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似乎在水波之上輕輕搖晃, 鼻端有隱隱約約的異香。
睜開雙眼,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
“醒了嗎?”
冰冷的手指撫上她的面頰,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腦子裡一片混沌, 林嘉若咬脣努力回想着事情的經過。
她站在一大片白色的牡丹叢中, 對面花氣襲人的夜來香中坐着姚景明和丁慶一。她在月光下撫了琴, 柳鳳梧在她身前與一位綠衣公子談笑風生, 然後是廊子, 在廊間的月光下她見到了他。
“暗夜澈?”她的聲音驚疑不定。
暗夜澈冰涼的手指在她臉龐輕輕滑動,最後停在柔軟的耳珠上。
“你。。。你做什麼?我這是在哪裡?”她扭頭避開他讓人不安的手指問道。
“我們在蜃海之上,”他清涼的氣息噴吐在她耳畔, 手輕撫過她柔順的發,“很快, 暗夜就要到了。”
林嘉若在暗夜澈氣息的包圍中渾身不自在, 她推開他猛地坐起身來, 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周空空如也, 這空間竟和黑暗一樣是無邊的。
“你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落英城?”靜了半晌,林嘉若忽然問道。
伸出的雙手被輕輕攏住,暗夜澈將她攬在了懷中,“爲了帶你回來,你不是屬於我的嗎?”
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她心裡升起一些隱約模糊地的感覺, 有什麼事情在她腦海中呼之欲出, 卻又始終被一片雲霧給層層擋住。
“咳——咳!”她忽然捂着胸口一陣猛咳, 微喘着說:“頭好像又疼起來了。”
“昨天的藥沒喝嗎?——”暗夜澈話說一半忽然住了口。
林嘉若悄無聲息地伸出雙手, 撫上了他的面頰。光滑而略帶溫暖的肌膚,暗夜澈並沒有戴着面具, 這就是這裡無比黑暗的原因嗎?
他是不是不能讓她看見他的臉?
黑暗中,眼睛失去了功能後,其他的感觀反到變的更加敏感起來,特別是嗅覺與觸覺。
她撫過他的臉,握住他那記憶中如銀絲般閃亮的發,嘆息着說:“在你眼中,恐怕我是很愚蠢可笑的吧!”
暗夜澈的身子僵了一下,“爲什麼這麼說?”
感覺到他那突然變快的心跳,她眼中流出兩行冷冷的淚。
“阿墨,你的笛子吹的很好,真的很好!你的演技也很好,真的很好!”
暗夜澈冰在了空氣中。
林嘉若則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流着淚,她真的猜對了,從來猜謎不中的她,這次竟然全對了。所有的雲霧都已散開,那個讓她心痛到無法呼吸的真相已在眼前。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她的聲音在黑暗中竟是出奇的冷靜。
“我並不想傷害你。”暗夜澈的聲音低沉,從一開始就知道終有揭破的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快。
“從你知道我是從雲隱來的時候?還是——在你將我從瀲星潭裡救起時就已想好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過自己的迷糊與無知,暗夜澈的計劃並非天衣無縫,現在回想起來,破綻又何止一兩處而已。其實她潛意識中是有感覺的,只是她不斷暗示着自己,阿墨他救了我,阿墨他對我多好,阿墨他很可憐,那些感覺便在這些暗示下煙消雲散了。
她,從來都是相信人心本善,相信這世界就如同她眼中的一樣美好。
現在破碎了,那清澈眸中如水晶般清透的世界破碎了。
她最想信任的人,親手打破了她眼中的水晶。
暗夜澈靜默了半晌幽幽開口道:“從見到那塊水晶開始。”
林嘉若下意識地往頸間摸去,心像是沉入了無底的深潭之中,水晶不在了。
“你若只是爲了得到這水晶,何必費這麼大週摺?”拼命壓着衝在胸口的怒火,她顫聲問。
“水晶一共有四塊,如果有可能,我想要得到全部!”暗夜澈感覺到她的怒氣,卻依然平靜地回答。
“你如何知道水晶有四塊?”
暗夜澈無聲地笑了笑,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無奈,“這水晶原來就是我暗夜的寶物,我又如何會不知有四塊?”
“暗夜的寶物?這明明是我雲隱四大家族世代流傳的寶物!”林嘉若大聲反駁道。
“世代流傳?哦,當然,在雲隱搶走水晶的這四百多年裡流傳的吧!”
“你。。。你說什麼?水晶是雲隱從暗夜搶走的?”林嘉若似乎聞到那些沉舊往事從水面上浮出時令人難以接受的味道。
“那些沉年的過往你又何必太在意,你並沒有錯,我只想找回水晶,不想傷害你。”
“不想傷害我?”林嘉若流淚笑道:“狠狠地騙了我,假裝對我關心,對我好,利用我尋找所有的珠絲馬跡!我真蠢,還推心置腹地告訴你一切,甚至想帶你離開這裡一起回去雲隱。而你,現在對我說不想傷害我?”
“你覺得我對你的關心,對你的好都是假裝出來的?”暗夜澈的聲音有些發緊。
“你把他們怎麼樣了?”林嘉若握着拳頭,咬牙問道,“落英城的一切既然都已在你掌握,你究竟把我表哥和慶一他們怎麼樣了?”
“並未把他們怎麼樣,只是請趙城主幫忙困住他們,取走了我所想要的東西。”
“你是說另一塊水晶?慶一哥的水晶?”林嘉若驚叫道。
“令我失望的是,只有兩塊水晶。另兩塊還在雲隱,不是我一時可以得到的。”
“暗夜澈!”林嘉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真是個可怕的人!”
*********
蜃海很藍。
蔚藍的海水與天際相連,看不到邊。
林嘉若的心也如海天一般,空茫茫的看不到邊。
終於從那黑暗的房間裡走出,她蜷縮在船尾一角的甲板上望着大海,再也未曾回首看過他一眼。
不吃不喝,不說話,不笑不哭,不掙扎。
是的,她難道不該掙扎一下嗎?至少應該問他,既然已經得償所願,爲什麼還要把她帶回暗夜?爲什麼不把她和表哥他們一起囚在落英城,或是乾脆殺了她!
“喝藥吧!”暗夜澈端着溫熱的藥立在她身後說。
太陽快要落下海平面了,海水漸漸被染成了深淺不一的緋色。
林嘉若望着天邊不斷變幻着的雲彩,似乎已融進了那片片彩雲之中。
“一天不吃不喝也就罷了,如果斷了藥,”暗夜澈坐在她身邊柔聲說:“你會死的。”
彩雲依舊神遊千里之外。
“你真的打算再也不開口和我說一句話嗎?”
雲朵低低壓在離海很近的天空中,像一隻淡淡紅色毛髮的小狗。
“琉璃——”暗夜澈的銀髮在半落的夕陽下閃着濯濯的光,銀色面具也被染上半側緋色,他忽然伸手取下了那面具,剎那間銀髮盡烏。
伸手強擰過她的臉,“若你再不乖乖喝藥,休要怪我——”說着,他將藥碗端到嘴邊喝下一大口,捏開她緊閉的雙脣,俯身親了下去。
“放開——”林嘉若驚怒地推開了他,淡褐色的藥汁順着兩人的嘴角淌了下來。
“你終於肯開口,終於肯看我了嗎?”暗夜澈背光而坐,烏髮在傍晚的海風中飛揚,臉上墨色的痕跡如同一片暗光遮蔽後的陰影。
林嘉若望着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本以爲已經乾涸的眼中,重又流出淚來。
“你想讓我看誰?阿墨還是暗夜澈?你想讓我叫誰?阿墨還是暗夜澈?”
暗夜澈的眼神漸暗,一層痛苦的霧氣在眼底蔓延。
“不管你看着誰,不管你叫着誰,那都是我,只是我!”他咬牙再次捏住了她的下頦,“還是要我餵你嗎?”
林嘉若別開與他相交的眼神,伸手端過藥碗,一飲而盡。
“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能不恨我?”
雲朵在風中悄悄變幻,淡紅小狗已變成一隻遙遙而飛的風箏。
“送我回他們身邊,讓我們回雲隱。”
她不奢求他會將水晶石還給她,她想要的只是離開,離開這美麗詭異卻傷人的地方。
“不許!”暗夜澈重又戴上那冰冷的面具,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彩雲由緋變灰。他執起林嘉若的手腕,望着那晶瑩的琉璃鐲說:“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我可以讓他們回去。”
“我若不願意呢?你又會對他們怎樣?”林嘉若用手使勁往下撥那鐲子,卻是怎麼下取不下來。
“他們留在這裡,只有一個結局,”暗夜澈將她橫抱着站了起來,冷聲說:“死!”
停了片刻他又道:“還有,這鐲子,只有爲你戴上的人才可以取下!”
她在他的聲音中打了個寒顫。
“我們是在談交換條件嗎?”
暗夜澈不語,只抱着她沿着甲板向船頭走去。
“就算留在你身邊,我只會更加恨你,會想殺了你,這樣也沒關係?”
今夜月圓。
蜃海再大,也逃不過月華的傾瀉。
海面上如同結了層薄薄的霜,月華如霜。
“如果你能在愛上我之前殺了我,那麼,我認輸。”暗夜澈擡首望一輪皓月,心也被這如霜的月華浸的冰涼。
林嘉若聞言微愣,愛上他?她怎麼可能會愛上他!
“暗夜很快就要到了。。。”暗夜澈緩緩將她放下,雙眼直直望着前方的海面。
暗夜不是在蜃海的下面嗎?
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銀霜似的海面竟然斷了,海中央出現一個巨大的圓洞,海水到了那圓洞邊便如瀑布般飛流而下,銀藍色的圓瀑,依舊美麗而詭異。
暗夜澈走到船首的艙前,那裡有一面白玉石的牆壁,牆上有一株用寶石雕砌而成的若霞花,石花旁題着“落英永春”四個淡金色的字。
他伸手往那若霞花上輕輕一按,一股流光從白玉牆上迸射出來。這透明的光沿着船身漸漸蔓延,最後如繭子般將整隻船都密密地裹在了光裡。
船輕輕從海面上飄了起來,緩緩悠悠,仿若飄蕩在銀河之上。
月亮也近了,隔着流光,林嘉若覺得似乎與又大又亮的圓月擦肩而過。
伸手輕觸那光,軟軟的,卻透不過。
驚奇恍惚中,船已駛向圓瀑邊。
暗夜澈一手攀在玉牆上凸出的花枝上,一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沉聲說:“抱緊我,閉上眼!”
林嘉若想掙脫卻無力,她在心裡忿忿地想,我偏不閉上眼睛,就要看着!
船兒飄過瀑邊,已是懸凌在圓瀑中央。
從圓口向下奔瀉的海水本該發出巨大的轟嗚,但林嘉若卻聽不到一點水流的聲音,那些銀藍色的海水似乎也變也成了流光,在靜諡的月光下沿着圓口筆直的內壁緩緩流淌,不濺起一滴水珠,不涌起一朵浪花。
然後,流光中的船便輕輕往洞內沉去,不急不緩的速度。
林嘉若擡首望着空中的越來越遠的圓月,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懼來。就在那一剎那,眼前藍光一閃,月亮完全消失不見,四周全是不再渡着銀輝的深藍色海水。
深藍包着流光,流光包着船兒,船上立着心事早已不知是深沉如藍還是依然如流光般通透的兩人。
海水裹着流光,好大的壓迫感,林嘉若覺得不管是眼睛還是心,都再也無法承受,她終於閉上了眼睛,任這光一步步將她帶回那永遠看不見星空的暗夜國。
今晚的圓月,會是最後一次看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