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跋涉之後, 終於重回了我生活十七年的宮城。
戲雪把我從車上扶下來,我卻不再習慣昌興都的陽光直射於巍巍宮殿之上的耀眼了。
那些高大的殿閣,有水晶雕琢的宮燈, 有白玉鑿成的珠簾, 有重重錦緞帷幕攔住一張張絕世容顏。那是我應該最熟悉的一切, 此刻卻莫名地感到陌生。
我只離開了一年, 卻已像是別離了一生。
緹金比我走時憔悴了不少。烏水夷受戰事牽連, 她無法返回故鄉。雖亦能卜卦知家人安危,但心中還是記掛着,我再見她時那面色竟生出幾分蒼白來。
“公主殿下服的是什麼藥草?”她平靜地問, 卻在聽到羽瞻那一堆奇怪的郜林語音節之後愕然了。
“我不知道這草是什麼草啊。”她皺着眉:“可汗說的語言我又不懂。”
羽瞻卻從懷中取出一個盒子:“便是這個。”
她取過盒子,打開, 將草藥取出嗅聞, 手卻劇烈地一抖, 那盒子和毒草都掉了出來。
“這……這是……是了,幸好是這個……”她像是自語:“又是這個……”
“是什麼?”我問。
“我不能判定這到底是什麼, 只是……估計和‘褪花’差不多。都是促動血氣的藥。”她轉向羽瞻:“可汗,您有沒有再讓公主吃羊肉之類的食物?”
羽瞻驚愕:“她在郜林汗國,不吃羊肉還能吃什麼?”
“……那樣,要治這毒,用的時間便更長了。”她徐徐道:“這種草藥聞起來該是極熱的促血藥。胎爲血氣, 若血氣流動過盛, 便凝不住胎兒。若是隻服用一次, 能維持的時間大約是兩三年, 然而若公主留在郜林汗國, 吃羊肉這種大熱的食物,血氣便會更加熾熱, 不必再服用也永遠無法調理好身體。”
“那便是說,若是不給她吃羊肉,她就會好起來?”羽瞻急不可耐地問。
“不。”緹金微微嘆氣:“公主曾經中過‘褪花’之毒……現下雖然療好了,但體質已經傷了。這次又服了這□□……奴婢只能爲她調理,能不能調理好,卻要看公主自己的身子了。”
“交給姑姑了。”羽瞻起身,竟對緹金行了一個大禮。
“千萬別,可汗!”緹金急道:“公主她……爲公主療毒,是奴婢的本分。”
夜裡,雲上宮傳遍蠟燭,我倚在繡榻上,看戲雪剪着燭花,恍若隔世。
“娘娘……奴婢想不到還有一天能回來。”她沒有看我,只舉着銀剪刀,朝那爆開的燭芯中剪了過去。火光一暗,片刻又亮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還回得來。”我沉吟:“不,你到底是要回來的,只是不是回到這雲上宮罷了。”
“我要是回來了,娘娘該更孤獨了。”她輕輕笑。
“我已經向父皇說過你的事情了。現下盧將軍正在打最後一仗……打下山陰郡他就能回來了。本宮親自爲你主婚,可好?”
“折殺奴婢了。怎麼當得起……”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陣兒,羽瞻便挑開珠簾走了進來,戲雪便自己退了下去。
“你又喝酒了?”我迎了他幾步,卻聞到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
“嗯。父皇設宴的時候,高興,就喝多了些。”他話都說不清楚,臉上卻是飽滿的笑意:“阿鳶,知道緹金能幫你治療調養的時候,我就高興得……高興得……”
“高興得怎麼樣?”我含笑,雖然緹金說她只能盡力,但有希望也勝於沒有希望,我心下的喜悅也是不待言的。
“就是高興……”他眼睛迷離:“阿鳶……你今天可真漂亮。”
我跺跺腳:“又說這樣話……我現在,還不能……”
“知道知道。”他卻將我抱在懷裡:“我就只是抱抱你,不礙事吧?”
見我不抗拒,他又把脣附向我耳邊:“明兒個我就走了……今夜還宿在你宮中,你不介意吧?”
我噗哧一笑:“‘本宮’的丈夫,不住在這裡還能住在哪兒?”
“那可不一定……我第一次留宿雲上宮時,可是讓公主殿下給趕出去當侍衛了,第一次給人守夜啊!”
我臉漲得通紅:“那時……那時咱們還沒有成親吶,你……再說,你不也抱着刀睡着了麼?”
“嘖嘖,我家的公主多狠心呢。”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笑:“在外頭站着抱着刀睡着,我這輩子這麼悽慘的時候還真不多……”
“……最後,我也讓你進來了啊……”我臉通紅。
他的呼吸都帶着輕細笑意:“是啊……讓我進來了,還給了我永生難忘的一夜。”
戲雪出去的時候把剪燭花的小剪刀也拿出去了麼?燭芯都燒得這麼長了……甚至騰起了幾絲黑色的煙線。
我有幾絲慌亂,眼睛只盯着那火苗兒看,身體卻在他的懷中慢慢變得柔軟溫潤。
他的呼吸已經更像喘息,似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慾望,終於將我橫抱起來,放在了榻上。
他的身體有被點燃的溫度,芙蓉帳下意亂情迷,交錯的身體和深深淺淺的吻,髮絲在枕上混結於一處,在肩上撓起輕柔的酥麻。他的手指移過我的皮膚,掠過覆在身上的薄紗,微妙的觸感讓我止不住顫抖。
他的動作,卻在指尖移到我腹部時戛然而止。
留下的,不過是一個緩緩沉沉的吻。
“還是不可以……阿鳶……”他翻過身,仰躺在我身邊,呼吸仍是粗重的,許久方平復下來:
“你……你……身子還沒有大好,這樣……你會落下病的……”他的目光直直盯視着帳上的玉鉤:“不能讓你冒這種險……”
“對不起。”我把頭埋到他頸邊。
“是我對不起你。”他的手臂環過我的肩頸:“若不是我,你不用受這麼多苦的……”
“不要提了。”我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要再說了,除非你想讓我現在就哭給你聽……”
“睡吧。”他果然轉開了話題:“靠着我睡,我是真的很……想你。雖然不能親熱,不過能依偎着也好。”
他的身體有我熟悉的氣息和溫度,哪裡有一顆痣,哪裡有一道傷,我都一清二楚。可是明天他就要回郜林汗國去了,一走,還不知是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別想要離別的事。”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現下兩國都河清海晏的,再沒什麼大事兒,就等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再來接你,你就放心養着吧。養好了身子……”
“那怎麼樣?”我突然淘氣起來。
“咱們一家人便好好過日子了。不打仗了,也不去和別人爭搶什麼,好不好?”
我點點頭,不知道他發覺沒有。
羽瞻走了,日子突然就變得空空蕩蕩的。
緹金端給我藥湯的時候,我甚至會恍惚,以爲自己還是那個十歲的小女孩,長着一頭粗糙的紅色頭髮,明明已經有人提醒了自己,卻還不知道危險隨時會來臨。
我變了太多了,唯一不變的似乎就是緹金她端上來的湯藥還是苦得叫人難受。
然而,終究還是與從前不同了。後宮再沒有安氏,朝堂上再沒有右相,曾經的太子王爺已經被圈禁在了明光院。那時候想也不敢想的一天已經到來,卻並未讓我有多一分的高興。
而父皇期待的一天,也很快就到來了——山陰郡終究被攻破了。
山陰王服毒自盡,王妃懸樑,府中侍姬遣散,待到軍隊衝進山陰王府,找到的只是一個小女孩,錦衣華貴的五歲小女孩。
那是山陰王的獨女瓊月。
半個月後,軍隊班師昌興都。
萬民相迎,連天都格外亮了起來。父皇一大早便要出城相迎,於是,我也在天還沒亮的時候便起身了。
戲雪爲我挽好高髻,取一頂瑪瑙纏鹿角步搖冠爲我戴上。
“爲什麼我也要戴步搖冠?”我輕聲問:“這不是婦人才戴的麼?”
“公主……因爲可汗不在,公主就忘了自己是已嫁之身了麼?”鏡子裡映出她興奮的面龐。
“你呀……”我方從初起的混沌中清醒過來:“今天盧將軍也跟着回來了吧。過幾天你就也走了,到時候我上哪兒搞個宮女長來伺候我?”
她吃吃笑:“宮這麼大,總會有個可心意的人來伺候公主的。”
“就是想要丈夫不想要主子是不是?”我乜眼看她,情不自禁也笑出來:“國大喜,家大喜,你自然也是喜悅的!”
“是呢!”她也不掩飾:“殿下別動……您的胭脂還得塗些。”
“對了,你說,今兒個皇兄會去麼?”突然想起冬珉來,自我回國還沒有見過他。
“……說不準。”她想了想:“按道理應該會去。到底是國家大典。”
“本宮也想見他了。”我喟嘆:“已經一年多了。對了,汀芷……我從沒問過你,她在哪兒?還活着麼?”
“還活着。”她微微一笑:“公主若是想見她,過幾日便可以帶公主去看看她。”
“哦……”我表面風平波靜,心中卻喜不自勝。汀芷是個好姑娘,我雖下令罰她,到底也還是憐她的。
戲雪終於停了手:“殿下,好了,咱們可以動身了。”
雉尾車裡,我擡起頭,便可看見發呆的戲雪。她的目光直直盯着一處,臉上溫柔瀲灩的笑意卻明顯不是因那塊車壁上的撒金緞子。
上了閱禮臺,她躲在我身後,目光卻始終盯着南方的天邊。
“他們回來了!”
不知是誰叫了這麼一聲,我定睛遠望,果然看見遙遠的地方騰起了軍隊前進的煙塵。
曾聽過十年兵甲誤蒼生,其實,誤蒼生何須十年?此時看着我們漸漸行來的軍隊,我竟想大哭一場。
這該死的戰爭,終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