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我自水缸取出一條大一點的雄魚,一條小一點的雌魚,蒸煮完畢,用刀將雄魚的兩面皮劃出十幾道沒有章法的痕跡,另一條雌魚則不進行處理,將兩條魚於白玉盤中擺成八字型,再將兩條魚嘴用藤蘿纏在一起,淋上之前新收集的蜂蜜,再加以甜菜,甘蔗,桃膠等甜食鋪陳,輕輕聞了一下,嚐了點蜂蜜,滿意地點點頭,上邊放上以黃連,木通,龍膽草這幾味很苦的藥熬製的蝦,中間只用一層箬葉隔開,防止味道混雜。
“這道菜特意留到今晚我們兩個人吃。”我將魚端到房間,將蠟燈點燃,在桌上靜靜看着他,也不說話,拿起蝦便是剝開,他盯着看了看,像是在思考着什麼,很快他便拿起筷子直接吃蝦,卻似是有苦難言,我微微笑了一下。
“以天下幾味最苦的藥熬製的蝦味道如何?”
“好,很好。”他臉已經麻木,卻也有些別樣的美,爲什麼我之前從未發現呢?
“苦得麻木了嗎?這樣呢?”我將剝去外殼的蝦遞到他嘴邊,他想伸手接着,我卻直接塞到他嘴上,他無奈笑了笑,很配合的吃下。
“直接吃雖然很苦,但去殼後還是很鮮美的,對吧,有時候,蝦殼包裹着本身並沒有錯,但如果一直包裹着,不去剝開,便只會感到蝦殼的苦,永遠也不會品嚐到蝦肉的鮮美。”
他愣了一愣,像是在思考着什麼,我拿開箬葉,讓他接着品嚐。
“一盤魚,雖然苦蝦不少,但如果輕易放棄不吃,便永遠也等不到那甘甜魚肉的滋味,你嚐嚐看。”
“雲歌,我飽了。”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卻想抽身離去。
“站住,今晚我特意煮少了,這盤魚,你一點都不能剩!”看他無奈坐下,我接着說道,“其實還會有很多很美好的東西,只要不被苦蝦矇蔽了雙眼,是嗎?苦總會盡,甘甜總會到來的。”他不言語,我就一直看着他,看他吃了幾口雄魚,便試着把藤蘿拆開,但藤蘿經我手,哪是那般容易。
“這兩條魚的關係,就好比藤蘿,糾纏不清,難解難分呢。”
我們的關係,的確是像藤蘿那般糾纏,難分。曾想過如果孃親沒有收走那條發繩,自己也許在到了長安後就會微笑轉身離開,這樣就不會遇到孟珏,也不會受傷,可是,真的不會遇到孟珏嗎?自己走過的每一個地方,他都有去過,不管在哪,最後都逃不開這段孽緣吧。也曾想過如果當初自己在陵哥哥死後真的離開了長安,這樣便不會把罪過全推到他身上,這樣就不會有那條鴻溝彼此之間,縱是自己忘不了陵哥哥,但每天有一人相伴也不失爲人生樂事,孩子一定會有一個最好的母親,和“父親”。是有過後悔自己最後爲什麼要無情的轉身離去,但原以爲真的能徹底放下,但如今,卻又和他在一起了。
也許愛本就不該只是一個人一廂情願地付出,在陵哥哥離去後自己才知道的道理,爲什麼,自己卻從來不曾真正懂過?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過去我們無法抓住,但未來,我們還是可以一起面對的,今後的路,就讓我們一起走吧。
“雄魚定是希望雌魚自由自在,你卻用藤蘿將他們系起,放入同一玉盤。”他解了會兒,但沒有解開。
“你是解不開的,因爲藤蘿不只是繫着嘴,更繫着心。你可知道今晚這道菜的菜名?”我讓阿竹收走這盤菜,凝視着他。
“苦盡甘來。”
“還有一句怎麼不說。”
他和我都不說話,只見燭芯簌簌抖着,我便剪燭芯,讓燈延續。
“雲歌,今晚我睡客房吧。”他率先打破這沉寂。
“不許。”
“大病初癒,你可不能這麼折騰,沒有必要讓兩個人都病倒,而且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平添一人在旁總覺得奇怪。”
我直視着他,卻見他神色平淡,彷彿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那般,心頭一滯,我們怎會到如此地步,本該成爲愛人的人,卻形同陌路。
“之前,你和我說你喜歡吃魚,我就天天煮魚,換着各種手法,想着你應該會喜歡,你卻說陵哥哥一定會喜歡的,我們在庭院,我想聽你彈琴,你卻拿出了笛子,教我陵哥哥的那首曲子,而且要我記牢,哪怕去划船,你也說陵哥哥的那首詩很美,讓我唱着,甚至連我講着故事,你都讓我講我和他之間的故事,現在你還要和我分房?爲什麼?我雖然笨,反應也慢了點,但不傻!”
“雲歌,我.....”
“一個月了,每一天我都很珍惜,可你呢?你有沒有珍惜我們之間的每分每秒?我靠在你懷裡,你卻從不摟着我,最多隻是手搭在我肩上,甚至我拉着你的手,你也從來都不曾反握着我,你從不對我說你的病,因爲我知道你的病很棘手,甚至很危險,你不想告訴我,我也就不問,但你讓我煎的藥是什麼?可否有絲毫有助於你的病?我不想你到現在還騙我,你的病究竟怎麼回事?”我一口氣說完,身子已是有些顫抖着。
“劉詢手下有善用毒者,那日我中的箭上有毒,我雖解了大部分,但仍有小部分解不了,剩下的毒抑制新血生成,解不了毒,就好不了,我已經嘗試了很多種方法,但卻還是不行,我讓你煎的藥是因爲之前沒有好好調理,現在我會好好調理身子。”
“連你都解不了的毒?”
“我又不是神仙。”他無奈地笑了笑,我卻沉默着。
“和鉤吻有關係嗎?”
“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有,你和我說清楚,我下的量多少我自己還是知道的!”我眼中已有淚水,卻仍倔強地直視他的眼睛。
“雲歌,鉤吻毒確實解了,相生相剋,我沒想到,不然也不會。”
“那你有多大把握能解毒?”
我長一舒口氣,他走近將我樓在懷,手在我背上輕撫,緩解我的疲憊,我瞪着他的眼睛,他卻只是淡淡笑了,沒有回答我的疑問。
“雲歌,我們這樣不好嗎?”
不好嗎?我做一個他生命裡的過客,平平淡淡地陪他走向人生終點,不好嗎?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我也就答應了,但現在,我還怎可能說好呢?
風吹燈滅,裡屋一片漆黑,我像是鼓起勇氣似得,握住他的手,不讓他點燈。
“你別點燈,也別說話,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了,怕點了燈就不敢說了。你瞞了我很多事,但只要我想,其實也是可以知道的,如果早點知道,便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之前得知你死的消息,我居然一直在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不去面對,也恨自己爲什麼無所作爲,只想着逃避。我想可能是因爲這份愛太重了,我怕我承擔不起,也許是自己真的很累了,我想要一個人好好休息,也許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可是人生真的很短很短,短到一年後我到長安,你卻已經永遠離開,我在竹軒一直在回憶,說好要忘記卻真的做不到,一直在懊悔,自己浪費了好多共聚時光,一直在想着,如果你還活着,我一定會多幾分義無反顧,娘說的對,我做不到不悔相思,我還有很多的話埋在心底沒對你說出來,我想,試着愛你。”
“滴答”“滴答”,不知是雨點還是淚滴,幾聲而逝。
“雲歌,如果是以前......”
“現在也不晚,今晚這盤魚叫做苦盡甘來,相濡以沫,玉之王,不要再這樣對我了好嗎?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或是,你不願陪我找尋我逝去的笑聲。”我打斷他的話,直視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如瑪瑙般美麗。
“我答應。”
“那。”
我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脣,只覺得自己臉像是要紅透了一樣,他卻只是輕輕地在我額頭上點了一下,便上牀休息了。
“爲什麼不是這裡?”
他搖搖頭,不答不語,我自認臉皮還沒那麼厚,現在已經很滿意了,悄悄地將擱在中間的被子去掉,這樣可以離他更近些,也更方便照顧他,兩隻手緊緊握早一起,像是連接着彼此的心,此刻,只有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