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鄂爾琿相視, 竟是一時無言。我開口,卻不知說什麼,又怎麼說。春夜裡尚有幾分寒意的風灌入胸口, 立刻被狂躁的血液燒熱。
期盼了太久, 所以得到的時刻, 連相信都不敢。
“娘娘, 您上去看看啊!”鄂爾琿的聲音也是顫抖的, 連他那把大鬍子都在不斷地抖。
我這纔回過魂一般,提起皮袍沉重的下襬,登上瞭塔, 身上已經沁出了春草破生一般的汗意。
稍遠處的大延大營,正像是一個被打翻的蜂巢般雜亂瘋狂地鬧成一團。在瞭塔上聽不清他們的喊聲, 卻能看到幾條清晰的紅色光帶在附近閃爍。那似乎是夜裡劫營的軍隊打起的火把, 連綴成數條長河, 瑰美豔麗,在黑暗一片的大延營地上變幻軌跡, 時不時還衝進大延的營地裡,又飛速撤出。
可是哨兵說是大汗回來了,羽瞻呢?他一向白衣銀鎧,冬季常披一條雪豹裘,一身的白什麼時候都不會換, 在夜色裡應該是極其好認的。
可我怎麼望都望不到一點白色。此時殘雪融盡, 大地上連能引起我錯認的物事都沒有。
而且, 如果他是趁着夜色劫營, 爲何要打火把?這不是故意引起對方注意嗎?
不過郜林人作戰一向詭譎萬變, 我搞不清情況也是有的,冷靜下來, 方覺風涼。
破曉前的黎明已經要來臨了。這是整個一天最冷的時刻。我裹緊身上的皮裘,仍不願下去。
逐漸有光亮漫溢整個天空,深藍色一點點被光亮拭去,慢慢地,我能看清在大延軍隊外圍一個更大的彎月陣已經成型。
那是郜林汗國的軍隊。
只是,不見白袍的大汗,我卻血液逆涌,險些昏過去。
他怎麼了?他不是一向親自指揮軍隊的嗎?我再次握緊木欄,固定住自己的身體。才注意到中軍圍住的一人身形頗似他,只是未着白袍而已。
那應該就是他,可他爲什麼換戰甲呢?
沉沉的胡笳響起,那樣壓抑而悠遠的呼念卻標誌着即將到來的激情——駿馬飛馳,鐵蹄迸出火花,點着腳下的大地,草原燃燒空氣沸騰;鋼刀在空中旋舞,那曼妙而狂烈的弧線,要以血液和慘叫爲伴奏的歌聲。
突然,從左翼開始,郜林軍隊開始動作了。卻不是衝鋒,馬隊整齊劃一地緩步前進,更像是一場盛大的表演。
接着是右翼,當兩翼向前推出,只有中軍還留在原地。
不僅是我目瞪口呆,就連大延軍隊也不知所措,他們除了支起□□之外別無所爲,怔怔看着面前的敵人變動陣形。
直到某一刻,左右兩翼同時停止了前進。大草原上僅餘風在飄蕩,大延的皇家戰旗又掛了上去,而郜林中軍的黑色長纛亦輕微揚起。
這兩軍對壘的一刻,是對每個人心防的考驗。不僅是戰場上的他們,連我都努力剋制着自己不要驚叫出來。
大延的陣形也在變化。包圍圈幾乎已經撤去了,原本分來環繞斡爾多城的士卒,正在儘快向中軍涌過去。
而我只從書上見過的一幕,突然在我面前發生。
郜林軍隊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奇異的呼嘯,時高時低,或者高低並存,像極北之地夜晚的奇異光束那樣變化不定。
這呼嘯的範圍從中軍黑纛所在蔓延開來,最後那約莫十多萬的郜林大軍齊聲時,竟然匯涌成了一條冰冷而旋流暗涌的殺機之河。
而腳下也傳來這樣的聲音時,我才發現原來斡爾多城裡的士兵也已經都換好戎裝跨上了馬背,他們是在與外面的同伴相交流麼?
這樣的呼嘯,在他們祭祖的時候我聽到過,但那時的旋律諧中自然,甚至還帶着幾絲天地寬和的柔情。
但它此刻卻充滿殺伐之意,調子散亂且詭譎不定,待到終於調和在一處,卻愈發拔高,最後竟宛如狼嚎利劍一般森然可怖。
作嘯之後,一定是一場惡戰……在史書上冰涼文字的記載,此刻重現於我面前,我心中竟添了數分敬畏。
而黑纛下那身形與羽瞻酷似的男人揚起了頭,這一瞬,我突然看清了他。
那就是羽瞻!他那雙鳳眼中,閃動的神情是睥睨的自豪。
他對這一仗很有把握了?我不自禁微笑,但想到他的對手——也是不久前我的對手,乃是我故鄉之人,那笑意便消失了,走得如它來得般莫名而迅速。
他的左右兩翼,便在那呼嘯之聲尚未止歇的時刻突然開始了行動。卻並不是朝着大延大軍集結之處,而是從兩側向延軍的後身包抄過去。
延軍的反應絲毫不慢,自有兩部也脫離中軍,跟着去防禦左右翼的動作。
可是,羽瞻的兩翼有的是天下無敵的騎射功夫,飛馳的馬背上他們一樣能準確地開弓放箭。隨着防禦他們的大延軍士紛紛摔下馬來,冬珉有幾分焦躁了。
大延的中軍終於動了。
那護天軍的將士直直朝着失去左右翼庇護的郜林中軍衝了過去。
羽瞻擡起了手,前排的士兵開始放箭禦敵,可後排的軍士卻亂了起來——這算什麼?我大驚失色。
直到護天軍衝到近前,羽瞻的中軍卻兀然分成兩部,朝着兩側撤走,絲毫不亂。那原本的亂象只不過是一種迷惑嗎?
羽瞻在右軍,護天軍毫不猶豫地朝着右軍追了過去。但此時左軍卻在背後追了過來,如雨箭矢朝向護天軍將士沒有半分防禦的後心。
而右軍卻始終和他們保留着一箭地的距離。隨着護天軍的追擊,羽瞻竟領着右軍將他們越帶越遠了。
終於,護天軍的領兵將軍似乎意識到不能這麼下去,原地扎住陣形,舉起盾牌防禦了。
羽瞻也不冒進,左右兩軍合圍,將護天軍牢牢圍在了中間。
不管護天軍意圖朝哪個方向突圍,郜林軍隊都會在該方向退讓,然後從圍圈的其他方向放箭。
而原本的兩個側翼卻已經絞緊了失去精銳的大延軍隊,他們宛如毒蛇一樣纏住大延軍隊的陣形,遠程放箭,然後倏地靠近,一陣衝殺後又猛地散開。
“出擊!”我俯下身,向聚集於瞭樓下的將士下令:“從背後放箭衝殺,配合左右翼的行動。”
天邊已燃起朝霞,殺戮在大地上進行,血漫草原。
這樣如閃電風雲的戰法原本就該是騎兵的所長,延軍卻始終在被動防禦,打得束手縛腳。曾經無敵天下的大延鐵騎,早就不再習慣草原上這圍獵般的戰法了。
冬珉將大延立國之本的大軍,全賠在了這一場豪賭上。如果他加緊攻擊的話,說不定幾天前就能打下斡爾多城——但就算那樣,他也只會激起郜林人更加瘋狂的復仇行動而已。
那困了斡爾多城十多天的包圍圈,終於被徹底撕裂了。
而在人喊馬嘶成一片的時刻,圍住護天軍的郜林中軍卻又爆發出了怒潮一般的呼嘯聲。
我心中復仇的快意卻逐漸被恐懼和不忍代替。
我曾覺得他們都是好人,我始終無法做到從骨子裡去憎恨任何一方。就算大延的軍隊與我爲敵,我也只能將這仇恨移嫁到冬珉身上去。
雖然此刻是敵人,絕無因同情而手軟的道理,但聽着羽瞻那邊傳來的呼嘯,也許下一刻大延的將士們就會更多地倒下,慘死異鄉,我心頭亦沉甸怫鬱。
但這次的嘯聲似乎並不是要傳達攻擊的訊息。
幾部郜林軍隊,都在聽到這呼嘯後退後數步,採取盯防守勢,不再攻擊了。
太陽已經穿破雲層,方纔的激戰,似乎只是一個黎明到來前的夢境。
只是那些仍存餘溫的屍體,宛如大地的傷口一般散落於曠野,讓人不禁生了畏懼。
遠處,羽瞻扯下了暗褐色的披袍,丟在了風中,仍然是一身銀白,光彩熠熠。他撥轉馬頭,身後跟着幾個隨從,脫離開圍着護天軍的中軍大隊,朝着斡爾多城這邊不慌不忙地過來。
被圍困的大延軍隊似乎想發力脫出包圍,朝着羽瞻經過的方向發起一輪衝擊,卻被以逸待勞的郜林軍隊給射了回去。
他就這樣不慌不忙地回到了斡爾多城下,在距營門數步處下了馬,然後整整頭盔,向還在塔樓上的我展露出一個微笑。
尚在城中的兵卒民衆,見他神情坦蕩驕傲,情緒高漲到了極點,歡呼聲驟然響起,經久不息。
我一步步下了塔樓,再走到他面前,不過短暫時刻,心中卻光電一般閃過無數念頭。
他伸展雙臂,前進一步,鬆鬆擁住我。
便在這一刻,我積攢已久的恐懼、委屈和驚嚇突然爆發,竟倚在他胸口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他一怔,然後將我的臉捧起,幫我拭去淚水:“不哭了,我不是回來了嗎?害怕了?”
我屏住氣,許久方止住淚水,這才點點頭。
他寬慰般一笑:“那我陪着你,去勸冬珉投降。你可別再害怕了,現在優勢在咱們手上。”
“勸他投降?”我愕然:“他是皇帝,他投降就是大延投降吶。”
“嗯,”他似是思索什麼:“用‘投降’不合適,對不對?總之就是讓他退兵。”
“爲什麼突然不打了?”我擡起頭望他,總不能真是爲了我不忍心就放棄這麼好的削弱大延的機會吧,這不是他的行事。
“這裡是春草場。”他勾起一彎笑容,像是逗孩子玩兒一般:“丟這麼多屍體在這兒,會鬧瘟疫的。”
竟然是這樣的理由。
“你去不去?”他輕輕捏了我的手:“只有你和至琰,才能引起兵變。”
“兵變?你是要……逼士兵們背叛他們的皇帝?”
“不是背叛皇帝,是交出叛臣賊子,給我可敦的父皇報仇。”
“若他們不答應呢?”我覺得他這樣的想法簡直是異想天開。
“那就沒法子了。”他的眉尖一蹙,隨即舒開:“可不算是我非要殺他們的。不過,既然這麼大的樑子都結下了,我就順便南進滅了大延,你看如何?”
沒有別人聽到他這句話,但他背後不遠不近跟着的隨從一定看到了我大變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