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缺在鳳家後宅,是有院子的,一座兩層高的閣樓,上匾“冰樓”二字。狂野的草書。顯得大氣磅礴,彷彿是要將心頭所有濃烈的情感都給拋灑成墨,一揮而就。
此刻,幽靜的閣樓中,四角銅燈散着濛濛柔光,一張四方的案几,三人席地而坐。分別是鳳缺、鳳酌、樓逆,旁的連個婢女小廝也沒有。
四五道小菜,一壺陳年桃花釀,幾盞白玉小盞。
鳳缺往那一坐,自有高遠淡泊的氣度從他身上流瀉出來,像是淺顯的溪流,蔓延過青草岸邊,就浸染出很遠去。
鳳酌擡手,本想去拿酒盞斟酒。哪知,樓逆快手一步,搶了酒壺。儘管心頭不願,可還是揚起笑臉當先給鳳缺滿上,後是鳳酌,最後纔是自個。
鳳缺目光遙遠,他眺望着漸濃的夜色,偶見撲火的飛蛾啪的撞在燈罩上,暈眩眩地落地,後翅膀一顫,又繼續鍥而不捨的朝燈火投去。
雖然這頓夕食是鳳酌提出來的,可真到這當。她卻是不知要說些什麼纔好,總覺五長老這般仙氣十足的人物,說什麼都是褻瀆了那份淡然。
顯然,鳳缺從不知自個在旁人眼中是何模樣,他挽了下袖口,骨節勻稱,又修長的手,施施然握住白玉酒盞,斂着眉目道,“這白玉盞,共計十二盞,費我三月有餘的功夫,方纔精雕細琢而成,後,不過半月光景,就被鳳小九摔了一盞去,至此十二不齊,便再未用過。”
清冷的嗓音,聲線帶着少有的低啞,彷彿是在枕邊呢喃,可那種清涼涼的感覺,又讓人覺好聽到入魔。
鳳缺鮮少說這麼長的話,眼下,這般一一道來,卻是極限了。
鳳酌仔細地聽了,好生打量面前的白玉盞,不過幾寸大小的酒盞,其中的蓮花釀,一呷便能飲盡,彷彿也只有斯文的風流公子哥,纔會這般附庸風雅。
若是旁人這般作態,鳳酌指不定就心生不屑了,可偏偏同樣的事,由鳳缺做出來,竟真似意境幽遠的水墨圖,當真應了那句,此景只應天上有。
樓逆蓋因不喜鳳缺,自然對這般舉止,是諸多的不順眼,他微微側開頭,撇了撇嘴,無聲的表示自己的不屑。估低司才。
三人面前皆有酒,可並未碰杯,鳳缺動作優雅地端起酒盞,瞧着不見星不見月的墨色夜空,就慢慢地品了口,待他放下白玉盞之際,那從來冷若冰霜的臉,竟起了幾分豔若桃李的薄粉,卻是個一沾酒,酒氣就要上臉面的。
鳳酌未及笄,又是姑娘家,從前鮮少喝酒,這當,她低頭嗅了口,透明的蓮花釀,有薄薄的蓮花香氣蔓延出來,帶着點清甜,她小小地抿了口,頓時眸子一亮,又一口將剩下的佳釀猛地飲盡,然後巴巴的將酒盞放到樓逆面前,示意他再滿上。
樓逆爲兩人都滿上,他卻是不喝的,只夾了點菜細嚼慢嚥。
鳳缺瞅着鳳酌那酒鬼模樣,竟倏地就輕笑起來,當是春山如笑,朗朗如日月入懷,俊顏如畫,說是一夜梨花盛大綻放也不爲過。
至少鳳酌就呆了呆,原本她以爲,五長老就是個不會笑的。
樓逆斜長的眉一皺,端起酒盞,探身過去,與鳳酌的盞一碰,說道,“小師父,弟子敬你。”
鳳酌回神,愣愣地拿起酒盞,碰了碰,然後就又喝了盞。
鳳缺轉着手裡的小盞,卻是不喝了,他一手撐地,人往後仰,極盡的風流雅緻,“暮靄夜沉色,星月淡宸歌,我料世間……”
後面的,他輕輕消了音,不再說了。
鳳酌偏着頭,看了看鳳缺,她不太聽的懂那其中的意思,只覺但凡會吟詩作對的,那都是腹有水墨,該受人尊敬的。
爾後,她煙波一轉,因着喝了點酒,那雙琉璃眸越發的晶亮水潤,像是冰水沖刷過一般。
樓逆冷哼了聲,他曉得鳳酌的意思,想讓他也作首,可當着鳳缺的面,他果斷拒絕,要是師父想聽,等沒外人的時候,他什麼都作給她。
一頓夕食,用了一個時辰,期間,只樓逆一人用菜式,鳳酌和鳳缺獨獨喝酒。
末了,酒盡之際,鳳酌才肯跟着樓逆回桃夭閣,而鳳缺,還一人佇立冰樓,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下了冰樓,有婢女送上燈籠,樓逆挑着回頭就見鳳酌眸色有迷離,安安靜靜地站那,帶點不知所措的小可憐,乖順得讓人心尖都軟了。
他手碰了碰她面頰,喚了聲,“小師父……”
鳳酌眉頭一皺,掃了他一眼,雙眸一下就溼潤了,好一會她似才反應過來,就兇狠着道,“走開,不想見你。”
樓逆這才曉得,小師父這是對他心生了惱意,他來回思付,還是不曉得自己是哪裡開罪了。
“小師父跟弟子說說,爲何不想見弟子?”若是往常,他絕沒膽子相問,可這會也就欺鳳酌有點醉意。
鳳酌眉頭皺緊了,想了想才道,“我要去殺了那個嫿崢,她讓你都變的……變的不是我徒弟……”
末了,點頭多加了句,“你還讓……讓給我做一等婢女……”
沒錯,就是這樣,所以她惱了他!
聞言,樓逆眸色深了深,他在鳳酌面前蹲下,反手攬着她細腰,往自己背上輕帶,“小師父先上來,弟子揹你回去,一些事等小師父酒醒了,弟子在解釋。”
鳳酌看着面前的背脊,不太寬廣,可總也是有力的。
哪知,就那麼眨眼,她竟擡腳,踹了上去,後氣呼呼地鼓着腮幫子道,“孽徒!誰跟你說爲師醉了!”
樓逆差點沒被踹的歪倒,他單手撐地穩住,回頭就見鳳酌面帶桃色,還與他爭辯的跳腳模樣。
他哪裡不曉得,自來醉酒了的人都說自個沒醉。
“好,小師父沒醉,是弟子想孝順師父,還容小師父成全弟子的一片孝心。”他趕緊安撫,不背就不背,長臂一攬,就將人給半擁進懷裡,帶着鳳酌往桃夭閣去。
回了桃夭閣,其他婢女自然一應都還沒休憩,見着兩人回來,就要趕上去伺候,哪知樓逆一揮手道,“嫿崢備熱水,其他人散了。”
嫿崢已經換了身衣裳,那張臉也洗地乾乾淨淨,露出飽滿的額頭,彎月眉,翦水瞳,卻是個膚白貌美,年約十五的姑娘,她屈膝應了聲,還是不敢看樓逆一眼,趕緊下去置備熱水。
鳳酌回了房,坐到牀沿,臉上神色還是淺淡如水,也不鬧騰,安靜乖巧的很,若不是樓逆親眼所見她喝了多少蓮花釀,指不定就真要被她這模樣也唬弄過去。
他蹲下身,擡起她腳,動作輕柔地爲她退下鞋襪,“小師父先休息,萬事先休息好了。”
鳳酌眨了眨眼,半晌才小小地應了聲,“哦。”
這當,嫿崢端水進來,她拿了細棉布,擰乾了,就與樓逆道,“公子,這等事,容婢子……”
哪知,樓逆接過帕子,看也不看她吩咐道,“下去!”
言辭帶冷,毫不留情面。
嫿崢身子抖了抖,膝蓋一軟,差點沒跪下去,只得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出了門,她扶着門框,才如負重任地鬆了口氣,沒辦法,樓逆那張臉對她的衝擊太大,只要一想着那人往後會問鼎至尊之位,一言既出,便是血流成河,手段狠辣,端的可以說是暴君都不爲過。
那會,她只遠遠地看着他一揮手,便是屍山血海,整個朝堂,提起他,就沒有誰不怕的,是以,每每見到那張臉,她就情不自禁想跪拜下去。
嫿崢平復了心境,她理了理日後要如何行事,諸多的事暫且按捺下不表。
卻說樓逆小心翼翼地與鳳酌淨面淨手,然後爲她散了髮髻,脫了外衫,扶着人上牀榻,扯了錦被蓋上,這才坐到榻邊,望着從頭至尾都睜大眸子看着他動作的鳳酌。
他輕笑了聲,伸手覆住她眸子,“小師父閉上眼。”
他才說完,就感覺到手心有睫毛刷過的輕癢,他曉得自己被該離開的,可那雙腳似生了根一般,就是挪不動。
樓逆伸手揉着眉心嘆息一聲,以往,他以爲的情愛之事,便是相識了,愛過了,最後糾纏,分離罷了,可待遇上鳳酌,他才曉得,很多的東西要遠比那複雜的多。
他本圖謀甚大,而鳳酌又是活的肆意的性子,他雖對日後不確定,可眼下能肯定的是,自己不想和這人分開便罷了。
“小師父哪……”他低低笑出聲,就那麼愣愣看着牀榻上似乎已睡去的小姑娘,那眉目的稚嫩青澀,都帶着芬芳誘人的香味,“日後都與弟子一起吧。”
他才說完這話,哪想,看似睡過去的鳳酌竟然猛地睜眼,眼眸亮若燦火,叫人心驚。
樓逆心頭一跳,他嘴角含笑,輕聲問,“小師父,睡不着?可是要弟子相陪?”
結果,鳳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人翻了個身,留給他個小巧的後腦勺,自行睡了過去。
樓逆一愣,驀地失笑,他輕手輕腳出去帶上房門,準備着明個一早就過來跟鳳酌解釋一二,省的她惱了他就跑玉園那邊去。
他本欲回房,然才拐過個彎,就見嫿崢正站在不遠處,似乎專門等他。
樓逆似乎想起什麼,臉色倏地就沉了下來,嫿崢看到樓逆過來,遠遠地就跪下行禮,也不是說她想跪,實在是看着這人,骨子裡的畏懼和奴性就自發跑出來作祟,讓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跪了下去。
“何事?”樓逆嘴角有玩味。
嫿崢回道,“大概三月之後,公子會遭遇刺殺,重傷之際,會遇一閔姓女神醫,神醫治好公子後,公子感念,日後會將閔神醫納爲貴妃,並盛寵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