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發生偷盜令牌的事件後,劉詢就再不踏足椒房殿,許平君也儘量避免見他,所以兩人雖然都身處未央宮中,卻常常月餘不謀一面。
一日,雲歌進宮去見許平君,看她整日悶在椒房殿內,遂主動提出要出去走走。兩姐妹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淋池畔,荷花才長出葉子不久,一個個碧綠的小圓盤嫋嫋地浮於水面。兩人對着水天碧波,都是心緒萬千,沉默無語。
忽然,一縷笛音隨着清風傳來,雲歌和許平君循着樂聲,眺望向遠處。只看碧波盡處,柳煙如霧,一葉小舟徐徐盪出,一個紅衣女子正坐在船頭,握笛而奏。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呼吸驀地一滯,心跳加速。
小舟漸漸近了,舟上的女子回頭間看到許平君,急急站起來,想要行禮問安:
“皇后娘娘!”
雲歌和許平君看清楚是張良人,長長地吐了口氣,眼角莫名地就有了淚意。
許平君高聲說:“人在舟上不用行禮了。”
撐船的宦官將船靠了岸,小心地扶張良人下船。許平君這才發現張良人隆起的腹部。她告訴自己不在乎,可畢竟不是不相關的人,心還是猛地痛了下。
張良人上岸後,立即來向許平君行禮,許平君強笑着說:“不用行禮了,你身子不方便,多休息吧!”說完,不等張良人說話,就拉着雲歌離開。
雲歌默默地不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張良人驚疑不定的神情,只能嘆氣,姐姐還是沒掌握宮廷生存的法則。
許平君走着走着,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地上跌去,雲歌忙反手扶住她,許平君倚着雲歌的手臂,彎着身子乾嘔。雲歌生疑,手搭在她的腕上:“姐姐,你月事多久沒來了?”
許平君直起了身子,驚慌地說:“不可能,我和皇上已很久沒見過面了。”
“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姐姐,你可真是個糊塗人!當年虎兒剛懷上,你就知道了,如今卻直到現在都還不相信。”
許平君臉色漸漸發白,雲歌微笑着抱住了她:“姐姐,這是好事,應該高興。”
許平君想起和劉詢的最後一次房事,正是她雪夜跪昭陽殿的那夜。她身子輕輕地顫着:“孩子該帶着父母的愛出生,不該是凝聚着父母彼此的猜忌和怨恨,那是不被神靈護佑的。”
雲歌只能輕聲安慰她:“能護佑他的人是姐姐,不是神靈,只要姐姐日後疼他,他就是幸福的。”
許平君的驚慌漸漸消失,想着恐怕此生這就是她的最後一個孩子了,神靈若不是眷顧她,怎麼會賜她孩子?心中涌起了喜悅,微笑着說:“虎兒也該有個弟弟、妹妹做伴。”
雲歌笑着點頭:“姐姐最近太傷神了,身體可大不如懷虎兒的時候,回頭讓孟珏幫你開幾服藥吧!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姐姐就不要理會了,安心養胎纔是正經事情。”
兩人一面笑說着話,一面向椒房殿行去。
日夜交替、光陰流轉,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夏季。
如雲歌所料,霍光果然傾力籌劃,準備集結大軍,揮師西北,討伐羌族,順帶暗中清除烏孫的保守勢力,立解憂公主的兒子爲烏孫王,將匈奴、羌族的勢力趕出西域,使西域諸國放棄兩邊都靠的想法,完全向漢朝稱臣。
劉詢在此事上表現得漠不關心,再加上朝中儒生都厭戰事,覺得現在的境況很好,所以朝堂內一片反戰聲。
霍氏門生雖然衆多,可碰到漠不關心的皇帝和言辭鋒利、動輒搬出民生安康一通大道理的儒生,霍光的主張實施也困難。畢竟一場戰爭牽涉巨大,從徵兵到糧草,從武器到馬匹,即使以霍光的滔天權勢都困難重重。
主戰派與主和派相持不下時,行走絲綢之路的富賈鉅商們聯名上疏,向皇上陳述他們在絲綢之路的所見所聞,論述西域門戶對中原地區的重要性:西域是漢朝通向整個世界的門戶,如果西域被堵,漢朝就如同被鎖在了院子中,不能瞭解外面世界的動向,無法與外界進行文化、醫術和科技的溝通交流,只會故步自封。他們還慷慨陳詞,言道從文帝、景帝到武帝,再從武帝到現在,漢朝商人地位在西域的變化和大漢的國勢息息相關。文景時,西域人畏懼匈奴,蔑視漢人,將最好的食物和嚮導給匈奴,將最差的馬匹、駱駝高價賣給漢人,甚至隨意搶奪漢人的商品和屠殺商人;武帝時,漢朝商人所過之處,待遇之隆,如若王公,匈奴奔走回避,而現在,雖還不至於淪落到文景時的慘狀,但在西域人眼中,他們已只是一羣來自一個日漸沒落帝國的商人,常有輕慢無禮之舉。最後,他們許諾:“願傾綿薄之力,以助國家。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草民等謹以賤軀叩首,遙祝一代明君,成百世霸業!”
劉詢明知這封上疏背後大有文章,可看到最後時,仍悚然動容、心潮澎湃,直想拔劍長嘯,西指胡虜。
儒生們仍在底下哼哼唧唧,說着商人重利,他們如此做,只不過是希望國家爲他們開闢一條順暢、平安的通商之路,方便他們賺錢。
劉詢問孟珏:“孟太傅如何想?”
孟珏笑看着衆位指責商人的儒生問道:“這些商人是不是大漢的子民?”
一個文官嘴快地說:“當然是了。”
“他們的經商所得是否交了賦稅?”
“當然!他們若敢不交……”
“既然他們是大漢的子民,既然他們向國家交了賦稅去養活官員、軍隊,那麼他們難道不該希求自己的國家保護他們嗎?”
幾個文官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要從長計議,一場戰爭苦的是天下萬民,個別商人的利益……”
孟珏沒有理會他們,只對劉詢朗聲說:“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千里亦必誅之!”
孟珏的聲音將所有的議論聲都壓滅了,突然間,大殿裡變得針落可聞。在一片寧靜中,孟珏的聲音若金石墜地,每一字都充滿了力量:“這樣的漢朝才配稱大漢!”他眼睛的鋒芒中還有一句話未出口:這樣的君主才配稱霸主!
朝堂上的百官,面色各異,空氣中流動着緊張不安。
劉詢強壓住內心的驚濤巨浪,若無其事地微笑着問張安世:“張將軍如何想?”可他的眼睛卻一直緊盯着孟珏。
張安世在劉詢的眼睛裡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先帝劉徹命張騫出使西域時,命衛青、霍去病出徵匈奴時,命細君公主、解憂公主聯姻西域時,眼睛內應該都有過這樣的光芒,那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男人渴望千秋功業的光芒,也是一代君王渴望國家強盛的光芒。他恭敬地彎下身子,不緊不慢地回道:“皇上如想做一位清明賢德的君王,一動自不如一靜,不擾民、不傷財;但皇上如想做與周文王、周武王、高祖皇帝、孝武皇帝齊名的一代君王,那麼雄功偉業肯定離不開金戈鐵馬!”
霍光立即趁熱打鐵:“自衛青、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廷後,匈奴分化爲南、北匈奴。南、北匈奴彼此不合,經常打仗,若我朝能大破羌族,令烏孫徹底歸順,匈奴在西域最後的勢力就被化解,我朝與北匈奴就對南匈奴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也許皇上可以藉此逼迫南匈奴向陛下俯首稱臣,這可是先帝孝武皇帝終其一生都未實現的夢想!”
大殿內寂靜無聲,人人都屏息靜氣地等着劉詢這一刻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僅會影響漢朝,還會影響匈奴、羌族、西域,乃至整個天下;不僅僅會影響當代的漢人,還會影響數百年、上千年後的漢人子孫。
劉詢的目光從殿下大臣的臉上一一掃過,見者莫不低頭。一瞬間,他決心驀定,猛地站了起來,高聲說:“準霍大將軍所奏,集結二十萬大軍,聯烏孫擊羌族!”
百官在他腳下叩拜,齊聲誦呼:“陛下英明!”
在衆人雷鳴般的呼聲中,劉詢遙望着殿外,豪情盈胸,壯志飛揚!
自孝武皇帝劉徹駕崩,漢朝一直處於休養生息、養精蓄銳的階段,這次傾國力發動的大規模戰役,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朝堂內,少壯男兒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誓破胡虜,準備沙場建功。
民間卻和朝堂上的氣象截然相反,對大戰畏懼厭惡,幾乎是戶戶有泣聲。畢竟征夫一去不見還,也許早化作了漠上森森白骨,卻仍是深閨夢裡人。
許平君和雲歌身着粗衣,行走在田埂果園間。
行過一處處人家,總會時不時地看到默默垂淚的女子,有白髮蒼蒼的老嫗,也有豆蔻妙齡的少女。只有孩童們還在快樂無憂地戲耍,大聲叫着“爹爹”或“大哥”,絲毫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他們對爹爹和大哥最後的記憶。
許平君心沉如鉛,越行越沉默。當她們坐上馬車,起程回宮時,她問道:“一人的千秋功業,也許需要上萬具枯骨去換,如果委曲求全,也許就可以避開戰事,皇上如此做,究竟是對是錯?”
雲歌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很久後說:“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那些商人所說,‘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姐姐,難道你不希望說起自己的國家時,是驕傲地出口‘我乃大漢人’嗎?我相信這些男兒願意爲國而戰。既然已是必定,我們要做的不是問對或錯,而是問如何才能讓這些男兒無後顧之憂,讓他們的兒子和弟弟安安穩穩地長大,多年後,即使記不清爹爹和大哥的容顏時,也可驕傲地對別人說,我爹爹和大哥爲國捐軀、戰死沙場,是大英雄!”
許平君苦着臉嘆氣:“你說話倒很有將門風範。”
雲歌微笑着搖許平君的胳膊:“笑一笑,人的精神氣是互相影響的,人家看到一個愁眉苦臉的皇后,肯定就更愁了!戰死沙場的可能是有,可衣錦還鄉的可能也很大呀!”
許平君擠了個笑:“滿意了嗎?”
雲歌“呀”的一聲,推開許平君:“好了!好了!你繼續愁眉苦臉吧!你這一笑,文人墨客哪裡還需要寒鴉叫、子規啼?”
許平君愁腸百結中,也被雲歌惹得氣笑起來。
剛行到城門口,就看人來人往、彼此推攘,擠得城門水泄不通。
因爲許平君是微服私訪,並無專人開道,車馬難行,只得棄車步行。於安和富裕一前一後護住許平君和雲歌。
雲歌向一旁的人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後,纔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原來在民間的厭戰情緒中,漸有傳聞說,漢朝現在無將星,根本不適合出兵打仗。以前有衛大將軍、霍將軍才能百戰百勝,霍將軍、衛大將軍死了後,孝武皇帝傾大漢國力,發兵二十萬,死傷無數,才勉強和彈丸之地的大宛打了個平手。這次又是發兵二十萬,打的卻是比大宛強大很多的羌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事情越傳越離譜,連兵營中的士兵都拿了朝中各個將軍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命,看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將星。
面對羌族的剽悍騎兵,這仗還沒打,氣就已經泄了。爲了鼓舞士氣,劉詢宣旨在城門面見百姓和士兵,聽說還會有娘娘出現。
看許平君一臉茫然的樣子,就知道她對此事一無所知。雲歌牽着許平君的手也擠在人羣中等皇帝駕臨。
等了好一會兒後,一身龍袍的劉詢出現在城樓上,身邊伴着的娘娘是霍成君。自下往上看,劉詢高大威嚴,霍成君華貴端莊,如同畫中的神祗。
劉詢面朝着他的子民,朗聲分析着這場戰爭的重要性。
衆人剛開始還能凝神細聽,可後來聽到什麼西羌、中羌、烏孫、龜茲……這些名字離他們的衣食住行太過遙遠,很多人甚至從未聽過烏孫、龜茲這些國家。漸漸地,都心不在焉起來,反而開始關注起城樓上那些天神般的人。
“皇后娘娘可真好看!”
“那不是皇后娘娘!那是霍婕好,以前我在霍大將軍府門口見過她上下馬車的。”
“聽說皇后娘娘出身低賤,哪裡能有這份貴氣?”
“難怪皇上沒有讓她~塊兒來。”
“那當然,你以爲人人都能母儀天下?”
雲歌緊握着許平君的手,擔心地看向她。許平君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可她發白的臉色述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劉詢講完話後,並沒有收到預期的反應,百姓們雖然高呼着“陛下萬歲”,可他們的聲音裡沒有劉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這場戰爭,究竟有幾分勝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劉詢的臉色,小聲說:“陛下,可否容臣妾對他們說幾句話?”
劉詢有幾分詫異地點了點頭。
霍成君向前幾步,直走到最前面,她望着城樓下黑壓壓的百姓,脆聲說:“皇上爲了這場戰爭,夜夜睡不安穩,日日苦思良策,這一切並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整個大漢天下的安穩、所有百姓的安穩。本宮一個弱女子,不能領兵出征,爲皇上分憂解勞,爲天下蒼生盡力,本宮所能做的,就是從即日起,縮減用度,將銀錢捐作軍餉,儘量讓皇上爲糧餉少操一份心,讓天下蒼生少一份擔子。”她一面說着話,一面將頭上的玉釵金簪,耳上的寶石墜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話語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動作,全都眼睛一眨不眨。
“本宮的所有首飾全都捐作軍餉。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戶人家的賦稅,那麼它比戴在本宮的髻上更有意義。”
百姓們望着黑髮上無絲毫點綴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動。
“霍婕妤是個好娘娘。”
“是啊!”
“娘娘連首飾都不戴了,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低低的議論聲中,衆人對戰爭的厭惡好似少了一點。劉詢看到衆人的反應,讚賞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樣子很是賢惠淑德。
許平君不願再看,拉着雲歌向人羣外擠去。
人人都想往前擁,她卻往外擠,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個許廣漢家以前的鄰居失聲叫道:“許丫頭……皇后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擠攘的人羣突然不動了,紛擾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將信將疑地看向許平君。
那個鄰居想到剛纔脫口而出的一聲“許丫頭”,雙腿直髮抖,軟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頭,一面請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衆人實難相信眼前這個荊釵布裙、面容哀愁,挺着個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后,可看到那個男子下跪的舉動後,仍是一個、兩個陸陸續續地跪了下來。在大家的言語中,以許平君和雲歌爲圓心,一圈圈的人潮,由裡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後,整個城樓下,只有她們兩個站着。
許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羣,根本無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無處可躲,反倒將她凸顯了出來。她只能呆呆地站着,周圍是黑壓壓的腦袋,無邊無際,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將她吞沒。恍恍惚惚中,她擡頭望向城樓:劉詢高高在上地立着,遙遠地俯視着城樓下發生的一切,臉容清淡,視線冰冷。
許平君臉色蒼白、手腳冰涼,她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的一個皇后娘娘如何能讓天下萬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漢兵士去效忠保護?
霍成君滿意地笑起來,一邊恭敬地行禮,一邊高聲說:“還不去把皇后娘娘迎上來?”
一羣士兵分開人羣而來。
雲歌用力握了一下許平君的手後,向後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輕聲說:“姐姐,不要怕他們,你就是他們呀!誰規定了皇后就要華貴端莊?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個好皇后!”
好一會兒後,士兵們才穿過人海,站在了許平君面前,向她行禮,想護送她離開人羣、登上城樓。
許平君側頭看雲歌,雲歌用力點頭,許平君在遲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着她,眼中有羨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還有輕蔑。
許平君的心在發顫,她有什麼資格讓他們跪拜?她心虛地想後退,卻看到雲歌擡着頭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看向周圍。
“其實和‘皇后娘娘’這個稱呼比起來,我更習慣‘許丫頭’、‘野丫頭’、‘許老漢的閨女’這些稱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時,我都會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叫誰。看到人家跪我時,我會緊張,緊張得連手腳往哪裡放都不知道,現在你們這麼多人跪我,我不但緊張,還感到害怕,我現在手心裡全是汗!”
當她直面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虛、膽怯時,她反倒覺得害怕淡了,心虛也小了,微笑漸漸自然,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高貴一些,能做一個大家期許中的皇后,值得你們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學習,很努力地讓自己配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後才發現,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着頭跪拜的百姓,一個、兩個……慢慢擡起了頭,好似在慢慢忘記眼前人的身份,開始毫不迴避地看向許平君。
許平君擡頭看向了劉詢,眼中有淚光,嘴邊卻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你們想象中和期許中的皇后樣子。我沒有辦法變得舉止高貴,也沒有辦法變得氣質文雅。不管如何修飾,我仍是我,一個出生於貧賤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對自己很失望,我無數次希望過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風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華貴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間普普通通的麥草,就在剛纔,我又一次對自己失望了,可是現在,我很慶幸我是麥草。”
她看向跪在她腳下的千萬百姓,面對着他們展開了雙手。
“因爲自小操持家務和農活兒,我的手十分粗糙,指節粗大,還有老繭,我曾經很羞於在別的娘娘面前露出這雙手,常常將它們藏在袖子裡。現在,我很羞愧於我曾經有這樣的想法,它們應該值得我驕傲的,它們養過蠶、種過地、釀過酒、織過布,這雙手養活過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塗了,你們的手都和我一樣,只怕很多姐妹、大嬸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幹!普普通通的一雙手而已,有什麼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來幹活的嗎?不過比釀酒,我還是很自信,你們若有人能勝過我,當年也不會看着我一個人把錢都賺了去,卻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不少人嘩地笑了出來,幾個人的笑,帶動了其他人,大家都低聲地笑着,原本的緊張壓抑、猜疑揣度全都沒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莊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淚。我是妻子,也是母親,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想我掉的眼淚不會比她們少,也會和她們一樣怨恨這場戰爭。如果不打仗多好!幹嗎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裡在想,不是我們不肯保家衛國,可人家羌人不是還沒來侵略我們嗎?”
所有人都在點頭,幾個就跪在許平君身邊的人忘記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樣,一邊擦眼淚,一邊抱怨着說:“就是呀!也不知道皇上心裡怎麼想的,沒事非要找個事出來,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
許平君含着眼淚說:“那些國家之間的利益糾紛我不懂,也說不清楚,但我琢磨着,羌人就像一頭臥在你身邊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長大,它現在沒有進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好將你一擊致命。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日夜提心吊膽地等着它的進攻;二是趁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殺死它。正因爲我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我選擇後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安全長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將來面對一頭更兇猛的老虎,你們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淚,一面點頭,有的人邊嘆氣邊頷首,還有人皺着眉頭不說話。但不管何種反應,卻顯然都認可了許平君的選擇。
許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對要出征的男兒們就說兩句話,你們放心去,你們的妻兒交給我!我許平君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一個人挨餓受凍。”
衆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嗡嗡聲如無數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許平君反問:“怎麼?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大家不知不覺間早忘了許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天災的時候,施粥也只能施幾日,長貧難顧呀!”
許平君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挑着眉毛冷聲問:“誰需要別人的施捨?”
那個雲歌久違了的潑辣女子又回來了,雲歌想笑,眼中卻有了淚意。
許平君脆聲說:“我是做孃的人,寧可吃自己種的粥,也不願兒子靠別人施捨的肉長大!兒子要長的不只是個頭,還有脊樑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雙這樣的手,她就能養活自己和兒子。我以皇后的名義下旨,宮中所有絲綢布匹的採購會先向家中有徵夫的家庭採辦,價格一律按宮價,我還會命人成立繡坊,如果女工好,可以來坊內做繡娘,官員的朝服都可以交給她們繡。”許平君指向雲歌,“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別看她弱不禁風,她可是長安城內真正的大富豪!咱們女人真要賺起錢來,不會輸給男子!”
衆人都盯向雲歌,雲歌笑站了起來:“我叫雲歌,說我的名字,恐怕你們都不知道,但我若說我是‘雅廚竹公子’,你們應該都聽說過。”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難求,長安城內的人自然都聽聞過,陣陣難以相信的驚歎聲,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惹得雲歌偷偷瞪了許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對衆人說:“我不算什麼,許皇后的斂財、潑辣、吝嗇、摳門纔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儘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鄰居打聽,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剮下,醃一醃,準備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長安城裡處處油水,你們的老婆、孩子交給她,肯定不用愁!”
衆人大笑起來,原本愁雲籠罩的長安城驟然變得輕鬆。笑聲中,恐懼、擔憂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