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出宮後,立即去找劉賀。
劉賀在落玉坊欣賞歌舞,孟珏剛進去,劉賀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珏笑嘲:“劉大公子,還有工夫歌舞聲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聽聞了?”
劉賀道:“剛剛知道。”
“此事是你辦的?”
劉賀搖頭否認。
孟珏眉頭緊鎖,“我讓一月給你傳的話,你沒有收到嗎?”
劉賀說:“收到了。我已經安排妥當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這老頭竟突然中風,枉費了我許多心血。”
孟珏撐着頭,雙目微闔,“你本來打算怎麼樣?”
劉賀笑了下,“借鑑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頭的兒子爲了司天監的幾句話,偷偷侵佔了一塊風水絕佳的王室墓地。”
孟珏邊回憶邊說:“當年的李氏家族雖不可和衛氏比,但也權重位貴,丞相李蔡卻因爲幾塊地自盡在獄中。嗯……這的確是個神鬼不知的好主意,只是未免太慢,皇上要你越快越好,你卻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況,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進牢獄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珏呀小珏!”劉賀笑着搖頭,“誰說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皇上只是說不想讓他做丞相,我就給皇上一個強有力的理由不讓他做丞相。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何必不留一點餘地?田千秋雖是庸相,卻絕非佞臣,縱是有罪,卻罪不及死。”
孟珏看着劉賀,沒有說話。
劉賀說:“你看上去很累,躺一會兒吧!”
孟珏靠着臥榻假寐,突然問道:“你覺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風嗎?事情未免有些湊巧。”
劉賀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對霍光言聽計從,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裡有想法,目前也沒這個膽量動他,唯一想動又敢動田千秋的人就是皇上。皇上身邊確有幾個不懼霍光淫威的股肱臣子,不過,皇上不會命這些人幹這種禍亂法典的事情,只會命……”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你和劉詢。”
劉賀發了會兒呆,說:“衛太子起兵失敗自盡後,先帝餘怒未消,下令誅殺所有衛太子的舍人,以及和衛太子交往過的官員。壺關三老上書給先帝,說太子是受困於‘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結在心,無處告訴,因此忿而發兵,誅殺江充;子盜父兵,並無他意。’當時的高廟令田千秋也上書,申訟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靜下來後,已經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逼迫,遂接納了田千秋的上書,赦免了太子的謀反大罪,又升田千秋爲大鴻臚。不過,田千秋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也許他是看壺關三老沒有獲罪,所以揣摩聖意,見機行事,爲自己博取了一個錦繡前程,可如果沒有壺關三老和田千秋,劉詢只怕連進天牢的機會都沒有。劉詢會是不念舊恩的人嗎?”
孟珏淡淡道:“如你所說,壺關三老纔是冒死進言的人,田千秋不過順風使舵。劉詢究竟有沒有必要念這個‘舊恩’,全看他是何樣的人。話再說回來,即使壺關三老又如何?這天下恩將仇報的人比比皆是。你們劉氏的半壁江山是‘漢初三傑’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沒見感恩,還不是逼走了張良,計殺了韓信?到最後,‘三傑’僅剩了個苟且偷生的蕭何。”
劉賀苦笑着擺手:“我們只說劉詢,不談其它。你覺得劉詢是這樣的人嗎?”
孟珏道:“不論田千秋是否於他有恩,如果這事情是他做的,那麼,他行事的果斷、狠辣非你能及,不過你計謀周全,心存仁念,這個又遠勝過他,現在就看皇上如何想了。”
劉賀默默沉思,很久後,問道:“你爲什麼會突然讓一月傳話給我?”
孟珏閉着眼睛,沒有回答。
劉賀以爲他已經睡着,卻突然聽到他說:“你若不想只做個普通的王爺,就準備好盡全力拼鬥一場。有時間,不妨多琢磨琢磨皇上爲什麼從年初就開始重用你和劉詢,表面上像是讓你們爲他分憂,實際上卻更像是歷練、教導你們,再想想爲什麼皇上把田千秋的事情單交給你和劉詢辦。”
劉賀皺眉不語。孟珏翻了身,面朝牆壁睡去。
劉賀的侍從在屋外稟道:“王爺,宮裡來人傳話。皇上要見王爺。”
劉賀道:“知道了,外面候着。”
“是。”
劉賀叫:“小珏?”
孟珏沉沉而睡,沒有反應。
劉賀出了屋子。
孟珏聽到關門的聲音,坐了起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叫道:“來人”。
進來的卻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珏行禮:“公子有何吩咐?”
孟珏道:“幫我留意劉詢的動靜。”
“是。”
“再幫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麼異常,尤其是府中的僕役、丫鬟,越是出身貧賤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細查。”
“是。”
孟珏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面候着的小廝立即迎上來,孟珏道:“我一個人走走,不用馬車。”
孟珏安步當車,緩步而行。
長街寧靜,只聞自己的腳步聲。
走到一處分岔路口,他停了下來。
向左走?向右走?還是向前走?
――――――――――――――――
劉賀趕進宮時,劉詢已在。
劉弗陵對劉賀說:“正在等你。你看誰比較適合接任丞相位置?”
劉賀心中琢磨,不知道這個問題皇上可問過劉詢,劉詢的答案又是什麼。劉賀沉吟着未立即回答,卻看劉弗陵眼內似閃過一絲笑意,聽到他對劉詢說:“你也想想。”
劉賀心中暗嘲自己,趕緊專心思索,過了一會後說:“這個位置,並非誰合適做,誰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線在哪裡。”
劉詢道:“王叔說的十分有理。霍光絕對不會允許這麼重要的位置落入皇上信賴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皇上早已不是未親政前的皇上,也絕不會讓這個位置落入田千秋這樣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選個中間派的牆頭草了。”
劉弗陵點頭,“這是霍光呈報的人選。”
七喜將奏摺遞給劉賀和劉詢傳閱。
兩人看完後,都笑着搖頭,“霍光這老兒倒是知情識趣。”奏摺上羅列的五個人都是赤金級別的牆頭草。
劉弗陵嘆道:“霍光智謀、能力、魄力兼備,最難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卻一直不忘關心民生,體察民苦,朕幾次削減賦稅、減輕刑罰、打擊豪族的改革,因爲獲益的只是普通百姓,受損的卻是朝堂上的衆多官員,所以遭到過激烈反對,可是卻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沒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聖君駕馭,他肯定是治世棟樑、國之瑰寶,可惜朕登基時太年幼,未能治衡住他,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劉弗陵語重心長地對劉詢和劉賀說:“過於信賴良臣,讓他的勢力獨大,野心膨脹,和疑心過重,使良臣心寒,甚至逼反良臣,是一樣的罪過,都非明君所爲。再神俊、忠心的馬,都記得要用繮繩讓他聽話,用馬鞍讓自己舒服,這樣才能跋涉遠途,馳騁千里。”
劉賀和劉詢默默沉思。
劉弗陵吩咐:“你們將各自中意的人寫給朕。”
劉賀和劉詢忙提筆寫好,交給七喜,七喜呈給皇上。
劉弗陵看了一眼,兩人竟都是“楊敞”,他將竹片遞給於安,於安掌間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劉弗陵道:“已是深夜,你們都回去吧!朕也要趕緊去祭朕的五臟廟。”
劉賀和劉詢磕頭告退。
劉詢的府邸在宮外,自出宮回府。劉賀卻因爲劉弗陵破例讓他住在昭陽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兩人同行。
劉詢走出一段路後,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劉弗陵。卻看劉弗陵和劉賀兩人坐在御花園中說話,白玉桌上放了幾碟時鮮水果。
劉弗陵的神態不同於和他相處時的平靜、淡漠,此時,和劉賀對面而坐的劉弗陵面容帶笑,極爲溫和。
劉賀拿着個杏子在吃,不知道嘴裡嘟囔了句什麼,劉弗陵竟從桌上拿了個杏子,扔向劉賀,劉賀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來。劉弗陵也是笑意滿面。
兩個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親密。
想到劉賀未來前,他和劉弗陵關於田千秋的談話場景。當時,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劉弗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甚至近乎冷漠。
劉詢靜靜站了一小會,並未上前,而是轉身出了宮。
劉賀問:“皇上不是說餓了嗎?怎麼不吃點兒?”
劉弗陵笑意很深:“雲歌做了晚飯。”
“哦~~”劉賀拖着長音,笑着說:“原來怕美人不開心,要留着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簡意賅、老老實實告訴朕。朕交給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麼?”
“臣遵旨。”劉賀一聲唱喏,將事情一一奏明。
劉弗陵邊聽邊點頭,最後笑道:“你這個王爺畢竟沒有白做,司天監都肯幫你說話。”
劉賀笑道:“他說的話都是真話,那塊墓地的確是難得的風水寶地,田老頭的兒子請他去看風水,我只是請他在堪輿時,順便談談他曾見過的風水寶地。”
劉弗陵道:“人無欲則剛,有欲則有了弱點。不過,除非太上,否則沒有人會無慾。”
劉賀笑嘻嘻地問:“皇上的‘欲’是什麼?”
劉弗陵淡笑:“你的是什麼?”
劉弗陵和劉賀談完話,已經過了二更,進宣室殿的第一句話就是:“朕很餓,快去把雲歌做的飯菜都拿來。”
雲歌聞言,笑道:“讓御廚做新的吧!時間差不了多少。”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笑而未言。
雲歌問:“你感覺好些了嗎?”
“孟珏的醫術十分不凡,一直積在胸間的煩悶感一掃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不過我現在有個更好的主意。”劉弗陵眉目間的悒鬱消散了很多,暗溢着喜悅。
雲歌笑點點頭,將臉埋在了劉弗陵胳膊間,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色,“什麼好主意?”
“遁世有‘隱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隱遁’,但終究拖泥帶水,而且一直沒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這次的病倒是個極好的時機,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處。如果她想要自由,我會下一道聖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榮,那她會成爲皇太后或太皇太后。
雲歌只輕輕“嗯”了一聲,再不敢多說。
劉弗陵笑道:“過兩日就命太醫院的那幫太醫們都來會診,讓他們好好焦頭爛額一番,也讓他們各自的主子都徹底相信,更讓全天下都無疑心。”
飯菜送來,於安和抹茶服侍劉弗陵、雲歌用膳。
知道劉弗陵愛吃魚,所以雲歌先夾了筷魚給他。劉弗陵吃了一口,讚道:“真鮮美。”
雲歌也夾了一塊魚肉,“鮮美什麼?魚肉最經不得冷了又熱,肉質如木。”
抹茶笑道:“只要姑娘做的,就算是塊真木頭,放水裡煮煮,皇上也覺得鮮美。”
雲歌指着抹茶,對於安說:“於安,這你□出來的丫頭?還不管管?”
因爲皇上的病,於安心裡一直很沉重,今日總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心情難得的輕鬆,笑道:“奴才□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慣成了今日的德性,姑娘又有皇上撐腰,奴才哪裡還敢教訓抹茶?”
“陵哥哥?”
劉弗陵正容問:“於安說的哪裡不對?我要辦他,也總得有個錯才能辦。”
“哼!你們都一夥的,欺負我是外來的!”雲歌再不搭理他們,埋頭吃飯。
於安和抹茶都偷着笑。
劉弗陵凝視着微有羞意的雲歌想,這一生能日日吃着雲歌做的菜,直到白頭,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
這幾日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沒有睡安穩,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衆人要忙着鑽營,忙着弔唁。緊接着,御史大夫楊敞升爲丞相,百官又要忙着恭賀,忙着巴結。氣還沒喘口,又聽聞皇上得病,太醫院翹楚——張太醫束手無策,無奈下,只能召集所有太醫會診。
張太醫醫術如何,衆人都心中有數,讓他束手無策的病?衆人心裡都是“咯噔”一下,提心吊膽地等着會診結果。
大司馬府,書房。
兩位參與會診的太醫如約而來。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後,忙向霍光請安。
不論多大的官,對太醫院的醫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爲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寬和,此時更是客氣,立即請兩位太醫坐。
兩位太醫一字不落地將會診過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只是靜聽,面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兩位太醫看霍光沒有話問,站起告辭:“下官還要回去翻閱典籍,尋找醫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醫走後,霍光凝視着窗外不說話,霍禹、霍山、霍雲也都不敢吭聲。
窗外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湖泊。
湖上幾隻白鷺,時飛時落。岸邊幾株柳樹隨風輕擺。黃鶯婉轉鳴唱,因爲樹蔭濃密,只聞聲,不見影。
霍光好像賞景賞得入了神,近半個時辰都一言不發,也一動未動。
霍禹和霍山頻頻給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卻視而不見,也看着窗外發呆。
霍光終於將視線收回,目光淡淡從屋內幾人面上掃過,“成君,陪爹去外面走走,你們三個,平日裡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們若敢不經我許可做什麼事,我絕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着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閉嘴,隨着兩個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攙着霍光胳膊,慢步朝湖邊走去。湖風清涼,將盛夏的炎熱吹走了許多。
霍光笑說:“此湖是這個宅子最早開鑿的一個湖。”
成君微笑:“女兒知道,這個宅子,伯伯曾住過的,書房這一帶是伯伯的舊宅,其餘屋舍是父親後來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處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歲就封侯,其後又位居大司馬,這個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實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陽還需要藉助它物的光輝嗎?你若見過你伯伯,就會明白,他要的,只是個‘家’。”霍光雖在笑,可眼中卻別有情緒。
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冊記述,還是長安城的傳聞中,都有很多疑點,和伯伯有關的話題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
父女倆沿着湖邊逛了一圈,隨意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休息。
一對野鴨縮躲在石塊角落裡打瞌睡,看到他們也不害怕,反以爲有吃的,圍着霍成君繞圈子,霍成君用手相嬉。
霍光看着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嗎?”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鴨遊近,去叨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揮手,用力打在了野鴨身上,兩隻野鴨“嘎嘎”幾聲慘叫,快速逃走。
“女兒說過願意進宮。”
霍光嘆息,“這條路,不能回頭,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別人,爹會給你備好嫁妝,讓你風光大嫁。”
霍成君淡淡說:“女兒想好了,與其嫁個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這件事情一再耽擱,先被小妹的病耽誤。沒想到這丫頭因病得福,一場病倒讓皇上動了心。皇上和皇后圓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進宮,只能再等等。現在想來,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上的病……”
“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的權力。若皇上病好,計劃如舊;若不能……現在只能步步謹慎。”
霍成君點頭。
霍光突然問:“劉賀和劉詢,你看哪個更好?”
霍成君一怔後才明白父親話後的意思。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雖非尋常女子,卻還是有了羞意,扭轉了身子,低頭望着水面。
霍光道:“劉賀看着荒唐,劉詢看着豪爽,這兩人我都有點看不透。不管選誰,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腦中閃過劉賀的急色和無禮相,心裡一陣厭煩,又回憶起上元節時的情景。
劉詢爲她猜謎,送她燈籠,那盞“嫦娥奔月”燈還掛在自己閨房中。
他帶她去吃小餛飩,韭菜餅。
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帶着她在小巷子裡左轉右繞,很多店鋪的老闆都會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裡,藏着她從未品嚐過的美食,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竟好像從未在長安城真正生活過。
雜耍藝人,見了他,會特意叫住他們,單爲她表演一段節目,分文不收。
橫着走路的街霸、地痞,卻是一見他,剎那就跑個沒影兒。
他送她回府時,她左手拎着燈籠,右手提着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零食和小玩藝,她這才知道,原來長了那麼大,自己竟從未真正過過上元佳節。
……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着湖面,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語地說:“若從經歷看人,劉詢此人只怕心志堅忍,不易控制,劉賀卻是富貴王爺,沒經歷過什麼磨難,荒唐之名,舉國皆知……不過,劉賀的正室是前大鴻臚的女兒,劉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鴻臚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劉賀的這門婚事又是先帝親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還有不少人在朝中爲官。想要繞過劉賀的正室立女兒爲皇后,只怕十分難。劉詢卻不同,朝中無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難鳴。
霍光笑說:“這兩人對我而言,各有利弊。劉賀、劉詢,你選一個,畢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裡雖然如此說,可心裡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決定。他最期望聽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對兩人根本沒有偏倚,否則不管她選擇誰,他都會挑另一個。
霍成君如夢初醒,愣了一會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絕不想給別的女人下跪,既然決定入宮,我就要做皇后。誰能讓我做皇后,我選誰。”
霍光微笑着點頭,心中卻不無失望,成君的言語中已經透漏了她的喜厭。他望着湖面,慢慢地說:“你要記住,從你進宮起,他是什麼樣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兩個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會是你的依靠,甚至還會是你的敵人,你的依靠只有霍氏和你將來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點了點頭。
霍光長吁了口氣,“這些話不要告訴你哥哥們。”
“女兒明白。”霍成君望着湖對面。岸上柳樹婀娜,水中倒影搖曳,究竟是風動,樹動,才影動,還是風動,水動,才影動?她眼中有悲傷,有恨意,還有迷茫。
父女倆在湖邊坐了會後,霍光說還有事要辦,命下人備馬車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處。
剛進門,小青就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身旁,遞給她一方絹帛,“小姐,奴婢本來不敢收的,可他說小姐一定會看,奴婢怕耽誤了小姐的事,所以就還是收了。奴婢若收錯了,請小姐責罰,下次絕不再犯。”
霍成君打開絹帕,默默讀完,握着帕子,望着窗楞上掛着的一盞八角宮燈怔怔出神。
發了半日的呆,方說:“點盞燈來。”
小青心裡納悶,大白天點燈?可知道自家的這位小姐,行事、說話極得老爺歡心,如今就是大少爺見了,都客客氣氣,她自不敢多問,匆匆去點了燈來。
霍成君將絹帕放在燈上燒了,淡聲吩咐:“吩咐人準備馬車,我晚上要出趟門。”
小青忙應:“是。”
――――――――――
明處,衆多太醫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閱各種胸痹的記載,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珏每隔五日來給劉弗陵扎針一次,又配了湯藥配合治療。
雲歌問過孟珏,劉弗陵究竟得的什麼病?孟珏的回答極其乾脆:“不知道。”
雲歌不滿,一旁的張太醫解釋,“只有典籍上有記載的病纔會有名字,還有很多病症,典籍上並無記載。可是沒有名字,並不表示不可治。”
自從孟珏開始給劉弗陵治病,劉弗陵的病症開始緩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過。有事實在眼前,雲歌稍微安心了點。
孟珏拿出一根一尺長的銀針,下尖上粗,與其說是針,不如說是一把長錐,於安嚇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麼?”
張太醫忙做了噤聲的手勢,走到於安身邊低聲說:“這應該是穿骨針,可吸人骨髓,傳聞中黃帝用過,我也是第一次見。”
孟珏將一塊軟木遞給劉弗陵,“皇上,恐怕會很疼。本該用點藥讓皇上失去痛覺,可我現在還未確診,不敢隨意用藥,所以只能……”
劉弗陵接過軟木,淡淡說:“朕受得住。”
張太醫說:“皇上若疼,就叫出來,叫出來會好受一些。”
孟珏用力於腕,將針插入劉弗陵的股骨,劉弗陵面色剎那轉白,額頭的冷汗,顆顆都如黃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卻緊咬牙關,一聲未發。
於安眼見着銀針沒入劉弗陵體內,只覺得自己的骨頭也透出寒意。
劉弗陵躺,孟珏站。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劉弗陵,手中的針保持勻速,緩緩插入股骨。
趴在窗上偷看的雲歌,感同身受,臉色煞白,咬着的嘴脣漸漸沁出了血絲。
人們形容極至的痛苦爲刺骨之痛,這痛究竟有多痛?
聽到窗外急促的呼吸聲,孟珏眼中的墨色轉深,手勢越發得慢,將銀針極其緩慢地推入骨頭,劉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臉色由白轉青。
張太醫看着孟珏的施針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
已經取到骨髓,孟珏不敢在骨內久留,迅速將針拔出,劉弗陵已經痛到神識恍惚,卻仍是一聲未發。
孟珏將針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於安可以上前了。
於安趕忙去探看皇上,劉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於安忙命七喜幫忙給皇上換衣服,以防皇上着涼。
孟珏磕頭告退,劉弗陵喃喃說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清。於安道:“孟大人上前聽話。”
孟珏跪到了劉弗陵榻前。
劉弗陵聲如蚊吶:“多謝!”
孟珏道:“不敢,是臣的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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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弗陵輕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實在沒有任何力量,緩了半晌,才又說:“你……你誰都不要幫。你想要的東西,朕定會給你。”
孟珏怔住。
“保存實力,置身事外。”劉弗陵閉上了眼睛,輕擡了擡食指。
於安立即做了個請的姿勢,“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於安送孟珏出屋,孟珏將一個小檀木匣子遞給於安,“煩勞公公了。”
於安含笑接過,“該奴才謝大人,雲姑娘若沒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開盒子檢查了下,又湊到鼻端聞了聞,“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樣。”
孟珏淡笑道:“藥隨症變,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藥也自然不一樣。”
於安點頭,將匣子收好,“奴才還要回去服侍皇上,就送到這裡,大人慢走。”
孟珏向於安行禮作別。
孟珏出了殿門,看到坐在牆角處的雲歌,淡淡說:“我有話問你。”說完,腳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雲歌呆呆坐了會,跳起身,追了過去。
行到僻靜處,孟珏停住了腳步,“你告訴皇上我要的診金是什麼?”
“手握重權,官列三公九卿。”雲歌的語氣中滿是嘲諷,“你既然不關心天下賦稅,我若告訴皇上,你不收診金,更荒謬,想來這個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珏微笑:“那我該謝謝你了,人還未過門,就懂得替夫君謀劃前程了。”
雲歌臉色驀白,襯得脣畔的幾絲血跡異樣的豔麗。
孟珏笑如春風,轉身離去。
孟珏前腳進家,劉賀後腳就衝了進來,“老三,你是不是在給皇上治病?”
孟珏半歪在榻上,翻着竹簡,“是。”
“你早知道,卻不告訴我……”劉賀指着孟珏,有氣卻不知怎麼發,半晌後,放下手,問:“皇上的病究竟如何?”
孟珏搖頭:“不知道。”
劉賀盯着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說的是實話,“能治還是不能治?”
孟珏看着手中的竹簡說:“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珏不耐煩,“若是胸痹,我會說不知道?”
劉賀盯着他看了好一會,緩緩說:“小珏,不要因爲二弟曾給你說過的願望做任何事情,二弟當年對你說那些話時,還只是一個心智未開的半大人,他日後的所思所想早已經變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劉賀不提月生還好,一提月生,孟珏驀地將手中的竹簡砸向劉賀,“滾出去!”
劉賀輕鬆地抓住了竹簡,是一卷《起居注》,記錄着劉弗陵每日的飲食起居。榻旁、案頭都堆滿了這樣的竹簡,還有不少孟珏做的筆記,劉賀心下歉然。
孟珏面上已平靜,淡淡說:“現在朝局隱患重重,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你多操心自己,別在我這裡呱噪。”說完,再不理會劉賀。
劉賀思量着還想說話,卻被聞聲進屋的三月拖着向屋外行去。
三月一邊拖着他往花圃走,一邊不滿地說:“大公子怎地不分青紅皁白就責備人?這段日子,三公子從未真正休息過,日日在屋裡看皇上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個日子的作息、飲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過,還要配藥,給皇上的藥方翻來覆去地琢磨,唯恐一個不小心,引發皇上的併發症。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籮一籮的藥,還有一盆盆活的藥草,分門別類的擺着,整個花圃充滿了濃重的藥香,“你還說三公子不盡心?他就差心血耗盡了!”
劉賀沉默。
三月不依不饒地說:“三公子好像中意雲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們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沒有想過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費盡心血救的是誰?三公子也是個人,你還不准他有個脾氣?”
劉賀忙連連作揖:“好姑娘,我錯了,都是我錯了。你們這幾個丫頭個個心向着老三,我被他罵的時候,也沒有見你們幫過我。”
三月猶有不甘地閉上了嘴。
劉賀又四處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轉身,匆匆向書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來,追向劉賀,“大公子,你怎麼又去了?”
劉賀回過頭,揮手讓她下去,一面溫和地說:“我去給老三個理由救人,讓他救人救得好受一點。”
三月看到劉賀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腳步,恭敬地說:“是,奴婢告退。”
孟珏聽到推門聲,見又是他,幾分疲憊地問:“你還有什麼事情?”
劉賀坐到他對面,斂了慣常的嘻笑之色,“我想告訴你件事情。”
孟珏仍研究着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針,只點了點頭。
“不知道月生有沒有給你講過他遇見你之前的一段經歷?”
孟珏手下的動作停住,卻仍然沒有說話。
“先帝末年,因爲吏治混亂,民不聊生,無數失去土地的流民被逼去搶奪官府糧倉,官府下令拘捕追殺這些‘造反’亂民,月生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爲了活命,月生的父親想帶着他逃出漢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親被官兵殺了,而他卻被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
孟珏一下擡起了頭,直盯着劉賀。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願意把兄弟的責任揹負到自己身上,卻不願意讓兄弟爲他揹負責任,所以,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時,從他偶爾提到的片斷中拼湊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臨死前,他斷斷續續地向我託付一些事情,我半猜着約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他還讓我照顧他的親人……當時,他有很多事情想囑咐我,卻都已經說不出來,我哭着對天發誓,一定會替他報恩,一定會替他照顧好他唯一的親人,也就是你。”
說到這裡,劉賀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平靜了一會,才又說:“後來你來找我,我才見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着,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對我,我都一定會把你看作親弟弟。爲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願,我下了大工夫四處尋訪雲歌,卻一直苦覓不得。沒想到,最後得來全不費工夫,你竟然向一個叫雲歌的女孩子求親,又追着她從西域到了長安。我當時去長安的目的根本不是爲了查探你的舉動,而是爲了見她。一見到她,不需要任何證據,我已知道這個雲歌就是我要尋覓的‘雲歌’了。可是那個少年呢?根據月生的點滴描述,少年和雲歌之間也應該剛認識不久,我以爲是你,因爲根據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時間,似乎和你與雲歌認識的時間一致,地點也一致。”
劉賀看着孟珏的視線十分複雜,“你對雲歌的事情比我清楚,聽到這裡,你應該已經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誰了。我是最近纔想明白這件事情,也才明白爲什麼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劉弗陵時,表情那麼複雜。”
孟珏的聲音冷如冰,“你既然決定隱瞞,爲什麼要現在告訴我?”
劉賀長吁了口氣,“這是月生在臨死前,對我說的話。我已經不能爲他做任何事情,這是我唯一能爲他做的。”他攤了攤手,苦笑着說:“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着讓自己的良心能安穩些,所以不想你去爲月生完成心願。可是,現在發現,月生欠劉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還上。”
孟珏的臉色有些發青,劉賀做了個害怕的表情,跳了起來,又變成了他一貫的憊賴樣子,一邊匆匆往外跑,一邊說:“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們!今日沒有工夫奉陪。”
孟珏凝視着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種情緒都有。
屋外樹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着“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會更好。
“砰”地一聲巨響,書房的門突然被人踢開。
難得動怒的孟珏,突然情緒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個石硯臺呼嘯着直擊來人命穴。
孟珏將硯臺擊出後,纔看到來人是雲歌,大驚下,又忙飛身上前。
雲歌一踢開門,就滿腔怒氣地往裡衝,根本沒有想到孟珏會拿硯臺砸她,等看到時,腦袋有些發懵,緊迫間衝勢根本停不下來,而孟珏離硯臺還有一段距離。
眼看着硯臺要砸到雲歌的腦袋上,孟珏急中生智,隨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壺用來擦木器的桐油朝雲歌腳下潑過去。
隨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雲歌“啊”的一聲尖叫,腳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釐之差,硯臺從她頭頂飛過,砸到了院子中,將一株胳膊粗細的樹當場砸斷。
這一跤摔得着實不輕,雲歌的手腿生生地疼,半邊臉也立即腫了起來。身上、頭髮上全是膩嗒嗒、難聞的桐油,薰得人頭暈。
孟珏忙去扶她,她用力打開了他的手,想自己起來,卻手腳打滑,剛拱起身子,又摔了下去。
孟珏看到她的狼狽樣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說:“先別發脾氣了,我沒想到是你。我讓三月給你準備洗漱用具,等收拾乾淨了,我再好好給你賠禮道歉。”說着,用力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想把她拎起來。
雲歌用力去打他的手,一邊嚷着:“我不要你的假好心,我們不要你的假好心……我們不要……”嚷着嚷着眼淚撲簌簌直落了下來。
孟珏的手有些僵,雲歌趁勢掙脫了他,一邊努力地起來,一邊哭着說:“我剛去石渠閣查了秘籍,書上說穿骨針要快進快出,快出是爲了保住取得的骨髓,快進是因爲穿骨之疼非人所能忍,你卻慢慢地往裡插……你說你是信守諾言的人,可你……”
雲歌努力了好幾次,終於站了起來,她的頭髮上、臉上全是油,半邊臉又腫着,狼狽不堪,可她的神情卻透着異樣的倔犟,“我不要你的假好心,不管你的醫術有多高超,我都不會再讓你去折磨他,以後你不用來給陵哥哥治病了!反正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總是陪着他的,我纔不怕什麼怪病!”
說完後,一邊擦着眼淚,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
孟珏想叫她,張了張嘴,卻喉嚨乾澀,發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