個個手染鮮血的人,心竟會在她的歌聲中變得一瞬柔軟。
粗豪的昂藏漢子,從她的歌聲中,竟聽懂了一些東西,每到吃飯時,會把碗中最好的菜撿出一點,一個一個牢房地傳到雲歌的牢房中。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約定,每個人挑一筷子,傳到雲歌牢房裡時,已經像小山一樣,高高一碗。
雲歌也不拒絕,她只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惡煞的大漢。
他們竟然會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卻又故作着滿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着整個牢房爲她準備的“特殊”飯菜。
雖然在陰暗的死牢裡,可她的蒼白在一點點褪去,她用堅強和渴望,在陰暗裡生機勃勃。
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男子改變了先前的判斷,即使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會是天下最快樂的孩子。
“你的寶寶會很幸福。”
雲歌笑着點頭,“當然!”眉目中有飛揚期待的欣悅,令人如見三月暖陽。
這一天。
男子又被雲歌逼迫着把了第三遍脈,第一百遍告訴雲歌,“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孩子更好。”
雲歌笑眯眯地說:“不要不耐煩!等孩子出生了,讓他認你做乾爹。”
男子只有苦笑。
現在的雲歌和前幾天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早知道她是如此“呱噪”,如此“跋扈”,當初實在不該貪口舌便宜!結果不但沒有佔到便宜,反而被她佔盡便宜!
突然,幾個獄卒簇擁着一個胖胖的官員走過來。
雲歌立即警覺地坐到了牆角。
胖胖的官員站在關着雲歌的監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雲歌,妖行媚主,德行有虧,現經三司會審,定於七日後,鬧市問斬,以警後世。”
官員唸完,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打着官腔問:“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嗎?還有,這算什麼罪狀?罪行到底是什麼?”
官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點畏懼地往後縮了縮,看了眼雲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張口想理論。
“別說!”雲歌叫。
他未理會雲歌的阻止,高聲說:“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問斬孕婦!”
官員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人犯既然無冤,七日後依照判決、執行死刑。”
牢獄裡面的犯人敲着柵欄抗議,獄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譁聲不僅沒有被壓下去,反倒越來越大,在封閉的空間裡聽來,整個牢房都似在嗡嗡顫動。
官員的鎮靜消失,慌里慌張地想跑。
雲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們說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後世,是否會貼出告示,昭告天下?整個天下?”
官員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煩地說:“當然!”
雲歌放開了他,官員像只老鼠一樣,用和身軀極不相稱的敏捷,吱溜一下就躥出了牢房。
隨着監牢大門重重的關閉聲,牢裡的叫嚷聲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雲歌。
有悲憤,有不平,有憐憫,還有無奈。
一個老頭子問:“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權貴?這可不僅僅是要你死,還是要你難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才能解恨。”
雲歌淡淡笑開,霍成君、霍光可不僅僅是權貴,他們是長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個獄卒進來,將一塊黑布罩到雲歌頭上,要押她去別處。
雲歌有些無奈,霍光實在是太過謹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換一個地方。想來是因爲知道死牢裡面的人和她混得有點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給她尋覓了新的關押地方。
雲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禮,朗聲說:“多謝各位幾日來的照顧,小女子銘記在心,容後再報。”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雲歌回禮。這個“容後”只怕就是十八年後、來世再報了。
當雲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時,牢獄裡面響起有節奏的敲擊聲,還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別的哀音。
雲歌卻在細聲地哼着搖籃曲。她和寶寶不需要哀音,她們會活下去的。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當她離開死牢一個時辰後,死牢發生了大火。因爲外面的鐵門遇熱,門鎖變形,無法打開,關在死牢裡面的牢犯全被燒死。
牢獄裡面低沉的哀音竟成了衆人和她最後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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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府裡面一派喜氣洋洋的忙碌。
霍成君即將入宮的事情,雖然還未對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認定。
劉詢登基後,將民間的髮妻許平君冊封爲婕妤,皇后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給誰的,只等着劉弗陵葬禮後,霍成君進宮,劉詢就應該會冊封她爲後。
孟珏一大早就來求見霍光,站在霍府大廳,等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人理會他,連一杯熱茶都欠奉。
外面不時地傳來丫頭們的陣陣笑聲,他卻一直很心平氣和。他曾經歷過的屈辱遠勝於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並不重要。
快要用晚飯時,霍光才面帶疲憊地緩步進來,連朝服都未換下,顯是剛從宮中回來,就直接來見他。
大廳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個主人坐的坐榻,孟珏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廳堂內。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無奈地搖了搖頭,成君再聰慧,畢竟仍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女。
霍光吩咐丫頭給孟珏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爲何事?”
孟珏先深深行了一禮,“霍大人,聽聞昨日晚上,長安城東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燒死。”
霍光嘆息着說:“是啊!真是可憐,皇上剛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沒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讓他們活。”
孟珏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聽說了嗎?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讀完審決後,聽聞來拜訪過霍大人,可他從霍府出來後就失了蹤。”
霍光微微笑着,盯着孟珏說:“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珏笑得氣定神閒,“一般人強留朝廷官員叫劫持,皇上留下朝廷官員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幾跳,臉上的微笑變得僵硬。
孟珏接着說:“聽說罪女雲歌是被霍雲將軍拘拿到的,不知道霍雲將軍是從哪裡抓到的雲歌?”
霍雲告訴霍光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霍光笑着反問:“孟大人認爲該從哪裡抓到的?”
“張賀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宮。張大人以前雖然官運不順,但聽說爲人豪俠仗義,與冷宮內的侍衛、小吏交情極好。掖庭冷宮無人問津,關押的又全是女子,什麼時候多一個,什麼時候少一個,只怕無人真正說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着。雲歌竟一直在劉詢手中,他爲什麼會放了雲歌?又爲什麼會這麼“恰巧”地被霍雲抓住?雲歌有身孕的消息,劉詢究竟知道不知道?
孟珏安靜地欣賞着牆壁上掛的字畫。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後,決定攤開了直說,“如果皇上真想救雲歌,他強行下一道聖旨,命令釋放雲歌,我也不得不遵從,可是皇上什麼都沒有做,任由刑部定了雲歌死罪,看樣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雲歌除去。”
“皇上若只是想殺一個女子,何需這麼麻煩?關鍵是這個女子,他現在根本殺不得,當然,更放不得。皇上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煩都攬了去,而好處他盡落,到時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開一切,霍大人卻只怕要揹負上亂臣賊子的千秋罵名。”
霍光對孟珏的性格真是又欣賞又忌憚,聞言不禁大笑起來,“我會把雲歌這個燙手山芋還給皇上,你去找皇上要人吧!”殺皇子的罪名,沒有人擔待得起。劉詢想除掉孩子,還是麻煩他親自動手吧!
孟珏淡淡地笑着說:“何必那麼麻煩?關中匈奴還未退兵,烏孫的大半國土已失,既然霍小姐會做皇后,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裝作不知道。”他已經用許平君交換了秦大人,雖然劉詢說過只要孩子沒了,就不會再傷害雲歌,可他實不敢再讓雲歌落回劉詢手中。
霍光沉思着沒有立即說話。劉詢是他親立,關押雲歌,兩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能共進退。
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老夫愚鈍,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孟珏心裡冷笑,若霍光愚鈍,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過,霍光和劉詢打的主意一樣,就是都想殺人,卻絕不肯自己來做惡人,那麼……他就來做吧!
“在下倒是有個主意。”
“哦?快說。”
“一碗墮胎藥,一杯鴆酒,從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無子嗣。”
“這……”霍光面色十分爲難,“這……老夫實不敢做決定,老夫就全當什麼都不知道,孟大人和皇上商量着辦吧!”
孟珏站起,畢恭畢敬地向霍光道謝。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着謝我,雲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負責,她爲什麼會如此,你比我明白,這事我還要和她說一聲,回頭她會派人聯繫你。”
孟珏沒有吭聲,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長地說:“日後你我同朝爲官的日子還很長,孟大人有空時,不妨常來走動走動。”
孟珏淡笑着答應了。
當日深夜,霍府派馬車來接孟珏。
馬車並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長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來領孟珏入內。
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着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間未見任何快樂,反倒墜着重重心事。
“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很客氣地說:“孟大人,請坐。”
孟珏作揖行了一禮,坐到了霍成君對面。
霍成君又扭頭看向窗外,孟珏也不好說話,只能沉默地坐着。
一個小丫頭正在廊下煎藥,陣陣藥香隨風而入。孟珏聞到藥香,脣邊笑意依舊,眼中卻有了幾分黯然。
小丫頭端着藥罐進來,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藥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視着桌上的藥,板着臉說:“這是太醫所開的墮胎藥,用藥很謹慎,已經把對母親的傷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檢查一下。”
孟珏沒有看藥罐,只淡淡說:“雲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藥隨時可以下。”
“一碗藥已經在這裡了,那杯酒呢?”
“我出門前已經安排好,我見到雲歌時,秦大人自然會因爲貪污瀆職、畏罪自盡。”
霍成君找了塊帕子,端起藥罐,將藥緩緩倒入一個玉碗中。她倒藥時,側頭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幾分嫵媚,“我一直以爲你是個無心的人,雲歌充其量不過是多得了你幾分眷顧,不過沒想到……你若真無心,我倒認了,可是竟然不是。不過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讓你傷心。”
霍成君將玉碗推到孟珏面前,孟珏的瞳孔驟然一縮,脣邊淡淡的笑意凝結成冰。
霍成君甜甜地笑着,“這碗藥,我要你親自餵給她喝。”
孟珏看着碗中烏黑的藥湯,一動不能動。
霍成君笑着問:“怎麼了?讓這個孩子死,不是你提議的嗎?那可是劉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覺得礙眼嗎?”
孟珏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細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嗎?”
霍成君笑着點頭,無比嬌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後,我們法場見。我不是父親,也不是皇上,我沒有那麼多的顧慮,我只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們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經翻遍長安,之前你救不了雲歌,之後你也絕對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來對付你,我若實在不痛快,有人會幫我想出無數個比砍頭更好玩的方法殺死一個人。”
孟珏垂目凝視了會兒湯藥,擡頭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開,緩緩吐出了個“好”。
霍成君只覺得寒氣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後縮,卻硬用理智控制住,毫不示弱地盯着孟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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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押雲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隱秘。藉助山壁掩飾,一半隱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門和外面的機關相通,連窗戶都沒有。
雲歌躺在榻上,面朝牆壁,似乎在睡覺。
隨着機關打開的聲音,一股濃烈的藥香飄到了榻邊。
“雲歌,看看誰來看你了?”
是霍成君的聲音。雲歌暗歎了口氣,我的死期都已經定了,你還想做什麼?
半撐着身子坐起,不想卻看到孟珏立在榻側。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縹緲寒山中,於漆黑中乍見燈火人家,一直無所憑依的心竟有了幾分安穩。
霍成君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碗藥。她將托盤放到案上,拿了柱香出來。一邊點香,一邊打量着雲歌,笑說:“果然像是要做孃的人,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屋子裡,精神看着竟比上次在冷宮還好。”
雲歌沉默地看着霍成君,雙手無意識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珏,“迷香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孟珏向雲歌慢慢走去。
雲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覺得害怕,縮着身子向榻裡退去,卻很快就貼到牆壁,再無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揮手打開他,身上卻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道。
孟珏將她輕輕擁到了懷裡,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邊把脈,一邊細細看着她。他的眼中翻涌着墨黑的波濤,似有溫柔,更多的卻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
霍成君看到孟珏的樣子,氣衝腦門,冷笑了兩聲,語聲柔柔地對雲歌說:“你知道案上的藥是什麼?是孟珏親手開的方子,親手熬製的墮胎藥。”
雲歌終於第一次露出了慌亂的表情。
霍成君長長吁了口氣,十分滿意地眯起了眼睛,細細欣賞着雲歌的每一個表情。
雲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話,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孟珏,似乎在向他求證。
孟珏躲開了她的視線,面容平靜地去端藥碗。
她從不相信漸漸變爲恐懼,面色慘白,眼睛圓睜,黑漆漆的眸子中滿是哀求。她緊緊盯着孟珏的手,似乎還對他存有最後的一分信任,覺得他的手會縮回來。
當看到孟珏端起了碗,她最後一分的信任煙消雲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憤怒,有恨怨,卻在碗一點點逼近她時,全化成了淚珠,變成了悲傷和哀求。
她的脣不停地在顫抖,拼盡全力,卻說不出一句話,她凝視着孟珏,無聲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珏一手掐着雲歌的下巴,將她的嘴打開,一手將碗湊到了雲歌脣邊。
雲歌眼中的淚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藥力作用下,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動,可她竟然完全靠意志,緊緊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絕望的恐懼讓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訴說着哀慼的請求。
一串串的淚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滾燙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顆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雲歌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忽讓他想起了那個無數螢火蟲的晚上。
他微閉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氣,將藥緩緩灌進了她口中。
她勾着他衣袖的手鬆開。悲傷與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點點熄滅,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隻眼角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慢慢墜落。
孟珏臉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穩,心卻開始顫抖,懷裡的人似乎是雲歌,卻又似乎不再是雲歌。
當最後一口藥汁灌完,她的面容竟然奇異的平靜,只是死死地盯着孟珏,死死地盯着他。
一會後,雲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烏紅的濡溼,粘稠地粘了一手。
雲歌舉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將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
孟珏心驚,去捂她的眼睛,可她竟然把手放進了嘴裡,感受着她的孩子。
孟珏又趕着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藥,將孩子流掉後,就該很快止血,可雲歌的血越流越多,毫無停止的跡象。
孟珏去查探雲歌的脈象,手微不可見地抖着,他緊緊地抱住雲歌,懷裡的人卻冷如冰塊。
“雲歌,雲歌,你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還會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來……”
她面容平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把手上的血一點點抹到他胸前。
最後,鮮紅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涼刺骨卻如烙鐵般滾燙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脣無聲而動。
一個個根本沒有聲音的字,卻如驚雷,轟鳴在他耳畔。即使她轉身離去,即使她在劉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確信,她最後一定會和自己在一起,可在這一刻,他的確信如泡沫般碎裂。
因爲失血過多,雲歌昏迷了過去。
孟珏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攔,可看到雲歌滿身的鮮紅血跡,孟珏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體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們,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邊,只能看着孟珏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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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成新的青布裙,半舊的彈花襖,一根銀釵把烏髮整齊地綰好。
任誰看到這樣的裝扮,都難以相信這個女子會是漢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僕人一邊領路,一邊偷偷打量許平君。
許平君毫無所覺,只腳步匆匆。行到內宅時,三月迎了出來,剛要下跪,就被許平君挽了起來,“別搞這些沒意思的動作,趕緊帶我去看雲歌。”
三月是個除了孟珏外,誰都不怕的主。聽到許平君如此說,正合心意,順勢起來,領着她進了暖閣。
榻上的雲歌沉沉而睡,臉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團,雙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護什麼。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換,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點點血痕。
孟珏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雲歌,背影看上去疲憊、蕭索。
許平君心驚,“發生了什麼?”
三月小聲說:“公子已經這樣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雲姑娘就是醒不來,再這麼下去,人只怕……八師弟說,是因爲雲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請娘娘來,定是想着娘娘是雲姑娘的姐姐,也許能叫醒她。”
這段日子,許平君從沒有安穩睡過一覺,乍聞雲歌的噩耗,眼前有些發黑,身子晃了兩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
許平君定了定神,推開三月的手,輕輕走到榻旁,俯身探看雲歌,“雲歌,雲歌,是我!我來看你了,你醒來看看我……”
雲歌安靜地閉着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許平君只覺恐懼,忙伸手去探雲歌的鼻息,時長時短,十分微弱。即使不懂醫術,也知道雲歌的狀況很不妥。
“孟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雲歌她怎麼了?爲什麼……爲什麼……一切全變了?爲什麼會這樣?”
從一個多月前,許平君就有滿肚子的疑問,本以爲會隨着時間水落石出,可疑問竟越來越多。
先是孟珏請她立即帶虎兒離開長安城,到一個叫“青園”的地方住一段時間。當時,孟珏神色嚴肅,只說和雲歌性命有關,請她務必一切聽他的安排,劉詢那邊,他會去通知。
孟珏絕不會拿雲歌的性命來和她開玩笑,她當即二話不說,帶虎兒悄悄離開長安。
等她再回長安時,劉弗陵竟然已駕崩,而皇帝竟然是病已!
病已搬到了未央宮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華殿,兩殿之間的距離遠得可以再蓋一座府邸。
病已進進出出,都有宦官、宮女、侍衛前簇後擁,而她見了他,竟然需要下跪!他走過時,她必須低着頭,不能平視他,因爲那是“大不敬”。
她去見他,需要宦官傳話,小宦官傳大宦官,大宦官傳貼身宦官,然後等到腿都站麻了時,才能見到他。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捱了過去,一擡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身後還立着宦官,她滿嘴的話,立即變得索然無味。
聽說匈奴在關中鬧事,西域動盪不安,他整日裡和一堆官員忙忙碌碌,商量着出兵的事情;又因爲他剛登基,各國都派使節來恭賀,表面上是恭賀,暗中卻不無試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應對,他忙得根本無暇理會其它事情。同在未央宮,他們卻根本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個宮殿裡面,怎麼會有秀女抱怨,直到白頭都不能見皇上一面,現在終於明白了。
她站在大得好似沒有邊際的未央宮裡,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誰?婕妤娘娘?
別人告訴她,婕妤是皇上的妃子品級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對她有什麼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個她在廚房叫一聲,就能從屋外進來,幫她打下手做飯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和她頭挨着頭、肩並着肩,一同搬缸釀酒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白日裡與她說說笑笑,晚上擠在一個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她不高興時,可以板着臉生氣,睡覺時,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裡去了?
……
然後她聽聞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宮,一罈子一罈子的酒擡進去,日日沉睡在醉鄉。
她隱隱約約地聽說,皇帝的位置本來是劉賀的,可因爲劉賀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徵得了上官太皇太后的同意後,立了病已。
她想着那個笑容恬靜的紅衣女子,急急打聽紅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紅衣已死。
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夏天才剛聽過紅衣吹笛,秋天進宮時,她還拉着紅衣,給她看自己繡給雲歌的香囊。
爲什麼會這樣?
雲歌現在又是這樣,命懸一線。
她不明白,究竟怎麼了?才一個多月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麼?
孟珏一直沉默着,許平君柔聲說道:“孟大哥,你不告訴我雲歌爲什麼會這樣,我怎麼幫你想法子?你是懂醫術的人,應該知道,要對症下藥,才能治病。”
孟珏的目光緩緩從雲歌身上移開,看向許平君,眼中滿是迷茫不解,“一個連形狀都還沒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嗎?日後仍會有孩子的……”
“什麼?”許平君聽不懂。
“她究竟是因爲孩子,還是因爲劉弗陵?”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姿勢,猛地明白過來,“雲歌有孩子了?”話剛出口,又立即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產了?”
許平君身子有些發軟,忙扶着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緩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出生後,見到了孩子,纔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父親了,可女人卻是天生的母親,她們從懷胎時,就已經和孩子心心相連。小產後,男人也會爲失去孩子難受,可他們依舊可以上朝,依舊可以做事,難受一段時間後,一切也就淡了,畢竟他們對孩子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女人的難受卻是一生,即使以後有了別的孩子,她依舊會記得失去的孩子。”
孟珏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許平君還有一句話沒有敢說:何況,這還是劉弗陵的骨血,這個孩子是雲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紅塵、悠悠餘生中,雲歌和劉弗陵最後的聯繫。
“孟大哥,雲歌的身體一向很好,孩子怎麼會小產?”如果是別的女子,也許會因爲丈夫離世,悲傷過度而小產,可雲歌若知道她有了劉弗陵的孩子,只會更加堅強,好去照顧孩子。
孟珏一直沉默着,很久後,他纔好似漠然地說:“是我強逼她喝的墮胎藥。”
“什麼?你……”
許平君猛地站了起來,揚手扇向孟珏。孟珏靜坐未動,沒有一點閃避的意思。
“啪”的一聲脆響,許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珏一耳光,她手簌簌抖着,猛地轉過了身子,去看雲歌,“我要帶雲歌走,她不會想再見你。”她轉身向閣外行去,命人準備馬車。
“你能帶她去哪裡?未央宮嗎?雲歌若不想見我,日後更不想見劉詢。”
許平君的腳步定在地上,身上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會打開漫天的暴風雪。她想問清楚孟珏,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沒有一點勇氣開口,只嘴脣不停地哆嗦着。
雲歌的孩子,也是劉弗陵的孩子!劉弗陵的孩子……
雲歌的下身又開始出血,孟珏一下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匆匆拿起金針,刺入各個穴位,可沒有任何效果。
許平君無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淚,如急雨一般,嘩嘩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着,如果閻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願意把陽壽讓給雲歌,只求雲歌能醒來。
雲歌的嘴脣都已經發白,神色卻異樣地安詳,雙手交放在小腹上,脣畔還帶着隱隱的笑。
孟珏用盡了方法,都不能止住雲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針,抓着她肩膀搖起來,“雲歌,你聽着,孩子已經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來,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不要以爲你一直睡着,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殺死的!你不是恨我嗎?那就來恨!你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許平君衝過來攔他,“你瘋了?不要再刺激她!”
孟珏一掌就推開了許平君,他俯在雲歌耳旁,一遍遍地說:“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
三月聽到響動,跑了進來,看到許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許平君滿面是淚,握着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趕快去攔住孟珏,他瘋了!他會逼死雲歌的!”
孟珏的聲音忽地停住。
他臂彎中的雲歌,如一個殘破的布偶,沒有任何生氣。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軟軟地垂落。緊閉的眼睛中,沁出了兩顆淚珠,沿着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珏袖上。
三月喜悅地叫:“雲姑娘醒了!”
許平君搖了搖頭,雲歌只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了,如今她又進入了一個噩夢。
孟珏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了枕上,脣貼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說:“你努力活下來!我等着你醒來後的仇恨!”
“她能醒來嗎?”許平君望着雲歌裙上的鮮紅,沒有任何信心。
孟珏冷漠地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仇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