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陵詔昌邑王劉賀進京的消息,讓所有朝臣驚訝不解,甚至覺得好笑。皇上覺得長安太無聊了嗎?詔一個活寶來娛樂自己,兼娛樂大家?
一些謹慎的大臣本還對劉賀有幾分期許,覺得此人也許小事糊塗,大事卻還清楚,皇上的這道詔書當然不能接,裝個病、受個傷地拖一拖,也就過去了。不料聽聞劉賀不但接了詔書,而且迫不及待地準備上京,明裡嚷嚷着“早想着來長安拜見皇上。”暗裡抓着來傳詔的使臣,不停地打聽長安城裡哪家姑娘長得好,哪個公子最精於吃喝玩樂,哪個歌舞坊的女子才藝出衆。那些大臣也就搖頭嘆息着死心了。
陪宦官一塊去宣詔的官員,回長安後,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見所聞全部告訴了霍光。這位官員當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說起在昌邑國的荒唐見聞,也是邊說邊搖頭。
霍禹、霍山、霍雲聽得大笑,霍光卻神色凝重。
昌邑王劉賀的車儀進京的當日,長安城內熱鬧如過節,萬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間女子口耳相傳的傳奇。昌邑王是她的孫子,傳聞容顏絕世、溫柔風流,而且這是劉弗陵登基後,第一次詔藩王進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風采。
當然,劉賀不愧爲劉賀,他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方式,讓長安人記住了他。以至於二三十年後,當皇上、皇后、霍光這些人都湮沒於時間長河,無人提起時,還有髮絲斑白的女子向孫女回憶劉賀。
卯時,太陽還未升起,就有百姓來城門外佔地方。
辰時,身着鎧甲、手持刀戈的禁軍來肅清閒雜人。
巳時,一部分官員陸續而來;午時初,三品以上官員到達城門;午時正,大司馬、丞相、將軍等皆到;午時末,劉弗陵在宦官、宮女陪同下到了城門。
在巳時初,哨兵就回報,昌邑王已在長安城外四十里。滿打滿算也該未時初到。可劉弗陵站在城樓上,從午時末等到未時正,昌邑王一直沒有出現。
後來,劉弗陵在百官勸說下,進了城樓邊休息邊等。劉弗陵還算體諒,把霍光、田千秋、張安世等年紀較大的官員也傳進了城樓,賜了座位,一邊喝茶一邊等。其他官員卻只能大太陽底下身着朝服、站得筆挺,繼續等待。
未時末,昌邑王依舊沒有出現。
一旁的百姓還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販買碗茶,啃着粟米餅,一邊聊天一邊等。可大小官員卻只能忍受着口中的乾渴,胃裡的飢餓,雙腿的痠麻,乾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裡把昌邑王詛咒了個十萬八千遍。
申時,太陽已經西斜,昌邑王還是沒有到。
百姓由剛開始的喧鬧,變得漸漸安靜,最後鴉雀無聲。大家都已經沒有力氣再喧譁激動了。
現在只是覺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見到這個昌邑王,不就是浪費了一天嗎?滿心的是不甘心!
當然,還有對昌邑王的“敬佩”,敢讓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萬人的城門,到最後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場面不可不說詭異。
當夕陽的金輝斜斜映着衆人,當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向西邊時,一陣悠揚的絲竹音傳來。樂聲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輝中迤邐行來。
隨着音樂而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香氣,若百花綻放,春回大地。
八個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籃,一邊灑着乾花瓣,一邊徐徐行來。其後是八個虯髯大漢,扛着一張碩大的坐榻,雖然是大漢,可因爲隨着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氣。榻上幾個雲髻峨峨、金釵顫顫的女子正各拿樂器,爲後面的男子演奏。
後面也是一張方榻,扛榻的卻是八個身材高挑,容貌明豔的胡姬,上面半坐半臥着一個男子,一個侍女臥在他膝上。男子低着頭,一手把玩着侍女的秀髮,一手握着一杯西域葡萄酒。
男子頭戴纏金紫玉王冠,身着紫煙羅蟒袍,腰繫白玉帶。目若點漆,脣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雙入鬢劍眉添了英氣,讓人不會誤認做女子。
只看他脣畔含笑,眉梢蘊情,目光從道路兩側掃過,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覺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說着不爲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卻想去撞牆,覺得人家過的纔是男人過的日子。無數頑皮的男孩在看到劉賀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讀書、刻苦習武,將來封候拜相,纔能有權有勢有錢有美人,做個象劉賀一樣的男人。
走出城樓,看到眼前一幕的劉弗陵終於明白爲什麼四十里地,劉賀走了將近一天。
百官齊齊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劉賀看到當先而站的劉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趕了幾步上前向劉弗陵磕頭請罪:“臣不知皇上親來迎臣,臣叩謝皇上隆恩。道路顛簸,實不好走,耽誤了行程,求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禮。”
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來給劉賀見禮、問安,一番擾攘後,劉弗陵和劉賀兩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談。
站了幾乎一天的百官終於可以散去。
劉病已早上出門時,沒有吃飯,此時餓得前胸貼後背,扶着孟珏胳膊,有氣無力地對他說:“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時,記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謀劃策,出錢出力,竭盡所能。”
孟珏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對今日的事情處之泰然。看到劉病已的樣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輩論交,你好像該稱呼大公子一聲‘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
劉病已打斷了孟珏的話:“開玩笑!照你這麼說,大公子叫皇上‘叔叔’,雲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該叫雲歌什麼?我們還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輩份!皇家的輩份算不清。再說了,我如今還沒那個資格叫大公子‘叔叔’。”
孟珏淡笑一下,未出聲。
劉病已問:“孟珏,你猜到皇上爲什麼詔昌邑王到長安了嗎?”
“沒有。”
“你怎麼沒有反對昌邑王來長安?你們就不怕萬一?”
孟珏淡淡說:“昌邑王進京的決定和我沒有多少關係,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計較,我只是沒有阻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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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弗陵設宴替劉賀接風洗塵,宴席設在建章宮前殿,比未央宮前殿的威嚴堂皇多了幾分隨意雅緻。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數有限。皇上、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還有劉病已和孟珏陪席。
朝內官員看到竟然還有劉病已和孟珏,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鬥中羌王子克爾嗒嗒后皇上說的話,明白皇上想重用劉病已、孟珏二人。有人心領神會了皇上的意思後,準備開始擬奏章,奏請皇上爲這二人升官。
因爲是家宴,衆人都着便服赴宴。霍光未帶妻子,只帶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張安世、劉病已雖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獨身赴宴。無獨有偶,劉弗陵也是獨自出席,皇后並未出現。
霍成君是個女兒家,不能隨意說話。霍禹有父親在,不敢隨意開口。霍光、田千秋、張安世、孟珏、劉病已都是謹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會輕易說話。劉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語,不是什麼風趣善言的皇帝。
一殿人,獨剩了個劉賀談笑風生,卻是越說越悶,忍無可忍地對劉弗陵抱怨:“皇上,這就是長安城的宴會嗎?一無美人,二無美酒,三無歌舞,虧得臣還朝思暮想着長安的風流旖旎,太沒意思了!”
劉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於安忙彎着身子道:“王爺,今晚的酒既有大內貢酒,還有長安城內最負盛名的‘竹葉青’,雖然不敢說玉液瓊漿,但‘美酒’二字應該還擔得。”
劉賀冷哼:“一聽這話,就是個不會喝酒的人。酒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聽名氣的。有美人在懷,有趣士對飲,有雅音入耳,這酒喝得方有味道,現在有什麼?這酒和白水有什麼區別?”劉賀說着,將杯中的酒潑到了地上。
於安犯愁,他當然知道宮中宴席該是什麼樣子,當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沒見識過。可皇上從來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類宴席,十幾年下來,宮裡也就不再專門訓練歌女、舞女陪官員戲樂飲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給了禮部負責。平常的小宴,官員都知道皇上喜好,不會有人想和皇上對着幹。今夜,卻碰到了這麼個刺頭貨,突然之間,讓他到哪裡去抓人?只能賠着笑臉說:“王爺,是奴才沒有考慮周詳。”
劉賀不再說話,卻依舊滿臉不悅。
劉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帶了不少姬妾,朕破例準她們過來陪你飲酒。”
劉賀擺擺手,貌似恭敬地說:“多謝皇上美意,臣怕她們被臣慣壞了,不懂宮裡規矩,所以只帶了兩個侍女進宮,其餘人都在宮外,一來一回,宴席都該結束了。臣就湊合湊合吧!”話語間說的是“湊合”,表情卻一點“不湊合”,端着酒杯,長吁短嘆,一臉寂寥。
劉弗陵的脾氣也堪稱已入化境,對着劉賀這樣的人,竟然眉頭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話要問劉賀,就問,無話也絕不多說。
劉病已徹底看傻了,連心中不怎麼把劉弗陵當回事情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麼說,劉弗陵是一國之君,就是權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當着衆人面拂逆劉弗陵的話語。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爺。
田千秋和張安世垂目吃菜,不理會外界發生了什麼。孟珏笑意吟吟,專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諾大的宮殿只聞劉賀一聲聲的嘆氣聲。
霍成君忽地起身,對劉弗陵叩頭:“陛下萬歲,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爺不嫌棄,臣女願意獻舞一支,以助王爺酒興。”
劉弗陵還未說話,劉賀喜道:“好。”
劉弗陵頷首準了霍成君之請。
劉賀笑說:“有舞無樂如菜裡不放鹽,不知道你打算跳什麼舞?”劉賀說話時,視線斜斜瞄了下孟珏,一臉笑意。
霍成君笑對劉弗陵說:“臣女聽聞皇上精於琴簫,斗膽求皇上爲臣女伴奏一首簫曲。”
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珏眼中神色更是複雜。
劉賀愣了一愣,立即撫掌而笑,“好提議。皇上,臣也斗膽同請。只聞皇上才名,卻從未真正見識過,還求皇上準了臣的請求。”
劉弗陵波瀾不驚,淡淡一笑,對於安吩咐:“去把朕的簫取來。”又問霍成君:“你想要什麼曲子?”
“折腰舞曲。
劉弗陵頷首同意。
霍成君叩頭謝恩後,盈盈立起。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襲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別,顯得比一般衣裙寬大蓬鬆。腰間繫着的穿花蝴蝶五彩絲羅帶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纖腰本就堪握,在寬大的衣裙和袍袖襯托下,更是顯得嬌弱可憐,讓人想起脆弱而美麗的蝴蝶,不禁心生憐惜。
在衆人心動於霍成君美麗的同時,一縷簫音悠悠響起,將衆人帶入了一個夢境。
簫聲低迴處如春風戲花,高昂時如怒海摧石;纏綿如千絲網,剛烈如萬馬騰。若明月鬆間照,不見月身,只見月華;若清泉石上流,不見泉源,只見泉水。
簫音讓衆人只沉浸在音樂中,完全忘記了吹簫的人。
霍成君在劉弗陵的萬馬奔騰間,猛然將廣袖甩出,長長的衣袖若靈蛇般盤旋舞動於空中。
衆人這才發現,霍成君袖內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摺疊,白色折縫中用各色彩線繡着蝴蝶,此時她的水袖在空中飛快地高轉低旋,白色折縫打開,大大小小的“彩蝶”飛舞在空中。隨着折縫開合,“彩蝶”忽隱忽現,變幻莫測。
衆人只覺耳中萬馬奔騰,大海呼嘯,眼前漫天蝴蝶,飛舞、墜落。
極致的五彩繽紛,迷亂炫目,還有脆弱的悽烈,絲絲蔓延在每一個“蝴蝶”飛舞墜落間。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劉弗陵的絕妙簫聲奪神,再被霍成君的驚豔舞姿震魄,此時都被漫天異樣的絢麗繽紛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簫音慢慢和緩,衆人仿似看到一輪圓月緩緩升起。圓月下輕風吹拂着萬棵青松,柔和的月光從松樹的縫隙點點灑落到松下的石塊上,映照着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過。
霍成君的舞蹈在簫音中也慢慢柔和,長袖徐徐在身周舞動,或飛揚,或垂拂,或卷繞,或翹起,凌空飄逸,千變萬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後仰,或左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彎,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纖腰,柔若無骨,曼妙生姿。
衆人這才真正明白了爲何此舞會叫《折腰舞》。
簫音已到尾聲,如同風吹松林回空谷,濤聲陣陣,霍成君面容含笑,伸展雙臂,好象在松濤中飛翔旋轉,羣羣彩蝶伴着她飛舞。
此時她裙裾的妙用才漸漸顯露,隨着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慢慢張開,裙裾折縫中的刺繡開始顯露,其上竟繡滿了各種花朵。
剛開始,如春天初臨大地,千萬朵嬌豔的花只羞答答地綻放着它們美麗的容顏。
隨着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滿漲,半開的花逐漸變成怒放。
簫音漸漸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環繞中,緩緩向百花叢中墜落,簫音嗚咽而逝,長袖垂落,霍成君團身落在了鋪開的裙裾上。
五彩斑斕的“彩蝶”,色彩繽紛的“鮮花”都剎那消失,天地間的一切絢爛迷亂又變成了素白空無,只一個面若桃花,嬌喘微微的纖弱女子靜靜臥於潔白中。
滿場寂靜。
劉賀目馳神迷
劉病已目不轉睛。
孟珏墨黑的雙眸內看不出任何情緒。
霍光毫不關心別人的反應,他只關心劉弗陵的。
劉弗陵目中含着讚賞,靜看着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畢竟是男人。待看仔細,頓時又心涼。劉弗陵的目光裡面沒有絲毫愛慕、渴求、佔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壯美的日出,一個精工雕琢的玉器,只是單純對美麗的欣賞和讚美。
一瞬後。
劉賀鼓掌笑贊:“不虛此夜,長安果然是長安!傳聞高祖寵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爲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豔姿,今夜得見霍氏之舞,只怕比戚夫人猶勝三分。”
田千秋笑道:“傳聞高祖皇帝常擁戚夫人倚瑟而絃歌,每泣下流漣。今夜簫舞之妙,絲毫不遜色。”
對劉賀和田千秋話語中隱含的意思,劉弗陵好似絲毫未覺,點頭讚道:“的確好舞。賞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鐲兩串。”
霍成君磕頭謝恩,“臣女謝陛下聖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實是陛下的簫吹得好。”
劉弗陵未再多言,只讓她起身。
宴席再沒有先前的沉悶,劉賀高談闊論,與霍成君聊會兒舞蹈,又與劉弗陵談幾句音樂。霍禹也是精善玩樂的人,和昌邑王言語間,十分相和,兩人頻頻舉杯同飲。衆人時而笑插幾句,滿堂時聞笑聲。
宴席快結束時,劉賀已經酩酊大醉,漸露醜態,一雙桃花眼盯着霍成君,一眨不眨,裡面的□□裸地燃燒着,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惱,卻半點發作不得。霍光無奈,只能提前告退,攜霍禹和霍成君先離去。田千秋和張安世也隨後告退。
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走了,孟珏和劉病已也想告退,劉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宮,你們送朕和昌邑王一程。”
孟珏和劉病已應道:“臣遵旨。”
當年漢武帝爲了遊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宮和建章宮之間鑄造了飛閣輦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從建章宮前殿走到未央宮前殿。
於安在前掌燈,劉弗陵當先而行,孟珏和劉病已扶着步履踉蹌的劉賀,七喜尾隨在最後面。
行到飛橋中間,劉弗陵停步,孟珏和劉病已也忙停了腳步。
身在虛空,四周空無一物,衆人卻都覺得十分心安。
劉弗陵瞟了眼醉若爛泥的劉賀,叫劉賀小名:“賀奴,朕給你介紹一個人。劉病已,先帝長子衛太子的長孫——劉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劉病已呆呆站立。這個稱呼只是深夜獨自一人時,夢中的記憶,從不能對人言,也沒有人敢對他言。這是第一次在人前聽聞,而且是站在皇宮頂端,俯瞰着長安時,從大漢天子的口中說出,恍惚間,劉病已只覺一切都十分不真實。
孟珏含笑對劉病已說:“恭喜。”
劉病已這才清醒,忙向劉弗陵跪下磕頭,“臣叩謝皇上隆恩。”又向劉賀磕頭,“侄兒劉詢見過王叔。”
劉賀卻趴在飛橋欄杆上滿口胡話:“美人,美人,這般柔軟的腰肢,若在榻上與其顛鸞倒鳳,銷魂滋味……”
劉弗陵、劉病已、孟珏三人都只能全當沒聽見。
劉弗陵讓劉病已起身,“過幾日,應該會有臣子陸續上折讚美你的才華功績,請求朕給你升官,朕會藉機向天下詔告你的身份,恢復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來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備。”
“臣明白。”劉病已作揖,彎身低頭時眼中隱有溼意,顛沛流離近二十載,終於正名顯身,爺爺、父親九泉之下應可瞑目。
孟珏眼中別有情緒,看劉弗陵正看着他,忙低下了頭。
劉弗陵提步而行。
孟珏和劉病已忙拎起癱軟在地上的劉賀跟上。
下了飛橋,立即有宦官迎上來,接過劉賀,送他去昭陽殿安歇。
劉弗陵對劉病已和孟珏說:“你們都回去吧!”
兩人行禮告退。
劉弗陵剛進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廂殿頂上的雲歌。
劉弗陵仰頭問:“怎麼還未歇息?”
“聽曲子呢!”
“快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雲歌手支下巴,專注地看着天空。
劉弗陵看向於安,於安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後,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問:“皇上想上屋頂?要梯子?”磨蹭着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側牆根靠着的梯子,“皇上。”
劉弗陵攀梯而上,於安緊張得氣都不敢喘,看到劉弗陵走到雲歌身側,挨着雲歌坐下,才吐了口氣,回頭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聽什麼曲子?”
“折腰舞曲。”
“好聽嗎?”
“好聽得很!”
劉弗陵微笑:“你幾時在宮裡培養了這麼多探子?”
“你明目張膽地派人回來拿簫,我只是好奇地問了問,又去偷偷看了看。”
劉弗陵笑意漸深,“不是有人常自詡大方、美麗、聰慧嗎?大方何來?聰慧何來?至於美麗……”劉弗陵看着雲歌搖頭,“生氣的人和美麗也不沾邊。”
雲歌怒:“你還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們一個、二個眼睛都不眨!說假話,罪加一等!”
“好看。”
“好看?那你怎麼不把她留下來看個夠?”
劉弗陵去握雲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雲歌猛地想站起,卻差點從屋頂栽下去,劉弗陵倒是有先見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雲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爲和霍成君之間由來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並非只衝今夜而來。
她冷靜了一會,寒着臉說:“不行,沒得商量。我不管什麼瞞天過海、緩兵之策,什麼虛情假意、麻痹敵人,都不行。就是有一萬條理由,這樣做還是不對,你想都不要想!”
“好像不久前還有人想過把我真撮合給別人,現在卻連假的也不行了嗎?”劉弗陵打趣地笑看着雲歌。
雲歌羞惱,“彼一時,此一時。何況,你已經害了一個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雖不喜歡她,可我也是女子。”
劉弗陵臉上的笑意淡去,“雲歌,不要生氣。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說,我已經誤了小妹年華,絕不能再誤另一個女子。”
原來劉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於她的介意。雲歌雙頰微紅,低頭嘟囔:“只能誤我的。”
劉弗陵笑,“嗯,從你非要送我繡鞋時起,就註定我要誤你一生。”
雲歌着急,“我沒有!明明是你盯着人家腳看,我以爲你喜歡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問你要的。”
雲歌低着頭,抿脣而笑,“你要商量什麼事?”
“看來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進宮。我膝下無子,估計田千秋會領百官諫議我廣納妃嬪,首選自然是德容出衆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后之尊,頒佈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動。”劉弗陵輕嘆,“到時候,我怕我拗不過悠悠衆口,祖宗典儀。”
“真荒唐!你們漢人不是號稱‘禮儀之邦’嗎?嘲笑四方蠻夷無禮儀教化的同時,竟然會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劉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后還是自己的親侄女,這就是天家。”
雲歌無奈,“陵哥哥,我們怎麼辦?”
“我們要請一個人幫忙。”
“誰?”
“上官小妹。”
“她會幫我們嗎?她畢竟和霍氏息息相關,她在後宮還要仰賴霍光照顧。”
劉弗陵嘆息,“我也不知道。”
――――――――――
第二日,劉弗陵去上朝,雲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宮女已經看慣雲歌的進進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氣很大,若想跟隨她和皇后,她肯定一點顏面不給的一通臭罵。況且她和皇后之間能有什麼重要事情?所以個個都很知趣,由着她和皇后去玩。
雲歌將霍光想送霍成君進宮的意思告訴了小妹,小妹心如針刺,只覺前仇、舊恨都在胸間翻涌,面上卻笑意不變。
“小妹,你能幫皇上阻一下霍成君進宮嗎?”
上官小妹微微笑着說:“我不懂這些事情,也不想管這些事情。我只是個弱女子,既沒能耐幫霍光,也沒能力幫皇上。”
她本以爲雲歌會失望,或者不開心,卻不料雲歌淺淺笑着,十分理解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小妹覺得那個“我們”十分刺耳,甜膩膩地笑道:“姐姐日後說話留意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裡來的‘我們’?被別人聽去了,徒增麻煩!”
雲歌嘻嘻笑着,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在別人面前,我會當心的。小妹,謝謝你!”
不知道這個雲歌是真傻,還是假糊塗,小妹只覺氣堵,扭身就走,“我昨兒晚上沒休息好,想回去再補一覺,下次再和姐姐玩。”
雲歌回到宣室殿,劉弗陵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小妹拒絕了,“沒有關係,我另想辦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動,雲歌實在想不出來能有什麼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劉弗陵的好意,只能笑着點頭。
劉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裡什麼時候最黑?”
“什麼時候?三更?子夜?”
劉弗陵搖頭,“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雲歌緊握着劉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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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王進京,皇上親自出宮迎接,一等一個多時辰,絲毫未見怪,又特別恩賜昌邑王住到了昭陽殿,聖眷非同一般。在昭陽殿內執役的宦官、宮女自不敢輕慢,個個卯足了力氣盡心服侍。衆人自進宮起就守着無人居住的昭陽殿,在天下至富至貴之地,卻和“富貴”毫無關係,好不容易老天給了個機會,都指望着能抓住這個機會,走出昭陽殿。對昌邑王帶來的兩個貼身侍女也是開口“姐姐”,閉口“姐姐”,尊若主人。
只是,其中一個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們如何巴結,連個笑臉都不給;另一個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親,卻是個啞巴,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一味地笑。衆人的心力卯得再足,卻沒地方使,只能淡了下來。
劉弗陵和雲歌到昭陽殿時,日已上三竿,劉賀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閒坐着的四月和紅衣見到雲歌都是一愣,雲歌見到她們卻是驚喜,“若知道是你們來,我早該過來找你們玩。”
四月、紅衣只笑了笑,先給劉弗陵請安,“陛下萬歲,王爺不知陛下要來,仍在歇息,奴婢這就去叫王爺。”
紅衣扭身進了寢殿,四月恭請劉弗陵進正殿。
昭陽殿內的花草長得十分喜人,幾叢迎春花開得十分好,淡淡鵝黃,臨風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帶怯地吐露了幾縷芳蕊。
劉弗陵看雲歌已經湊到跟前去看,遂對四月擺了擺手,“就在外面吧!”
宦官聞言忙鋪了雀翎氈,展了湘妃席,燃起金獸爐,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當後,悄悄退了下去。
劉弗陵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劉賀仍未出來。劉弗陵未露不悅,品茶、賞花、靜等。
雲歌在花壇前轉了幾個圈子,卻是不耐煩起來,跑到窗前敲窗戶。
紅衣推開窗戶,笑敲了一下雲歌的手,無奈地指指榻上。
劉賀竟然還在榻上,聽到聲音,不滿地嘟囔了幾聲,翻了個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繼續睡。
雲歌詢問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毋躁,再等一等。
雲歌皺了皺眉,順手拎起窗下澆花的水壺,隔窗潑向大公子。
紅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慘叫着,騰地一下就掀開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氣衝衝地看向窗外,雲歌也氣沖沖地瞪着他。
劉賀看到雲歌,呆了一下,泄了氣,招手叫紅衣給他拿衣服。
他胡亂洗漱了一下,隨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劉弗陵磕頭問安。
劉弗陵讓他起身,又賜坐。劉賀也未多謙讓,坐到劉弗陵對面,接過紅衣端上來的濃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雲歌:“你怎麼在這裡?”
雲歌譏嘲,“我在宮裡住了很長日子了,你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別在那裡裝糊塗!”
劉賀頭疼地揉太陽穴,“我只知道有個宮女鬧得衆人心慌,哪裡能想到宮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情。陛下讓臣回昌邑吧!”
劉賀說話時,雙眸清亮,和昨天判若兩人。
劉弗陵問:“賀奴玩夠了?”
劉賀苦笑:“讓皇上見笑了。”
雲歌聽到劉弗陵叫劉賀“賀奴”,問道:“爲什麼你叫賀奴?”
劉賀尷尬地笑:“不就是個小名嗎?哪裡有爲什麼。”
雲歌知道劉弗陵可不會和她說這些事情,遂側頭看向於安,“於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嗎?”
於安輕咳了兩聲,“王爺小時生得十分俊美,衛太子殿下見了小王爺,贊說‘宋玉不如’。傳聞宋玉小名叫‘玉奴’,宮裡妃嬪就笑稱小王爺爲‘玉奴’,小王爺很不樂意,抱怨說‘太子千歲說了,玉奴不如我美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衆人大笑。當時先皇也在,戲笑地說‘賀兒的話有理,可不能讓玉奴沾了我家賀奴的光。’從此後,大家都呼王爺爲‘賀奴’。當時皇上還未出生,只怕皇上也是第一次聽聞王爺小名的由來。”
往事歷歷猶在目,卻已滄海桑田,人事幾換。
劉賀似笑非笑,凝視着茶釜上升起的繚繚煙霧。
劉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兩三歲時,太子和父皇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到太子死後,父皇越發陰沉,幾乎從沒有聽到父皇的笑聲。此時聽於安道來,劉弗陵只覺陌生。
雲歌牽着四月和紅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帶你們去別的宮殿轉轉。”
四月和紅衣頻頻回頭看劉賀,劉賀沒什麼表情,她們只能被雲歌半拖半哄地帶出了宮殿。於安也安靜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門。
劉弗陵起身走了幾步,站在了半開的杏花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皇上十六歲時,臣在甘泉宮第一次得見聖顏。”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記。
劉弗陵微笑,“我卻記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正躲在這株杏樹上偷吃杏子。”
劉賀驚訝地思索,猛地從席上跳起,“你……你是那個叫我‘哥哥’,問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劉弗陵微笑:“十七年沒見,你竟然還把我當作迷路的少爺公子。我卻已經知道你是劉賀,你輸了。”
劉賀呆呆望着劉弗陵,一臉不可思議。
當年衛太子剛死,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虛懸,所有皇子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劉髆。
先皇壽辰,詔了所有皇子進京賀壽,各位皇子也紛紛帶了最中意的兒子。因爲彼此都知道,皇位不僅僅是傳給皇子,將來還是傳給皇孫。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孫,自己的希望自會更大。
他並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爺爺最愛的孫子,也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樂意不樂意,他都會隨父王同赴長安。
在母親的千囑咐、萬叮嚀中,他上了馳往長安的馬車。
雖然母親對他極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卻更親近父王。父王雖然十分風流多情,還有一點點權欲,但並不是強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懶得動心,他會很願意守着昌邑,四處偷偷尋訪着美女過日子。可母親卻不一樣,母親對權欲的渴望讓他害怕,母親的冷酷也讓他害怕。他知道母親將和父親睡過覺的侍女活活杖斃,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的疑點多多,他甚至能感覺出父王笑容下對母親的畏懼厭惡。
從昌邑到長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親對他不算親近。父親的旅途有美人相伴,並不孤單,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時間思考母親的話,思考父親的話,思考母親的性格,思考父親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會如何。
當馬車到長安時,他做了個決定,他不可以讓母親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讓母親得到皇位。如果這個皇位是父親的,他很願意當太子,可是這個皇位怎麼可能是父親的?
呂后的“豐功偉績”是每個劉氏子孫都熟讀了的。竇太后爲了專權,當年差點殺死皇爺爺的故事,他也聽先生講過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劉盈,年紀輕輕就被母親呂后的殘忍給鬱悶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幸運如皇爺爺,有個陳阿嬌可以幫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險爲夷。皇爺爺可是七歲就用“金屋藏嬌”把陳氏一族騙得給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經十一,卻沒看到有哪個強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親還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國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時候再鬱悶,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幾年。
既然他做了決定,那麼他所有的行爲都是拼了命的和母親的叮囑反着來。
誦書,其餘皇孫誦四書五經,他背淫詩豔賦。
武藝,其餘皇孫騎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卻舞着一柄秀氣的越女劍,把花拳秀腿當風流倜儻。
父王鬱悶,他更鬱悶。
他也是少年兒郎,怎麼可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別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劍舞罷,滿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爺爺讚許的目光,而不是逐漸失望黯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當他從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陽殿時,看到滿株杏子正結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對佳餚,毫無胃口,此時卻突然餓了,遂爬到樹上,開始吃杏子。
聽到外面尋找他的宦官來回了幾趟,頻頻呼着他的名字,他毫不理會,只想藏在濃蔭間,將煩惱鬱悶暫時拋到腦後。
人語、腳步都消失。
只初夏的陽光安靜地從綠葉中落下。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藍天,隨手摘一顆杏子,吃完,再隨手摘一顆。
“‘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你這樣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站在樹下,雙手揹負,仰着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眼睛裡面卻全是“饞”字。
他譏笑,扔了一顆杏子給小兒。
小兒猶豫了下,握着杏子開始吃。吃完,又擡頭看着他。
他又扔了一顆給小兒。
一個躺於樹上,一個站在樹下,吃杏。
大概他太鬱悶了,也大概覺得樹下的小兒年齡還小,什麼都不會懂,所以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和小兒說話。
他告訴小兒,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從宴席溜出來的。
小兒說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這個院子裡來了。
他隱晦地說着自己的煩惱,吹噓自己武功十分高強,文采也甚得先生誇讚。還點評着朝堂上的人與事,告訴小兒,若他生在皇家,憑他的能力絕對可以做好皇帝。
小兒咬着杏子點頭,“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還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個四歲小兒吃杏談心。
小兒邊吃杏子,邊說着他的煩惱,被母親逼着幹這幹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別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別的兄弟更得父親歡心。
他在樹上大笑,小兒的煩惱不也是他的煩惱?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看來小兒的母親也不是個“溫良恭順”的女人。他們既是母親的依靠,又是母親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爭鬥。
不過四五歲,小兒卻口齒清晰,談吐有度。
他驚訝,“你父親是誰?”
小兒反問:“你父親是誰?”
他笑而不答,小兒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們的身份是一道屏障,點破了,還會有誰願意和他們說話呢?兩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頭西斜,跳下了樹,“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去找你父親吧!”
“哥哥,你還會來這裡吃杏子嗎?”小兒眼裡有依依不捨,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幾分寂寞。
那種寂寞,他很熟悉,因爲他也有。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哥哥,我們能做朋友嗎?我讀《史記》時,十分羨慕那些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諾,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個這般的知己朋友該多好。雖居江湖之遠,仍可肝膽相照。”
他微笑,這大概是很多男兒的夢想。怒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隨的紅顏。司馬遷的《史記》,最動人心的是遊俠列傳,而非帝王本紀,或名臣將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誰後,還願意和我做朋友,我當然也願意。”他的語氣中有已看到結果的冷漠。
小兒咬着半個杏子皺眉思索。
“哥哥,我們打個賭,看看誰先知道對方是誰。誰先猜出,誰就贏了,輸的人要答應贏家一件事情哦!”
他聽到遠處的腳步聲,有些漫不經心,“好。我要走了,有緣再見。” wωω⊕ ttκΛ n⊕ c o
小兒拽住了他的衣袖,“我們要一諾千金!”
他低頭,看着剛到自己腰部的小兒,小兒抿着的脣角十分堅毅。人雖小,卻有一種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勢。
他笑:“好,一諾千金!”
小兒放開他,“你快點離開吧!若讓人看到你在這裡,只怕要責備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遠,回頭時,還看到小兒頻頻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父喪,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現。
朝堂上的人事也幾經變換。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先帝放着幾個羽翼豐滿的兒子不選,反而選擇了一個八歲雛兒,冒着帝權旁落的危險將江山交託。可惜當時母親已死,不然,看到鉤弋夫人因爲兒子登基被先皇處死,母親應不會直到臨死,還恨他如仇。
而那個小兒的父親是否安穩渡過了所有風波都很難說。
杏樹下的經歷成了他生命中被遺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極其偶爾,吃着杏子時,他會想起那個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兒,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劉賀說:“當年都說皇上有病,需要臥榻靜養,所以臣等一直未見到皇上,沒想到皇上在宮裡四處玩。”
“是母親要我裝病。不過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後來真生病了。”幾個哥哥都已羽翼豐滿,母親很難和他們正面對抗,不如藏拙示弱,讓他們先鬥個你死我活。
劉賀喟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時王叔們哪裡會把鉤弋夫人放在眼裡?”
劉弗陵沉默。母親若早知道機關算盡的結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還會一心要爭皇位嗎?
劉弗陵說:“你輸了,你要爲我做一件事情。”
劉賀幾分感慨,“不太公平,當年臣已經十一歲,即使相貌變化再大,都會有跡可尋,而皇上當時才四歲,容貌和成年後當然有很大差別。皇上認識臣,臣不認識皇上,很正常。”
“你以爲我是見到你才認出你的嗎?你離去後,我就用心和先生學畫畫,一年小成,立即畫了你的畫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成想,收拾我書房的宮女,剛看到你的畫像就認出了你,與我笑說‘殿下的畫雖好,可未將賀奴的風采畫出呢!’我就立即將畫撕掉了。”
劉賀無語,就如大人總不會把孩子的話當回事情一樣,他並未將承諾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誰,憑你的身份去查問,不會太難。當日有幾個大臣帶孩子進宮,又能有幾個孩子四、五歲大小?”
劉賀歉然,“是臣不對,臣輸了。請皇上吩咐,臣一定竭力踐諾。”
劉弗陵道:“我當日和你打這個賭,是想着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誰,定不會願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贏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過去,我還是這個要求,請你做我的朋友。”
劉賀沉默,很久後,跪下說:“既有明君,臣願做閒王。”
當年杏樹下的小兒雖然早慧,懂得言語中設圈套,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些距離是無法跨越的。
劉弗陵似乎沒有聽懂劉賀的彼“閒”非此“賢”,他拂了拂衣袖,轉身離去,“望你在長安的這段日子,讓朕能看到你當日在杏樹上所說的濟世安邦之才。對了,因爲這裡無人居住,朕愛其清靜,後來常到這裡玩,聽此殿的老宦官說,昭陽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雲歌和紅衣她們笑挽着手進來時,看見只劉賀一人坐在杏樹下,全然沒有平日的風流不羈,神情怔怔,竟有幾分悽楚的樣子。
四月略帶敵意地盯了眼雲歌,又打量着劉賀,剛想上前叫“王爺”,紅衣卻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聲。
紅衣凝視着劉賀,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劉賀此時在想什麼。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層淚光,就在眼淚掉下的剎那,她藉着低頭揉眼,將眼淚拭去。再擡頭時,臉上已只是一個溫柔的笑。
她輕輕走到劉賀身側跪下,握住了劉賀的手。劉賀看到她,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笑顏,象是在她乾淨的笑顏中尋覓着溫暖,半晌後,他露了笑意,那個笑意慢慢地帶上了不羈和毫不在乎,最後變成了雲歌熟悉的樣子。
雲歌轉身想悄悄離開,卻聽到劉賀叫她:“雲歌,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劉賀讓四月和紅衣都退下,請雲歌坐到他對面,“我下面問的話對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說着“重要”,卻依舊笑得吊兒郎當。
雲歌卻凝視着他清亮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小時候是不是認識皇上?你們是不是在西域認識的?”
雲歌愣住,她雖然告訴過許平君她和皇上小時候認識,卻從沒有提過和皇上何地認識,一會兒後,她答道:“是的。”
劉賀搖着頭苦笑,喃喃自語,“原來我全弄錯了!一直以爲是三弟……難怪……難怪……現在終於明白了……”
“你弄錯了什麼?”
劉賀笑道:“我弄錯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許會鑄成大錯。雲歌,你還記得皇上和你一起救過的一個少年嗎?”
雲歌側着頭,笑着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說了些什麼?怎麼連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講了。”
劉賀心中最後一點的不確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視着雲歌說:“這麼多年過去,你竟然還記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會很開心。”
雲歌道:“陵哥哥記得比我還牢!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個好皇帝,就是爲了不要再出現像月生的人。”
劉賀笑容僵了一僵,雲歌問:“你願意留在長安幫陵哥哥嗎?”
劉賀長吁了口氣,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說:“我會住到你們趕我出長安城。”
雲歌喜得一下跳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這人雖然看着像個壞蛋,實際心眼應該挺好。”
劉賀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