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認兄

似乎在一瞬間, 兩人又換了打法——那不再是比試,而是你死我活的較量。

我陡然心驚,從高牀上站起, 羽瞻並不想傷對方性命, 而對方卻似要殺他而後快, 他束手縛腳, 瞬間便處於下風。

“刀!”我脫口喊出, 再顧不得什麼規則不規則,我總不能看着他被那人殺傷吧!我喊的是官話,不曉得那些貴族聽不聽得懂, 也不曉得羽瞻聽不聽得到。

他大概是沒有聽到,但手上的刀法亦變, 那竟然就是剛纔對方用的刀法。

那青年始料不及, 頓時手忙腳亂。羽瞻的攻勢更盛, 刀口鋪天卷地般閃起銀芒,可是卻不是朝着對方的身體而去, 反倒攻向對方的武器。

方纔那人使用這刀法時也是總與羽瞻兵器相交,攻向敵手自身的卻沒多少,難道砍兵器便是這刀法的奧義?

腦海中頓悟此事只需一瞬——需要可汗親自與人一對一作戰的時候並不多,其目的多是活捉對方大酋,這路刀法本就是仗着汗刀之鋒銳, 斷對方手中武器, 最終活捉對方的法門, 而此時他們手上均沒有汗刀, 想砍斷對方的刀幾乎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說, 這樣打只能雙方僵持下去,最終兩把刀都砍壞, 也就比不下去了。

可是他們並沒有約定平局該如何,難道明日再打嗎?

圈子裡響起一聲奇脆的金鐵交鳴,那不再是刀刃相交的聲音,轉眼間,羽瞻手上的刀竟然從中折斷了。

他沒了武器可如何是好?!我驚懼萬狀,但便在下一瞬,他將手中的刀柄擲出,打中那人的手腕。對方的刀也脫手飛出,啪的一聲深深戳進了圈外的泥土中。

如是,二人皆赤手空拳,在圈子裡如兩條狼一般遊走對峙,隔了如此遠我也可以清晰看出他們的喘息幅度——該是很累了。

然而,他們卻似乎在同一時刻撲向對方,又扭在了一處。

他們的手臂交纏,角力的同時亦不斷以腿去絆對方腳步,這是郜林男人必習的摔跤之術。原本是經常見到的比賽,但此時看來竟然有驚心動魄之感。那些諾延貴族亦一聲不出,看着火把照亮的一小片草地上兩個狼擊鷹搏的身影晃動。

想必他們都沒什麼力氣了,腳下雖仍然沉穩,但手上的扭扯更像是一種試探,說不定現在哪怕是我上前一推,他們倆便都會跌倒。

倒像是互相扶持着休息一會兒呢,我暗暗想,竟笑了出來。不知是不是笑得過於突兀,那些豪酋們竟不再看他們,將目光齊齊轉向我,火光明滅下他們的神情有一份難言的詭譎。

便在他們晃神的一刻,圈中終於決出了勝負。

是羽瞻腳下一晃先摔了下去,那青年也跟着倒下來,可不知羽瞻哪兒爆出的力量,竟然在倒下之前一把將那人扭了下去。

身體撞擊地面的沉悶聲音響起,對方仰面倒在地上,羽瞻壓在他身上,以自己的體重不讓他翻身。

也許連火都停止了燃燒,此一刻,只聽得到他們倆劇烈的喘息聲。

似乎又隔了很久,羽瞻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那人亦立起了上身,兩人相望,一時無言。

不知是誰先笑出來的。他們雖然連呼吸都斷續着,卻仍然爆發出了酣暢淋漓的大笑。

過了一會兒,羽瞻不笑了,那人亦停了下來。

許是呼吸平穩了,那人也站起身來,右手扶住左肩,單膝跪下:“高勒拜見大汗!”

隨着他這一拜,周圍的諾延貴族們也紛紛跪了下去,朝向坐在圈中的羽瞻。

我看不清羽瞻的表情,只聽到他聲音平穩:“諸位請起吧。”

周圍的貴族們站起身,面色肅穆地望着他們新的大汗,而高勒也搖搖擺擺起身,唯有羽瞻還原地坐着。他怎麼了?這時候他不應該站起來嗎?我朝圈中走去,到他身邊,纔看見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在我的驚呼脫口而出之前,他卻睜開了眼:“阿鳶,拉朕起來。”

起身之後,他扶住我走了幾步,才朝着仍一片肅穆的羣酋笑道:“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諾延人都夠厲害的啊!讓朕一點兒力氣都剩不下。”

那些人愣住,卻在看到我時恍然大悟,爆發出一陣大笑。我雖慢慢習慣了羽瞻拿我們的事出來炫耀的習慣,卻仍是架不住地紅了臉。

再看羽瞻,他卻是一臉得意神色:“諸位請吧,再不吃些,朕的下人們準備的食物都要涼了。”

其實食物已經涼透了。在僕人們將餐點端下去再熱的時候,大帳裡的氣氛終於活躍了起來。羽瞻帶來的樂師們開始了奏樂,諾延部獻上的舞姬也開始了表演。

“他比我厲害。”羽瞻低聲向我道:“你看,他現在還能自如地說笑,我連碗都快端不動了。”

我定睛看,才發現羽瞻端着盛酒金碗的手亦在輕微卻不斷地顫抖。

“那怎麼樣,剛纔是你贏了啊。”我不以爲然。

“……天命吧。”他低低笑了:“你知道嗎,我把他摔倒的最後一瞬間,那力量真的不是我自己的。他肯定也知道我沒有什麼力氣了,被摔倒的時候也許他自己都不相信。不過這剛好讓他相信,是天要我做大汗。”

“那就做大汗吧。”我側身靠在他身上,他卻急忙道:“快起來,要是你把我給壓倒了,我就沒臉面了……”

我看有人在看着我們,便故意撞了他一下,輕聲笑道:“不能讓你在‘我家’逞威風呀!”

他笑的聲音卻突然大起來:“高勒,你缺不缺一個妹妹?”

叫做高勒的首領愣了一下,然後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臣並無弟妹……大汗出此言何意?”

“可敦想在郜林汗國找個孃家,這樣和人吵架了就能去找哥哥支持她。”羽瞻還是沒個正經地笑:“你願不願意認了這個妹妹?朕查過你們的家系,阿鳶剛好和你一輩,又小你幾歲。”

那人看看我,便也跟着笑了起來:“可敦娘娘聰明勇敢又漂亮,若是能認臣當個哥哥,臣真不知道是怎麼修來的福氣。”

羽瞻輕輕踢了我一下,我立刻起身,去高勒面前行了一禮,喊了聲哥哥,整個金帳裡便響起了雷動的歡笑和呼哨聲。

如此,這一門親戚就算認下了。羽瞻拍拍手:“朕的旨意,德穆爾與諾延結縭爲親,賜諾延部與德穆爾部共享郜林河以東草場爲牧地!可在諾延舊地與郜林河東草原之間自由遊牧。”

郜林河流域是汗國境內最美好的水草地,草地好牛羊纔會健壯,部落纔可能人丁興旺。羽瞻這句話說得簡單,卻委實不是一件小事。原本居住在郜林河以東的是德穆爾部,他許諾延部遷去,也很有可能是希望藉此能使諾延部與德穆爾部逐漸融合,此後再無反意。

不知諾延的貴族們知不知他用心,但他們的表情仍看不出什麼不正常。直至宴會結束,衆人散盡,我方輕聲問羽瞻:“你可是想藉此來收諾延人心?”

他卻疲態盡顯,一下便癱軟在厚厚的地毯上。我扶起他,只見他面色潮紅,竟是全然沒有力氣似的,全部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很累。”他擠出一個笑容:“快累死了。”

“是比武的原因嗎?”

“不止……”他額上滲出虛汗:“我本來沒有把握他們會不會去郜林河以東,現在也沒有把握,不想去想它了……真是勞心勞力。”

“那明天就在帳裡歇着吧。”見僕人們已經收拾好了宴會後的狼藉,我揮手召來幾人將羽瞻架到榻上歇着,柔聲問他。

“不行。”他苦笑:“還得出現,明天得和他們一起打獵,還不能露怯。過會兒他們端水過來你幫我擦擦身體,滿身是汗可不舒服。”

我嘆口氣,幫他換了衣服,再拉好皮被,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他已經睡着了。爲他擦拭時我儘可能放輕動作,卻發現他睡得極酣熟,即使我用再大力氣他都不會醒來。

第二日早上天尚不明,我就被他吵醒了。他雖未着盔甲,但前一日惡鬥之後想是全身痠軟的,今日之行獵亦不輕鬆。

幫他插上弓,別上箭壺,他故作輕鬆地道了別出帳去,還賣了個身姿漂亮地躍上馬背,博得那些諾延貴族的喝彩聲,我只能告訴跟着他的親衛總領一定要跟好大汗保護好他。

出獵的馬隊離開了營地,揚起的塵埃也漸漸看不見了,不知爲何,我總有一種莫名的心慌。似乎預知到此次出獵必然會發生些什麼一樣。

果然,到了正午時分,午膳剛剛端上來,馬蹄聲和一股血腥味便從他們出獵的方向迅速傳來。

是羽瞻的一名親衛,馬都沒有停穩他便滾鞍而下,倉皇地跑了幾步,然後單膝跪在我面前:“可敦,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麼?”我驚得腿軟,卻不由自主地細看他和他的馬——人馬皆渾身是血,那麼可怕。難道是諾延部的貴族們又反叛了麼?!

“狼!”

“狼?”我愕然:“你們那麼多人奈何不了狼?!”

“不……”他上氣不接下氣:“是大狼羣!不知爲什麼,碰上了大狼羣,大概有幾百只,而且……那狼羣兇殘得像是從地獄裡放出來的惡鬼!”

“可……大汗怎麼樣?他有沒有事?”我急問。

如果是人作亂,知道對方的目的,多少有轉圜餘地,可是對方是野獸,它們的目的只是尋找食物……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