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水面上漾滿了前來遊玩的畫舫,精美的畫舫和着舫中傳來的陣陣琴音笑語,簡直令人神馳心醉。
雲中軒坐在一艘精緻的畫舫中,身邊是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百花樓的名妓香憐。
她不但人美,而且彈得一手好琴,投身青樓不過短短一年,卻已紅透整個杭州。多少王孫公子不惜千金只求一見,卻被她拒之門外,若是她不想見的客人,便是有再多的銀子也是枉然。
可是香憐姑娘卻似乎對雲中軒青睞有加,只要是他開口相邀,沒有不欣然前來的。
此刻,香憐正坐在艙中,輕撫瑤琴,顧盼之間,風情萬種。
雲中軒坐在她對面,面對醇酒美人,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兩眼不時望着窗外,心中只是想着,遼國既已宣佈大婚,想來她的病是已經痊癒了,只是不知病癒後她是否還象往常那般心事重重,是否還會在夜色下彈奏“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雲公子”不知何時,香憐已停下琴音,微微側身看着他,嬌嗔道:“雲公子,是否香憐的琴音難以入耳?”
雲中軒回過神來,笑道:“人人皆知,百花樓香憐姑娘琴音悅耳動聽,令人陶醉,怎麼說難以入耳?”
香憐柳眉微蹙,嬌聲道:“既不是難入耳,爲何公子總是望着窗外,似乎巴不得早一點抽身而去?”
雲中軒啞然一笑,道:“在下一時失神,是我的不是,在下願自罰一杯,向姑娘賠罪。”說着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香憐拿起酒壺替他將酒斟滿,柔聲笑道:“香憐怎麼擔當得起,只是公子看起來好象有什麼心事,不知道香憐能不能爲公子分憂。”
雲中軒微笑道:“香憐姑娘多心了,在下只是見這湖上景色甚美,一時分神,哪裡有什麼心事。”
香憐在青樓打滾,不知見過多少客人,早已煉得七竅玲瓏,聞言便笑道:“是香憐唐突了,想來雲公子即將成爲武林四大家之一的門主,受天下武林敬重,自然不會有什麼心事,如此,香憐也該自罰一杯。”
說着,便舉杯淺淺酌了一口,剎時臉上飛起一抹雲霞,更增豔色。
她偷眼瞥雲中軒,見他神色自若,似乎沒把自己方纔的容光放在眼裡,心中微微失望,面上卻仍帶着微笑,輕輕放下酒杯:“公子既然喜歡湖上景色,不如我們將這席面移到船頭去如何?”
雲中軒笑道:“自當奉陪。”
畫舫外,滿天晚霞映得湖面一片燦然。
二人站了一會兒,忽見前面慢慢駛來一艘精緻的畫舫,船頭站着一名男子,負手而立,任風吹動衣角,卓然不動,顯得飄逸瀟灑。
舫中紗幔低垂,隱約可見艙內有一少女正在撫琴。
畫舫漸漸駛近,少女的琴音也清晰可聞。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雲中軒心中一動:“這聲音聽起來怎麼這麼象她,難道我真的思念過度,以致產生幻覺?”
香憐輕嘆道:“這位姑娘唱得真好聽,虧我素日自傲琴藝無雙,今日看來,只是我自命不凡罷了。”
雲中軒笑道:“香憐姑娘怎麼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姑娘的琴藝,百花樓中人人皆歎爲觀止。”
“公子不必安慰我,香憐的琴藝雖好,終究落俗,怎比得上這位姑娘清幽雅緻,恰如空谷幽蘭,只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怎麼我以前從沒聽說過呢。”
雲中軒笑道:“姑娘對別人的琴藝不貶反贊,有這份胸懷,足見姑娘爲人高潔了。”
香憐聽他誇讚自己,面上微微一紅,道:“公子過獎了,香憐曾見過一位公子,那纔是真正的胸懷磊落,氣度非凡,相較之下,香憐實在汗顏。”
雲中軒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什麼人居然值得香憐姑娘如此推崇?香憐姑娘可否告知姓名,看在下是否認識?”
“香憐與他也只是一面之緣,並不知道他的姓名,而且。”香憐嘆息一聲:“那已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
雲中軒不禁調侃道:“只是一面之緣,居然令姑娘念念不忘,看來姑娘對那位公子是情有獨鍾啊。”
香憐粉面羞紅:“公子取笑了。”
說話之間,那船居然漸漸向他們靠來。站在船頭那男子含笑對雲中軒笑道:“雲公子別來無恙?”
雲中軒一見之下,不由驚喜交集:“白無影!”
白無影微微一笑,縱身躍上船來。
香憐見到是他,不禁“啊”輕呼一聲,面上似驚似喜。
雲中軒見他上得船來,船身卻連晃都不曾晃動一下,心中暗暗讚一聲:“好輕功。”
白無影笑道:“在下冒昧登船,希望不致驚擾了姑娘的雅興。”
香憐忙低頭還了一禮,掩飾住自己心中的激動,道:“公子言重了,香憐不敢當。”
她看了泊在旁邊的畫舫一眼,眼眸兒一轉,笑道:“公子何不請船上那位姑娘一起來坐坐。”
白無影微微一笑:“她的脾氣可大得很,我看還
是不要自討沒趣的好。”
“是嗎?”香憐詫道:“哪家的姑娘竟然這麼大的性子,竟敢對客人無禮?”
白無影但笑不語。
雲中軒道:“白兄,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白無影微微一笑:“不止是我,無情也到了。”
雲中軒一驚,想到他們二人素來不離蕭紫衣左右,這次竟然全都到了杭州,難道……
他霍然擡頭看向白無影。
白無影含笑點頭道:“其實令妹今日已經見過的。”
雲中軒立時喜上眉梢:“她現在在哪裡?”
白無影一指前面的畫舫,笑道:“雲公子上了此船自然就知道了。”
雲中軒聰明絕頂,聞言哪還不知,當下抱拳一禮道:“如此請恕我先走一步了。”
話音未落,人已縱身躍起,徑直掠向小舫。
香憐見他去勢甚急,不由有些詫異。
白無影淡然一笑:“擾了姑娘的雅興,真是對不住,失禮之外,請容日後補過。”
香憐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終於道:“公子嚴重了,公子若不嫌棄,請入艙喝杯清茶吧。”
白無影微一回頭,見雲中軒已落定船頭,不由微微一笑。
雲中軒甫一站穩,便聽艙內傳來如銀鈴般的聲音:“數月不見,雲公子安好?”
雲中軒雖然早已猜想到船上少女便是蕭紫衣,但真正聽到她的聲音,方纔敢相信,恍然道:“原來方纔彈琴的真是公主,在下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呢。”
蕭紫衣笑道:“公子難道準備就一直站在船頭和紫衣說話麼?”
雲中軒這才發現自己只顧說話,竟忘了自己還站在船頭,不由尷尬一笑,掀起簾幔走進艙內。
但見一個俏麗的少女正坐在桌旁,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仍是一身淡紫輕衣,仍是一抹淺笑盈盈,只是眉間少了些許幽怨,卻更添了幾分嬌俏。雖只是隨隨便便地坐着,卻自有一種秀逸雅淡的氣質。
在雲中軒此時看來,只覺得眼前的佳人便似微風中搖曳的百合一般,娉婷綽約,叫人怦然心動。
雲中軒心中一動:“公主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是嗎?”蕭紫衣看看自己:“有什麼不妥嗎?”
“不,不是不妥,只是,公主主褪盡了昔日的憂愁,變得神采飛揚了。”
蕭紫衣微一揚頭,笑道:“那依公子看來,是昔日的紫衣好還是今日的紫衣好?”
雲中軒微笑道:“依在下看來,還是快樂的時候最好。”
蕭紫衣“撲嗤”一笑:“公子可真會說話,那麼,公子以爲是紫衣好呢還是月依依好?”
雲中軒不防她有此一問,一時之間竟答不出來,不由一怔。
蕭紫衣見他沉吟不語,便道:“公子不說,紫衣也明白,在公子心裡,紫衣自然是比不上月依依了。”
雲中軒只好苦笑。
“好啦,我方纔只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公子實在不必顯出那般爲難的神色。”
雲中軒見她笑意盈然,比平日更顯嬌俏活潑,心中嘆道:“她如此神色,只怕世上再沒人能不爲她傾倒,也難怪耶律圖對她如此情深。”
想到再過不久,她便要與耶律圖成親,不知爲何,心中竟有些隱隱不快。
一陣輕風吹來,簾幔被掀起,風便吹動着二人的衣衫,蕭紫衣忽然輕咳幾聲。
雲中軒皺眉道:“公主的病不是已經痊癒了麼?”
蕭紫衣臉上的笑意微微一黯,隨即笑道:“你猜我今日遇到了誰?”
雲中軒見她避而不答,心裡“咯登”一下,驚道:“難道靈狸的內丹與公主體內氣息不合?”
蕭紫衣見他一臉急切,取笑他道:“你這般着急的神色,若是蘇姑娘瞧見了只怕又要誤會了。”
雲中軒卻無心理會她的取笑,急道:“到底如何了,難道以白無影醫術之精,靈狸之效竟也不能治好公主的病?”
紫衣公主見他臉色大變,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輕輕一笑道:“天意如此,如何能夠強求,況且靈狸雖不能根治我的內傷,卻也可使我再多活一年。”
雲中軒心中頓覺一痛:“只有一年?”
紫衣公主低低道:“一年的時間對我而言,已是足夠了。”
她眼波一轉,笑道:“你知道麼,當我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年的時間時,我反而覺得輕鬆了,一直以來,我總是活在擔憂之中,擔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好,到底能活多久,還擔心會拖累師兄他們,現在,雖然確定我好不了,但我卻確實知道了自己所餘下的日子,心情竟然好了很多。”
雲中軒低低道:“那麼,耶律太子決定三個月之後舉行大婚,也是爲此了?可是,他怎麼會讓公主一人遠涉千里獨自來到中原?”
紫衣公主看了他一眼,搖頭道:“公子你弄錯了,三個月後舉行大婚的是芙蓉。”
“蕭芙蓉?”雲中軒不能置信地:“這怎麼可能?”
“芙蓉自幼便與耶律太子訂親,只等她滿十七歲便會完婚,這椿婚事是當年太后親自訂下的,舉國上下盡皆知曉。”
“況且,你道爲何同爲姐妹,芙蓉是郡主,而我卻封爲公主嗎?”
“蕭後早已預料到今日結局,她收我爲義女,一則是憐惜我,二則,不過是要提醒耶律圖和紫衣,我與他既屬兄妹,自然不能有別的想法。”
“可是,依在下看來,耶律太子性情堅毅,絕不是肯受人擺佈之人,以他對公主情意,便算是蕭後,也絕無可能令他改變初衷,另娶她人。”
蕭紫衣輕嘆一聲:“這說來,卻是紫衣的不是了。”
她幽幽道:“當日紫衣命在旦夕,耶律大哥知道太后手中有一顆續命丹,乃是當年國主病重之際,以傾國之力求來,據說可起沉痾、醫白骨,只因藥丸製作費時甚久,國主不及藥丸製成便逝去,太后深以爲恨,恐太子步國主後塵,以此丸作鎮宮之寶,以作不時之需。耶律大哥爲求此藥丸,在太后寢宮外跪了一日一夜,太后無奈,只得含淚舍丹,但與太子約定,若丹藥奏效則罷,若不然,遼國斷不能立一垂死之人爲後,則須認紫衣爲妹,立芙蓉爲後。耶律大哥當時爲了救我,便答應蕭後,只是要求以三年爲限,這三年,他置國政於不顧,四處東奔西走,費了無數心力,更耗去金錢無數,想不到結果依然是一場空。”
雲中軒皺眉道:“如此耶律圖便輕易放棄了?這實在不似他的爲人。”
蕭紫衣看了他一眼,淡淡苦笑:“想不到你卻是他的知己。”
她站起來,扶着艙內木欄綽然而立,微風牽着廣袖輕飄,神色迷離,翦水雙瞳卻深得清澈:“他雖然不肯,可是我卻怎能再拖累他,我留下書信,告訴他,我決定趁餘生之年,四處遊歷,如若他放不下我,再來找我,我立時便自刎當前,他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的。”
雲中軒嘆息道:“公主何苦如此。”
蕭紫衣垂眸道:“紫衣生死本是小事,卻累得這許多人,紫衣心中何安。”
“況且,紫衣此次卻是爲公子而來的。”
雲中軒心中一跳:“爲我?”
“雲公子可還記得當日在大漠中有人中途截殺一事?”
“公主是爲追查此事而來?”
“我當日曾說過,如若不死,定報此仇。”
雲中軒嘆息道:“公主身體有恙,應當好好休養,何必爲這些事勞心勞力。”
紫衣公主不語,她擡頭眺望遠處,面上神情似是惆悵又似悲傷。
良久,她低低道:“你身體安健,怎會明白我的心情。那種睜開眼睛便吃藥,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差的感覺,那種周圍的人全都對你小心翼翼,不敢和你親近,唯恐你犯病的感覺,那種,感覺自己一無是處,只是個累贅的感覺……三年了,已經夠了。”
此時的蕭紫衣,褪去了冷淡的外殼,顯得格外柔弱無依。
雲中軒這才明白爲什麼她會對耶律圖發脾氣,她是那麼渴望健康,那麼希望自己能和一個普通人一樣啊。看着她的清瘦的臉龐,雲中軒心中滿是憐惜,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想要將她擁入懷中,手伸出一半,卻又尷尬地縮了回去,畢竟自己與她纔剛剛相識,這麼做,似乎太孟浪了些。
兩顆珍珠般的淚珠悄悄滑落她的臉龐,可是臉上,卻依然帶着淡淡的微笑。
“其實這樣也好,上天總算是待我不薄,竟然還留了一年的時間給我如此,我才更要做一點事,不然,碌碌無爲地活過剩下的一年又有何意義?只是希望明年的今日,公子在紫衣墓前爲紫衣上一柱香,也不枉與紫衣相識一場。”
雲中軒看了她好半天,卻搖頭道:“不。”
紫衣公主微微一詫。
雲中軒道:“在下便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爲公主尋得治病之方,絕不輕言放棄。”
紫衣公主心中暗暗一嘆,微微收斂了笑容:“公子不必如此待紫衣,可還記得紫衣當日所說的話嗎?你我將來是友是敵,還未可知呢。”
“在下當然記得,可是在下當日既然答應了公主,無論日後如何,在下也絕不會怨恨公主,必定待公主一如既往。”
紫衣公主怔了一怔,終於忍不住輕輕一嘆:“雲公子身爲四大家之一,在武林又有極高的聲譽,如此輕信紫衣,難道不怕鑄成大錯,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雲中軒斷然道:“即使如此,在下也絕無怨言。”
蕭紫衣緩緩綻開了一個微笑:“有公子這番話,即使是謊言,也不枉紫衣中原一行,如此紫衣更要幫公子做些什麼,以酬謝公子這一番心意。”
雲中軒心中下定決心,反而不再說下去,頓了頓,又道:“公主目前住在哪裡,若不嫌棄,不如到在下的棲雲山莊暫住吧。”
蕭紫衣笑道:“不必了,我自有去處,一會還要與師兄會合呢。”
雲中軒點點頭,不再多說,只負手站在蕭紫衣身邊,相視一笑,雖再無言語,卻均覺心情舒暢,倒覺此時若是出聲,反倒是多餘的了。
此時霞光晚照,映在他二人身上,倒似踱了一層淡淡的金邊。朦朧之中,只見小舫漸行漸遠,一會兒便深入暮色之中,只餘淡淡的琴音隱隱傳來。
“問訊……春色……又是……三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