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滴血認親

冬珉並非如他自己所言般全無威勢, 至少宮女太監們還是非常尊奉他的。

我帶着一絲凝固的笑,看着那些下人奔忙,沒多久, 玉碗銀針掐腰幾皆已被人擺了上來。他們循序退下, 竟然一聲都不出。

在這樣的靜寂裡, 殿外傳來的紛沓腳步聲就格外明顯清晰, 我聽得出來那是幾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至琰終於到了。

那在高大的門邊出現, 因而顯得格外瘦小的孩子,竟然已經換上了大延的貴族少年服色。看到他的一瞬,我再次感到從心底轟然而起的震驚——他和小時候的冬珉實在是太像了。

偷眼望去, 冬珉也浮上了一種錯愕的恍惚。

短暫的時間,我卻想起了很多很多不該想起的事——冬珉還像至琰那麼大的時候發生過的事情, 那些不殘酷也沒有勾心鬥角的事情——可那時候的我們, 誰能想得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至琰不會知道我的所想, 他一步步前行,到了距冬珉五尺之地, 便伏拜下去:“德蘭拜見大延皇帝陛下。”

這是異國臣子拜見皇帝的標準舉動,他的動作語言,皆無可挑剔。但冬珉似乎還沒有從方纔的一驚中回過神來,臉色倉皇,竟向至琰走過去, 身體甚至在微微顫抖。

“你……”

“皇兄!”我截斷他尚未問出的話語, 道:“這便是那個僞裝成至琰的孩子。”

他身軀一震, 終於恢復了幾分常色:“哦……你叫什麼……?”

他當真是失態了, 至琰已經自稱德蘭了, 他這樣問,是明擺着神魂顛倒, 沒有注意至琰說話呢。

至琰卻顯得鎮定許多:“德蘭,大汗給賜的名字是扎延。我是郜林汗國的高勒汗之長子。”

“高勒汗?”他楞了一下,轉頭向我問道:“高勒汗是……”

“高勒是諾延部的汗。”我答道:“您不知道大汗他冊封諾延部的事情?”

“呵,”他臉上竟顯示出了難得一見的短促笑意:“郜林人的汗可真多,阿鳶,你丈夫算什麼?他父親又算什麼?”

我還沒搞清楚冬珉那句“他父親”是說羽瞻的父親還是高勒汗,至琰就變了臉色,認真道:“皇帝陛下,請您尊重我的父汗!他是敦德汗的直系子孫,是和您一樣有着高貴血液的人!”

“哦?阿鳶,聽到了麼?他說他的父汗纔是真正的貴族……那你的丈夫呢?他身上流的是什麼人的血?有多卑賤?”

我像是被針突然戳到,狠狠咬緊了牙齒——我可不敢頂撞他,就算他再怎麼無能,現在殺了我還是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輕易。更何況羽瞻現在說不定還在生我氣,他會不會來救我可不是個定數。

“皇帝陛下此言不妥。當今大汗是德蘭的義兄,他是偉大的君王……”

然而,沒等至琰說完,冬珉便揮了揮手道:“不必再說了!他布日古偉不偉大,朕可比你清楚!”

至琰立刻住嘴,空空大殿裡便只有冬珉的聲音在迴盪,帶着幾分戾氣:“今天找你來,只是要試試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至琰皇子而已,多餘的話,和你一個小孩子沒什麼可說的!”

我頓時愣住了。在我的想法中,冬珉便是多麼無能,又被至琰的話激得多麼憤怒,也該不至於和一個孩子擺譜。難道我一直高看了他,他根本就是一個氣量小得可笑的人?

至琰卻出我意料地沒有懼色,竟然只微微一笑:“遵旨,敢問皇帝陛下要如何去試?”

他非但不怕冬珉的氣勢,反而能如此淡然面對一個掌控他生死的人,這樣的勇氣,實在是不輸給任何成年人。

他今天的行爲無可挑剔,但我也由此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畏懼——他只是一個孩子,就有如此的城府,今後長大了會怎麼樣?我還能不能控制住他?

便在我沉溺於自己所思的時候,冬珉和至琰已經站到了那掐腰梨木圓几旁邊。我疾步向前去看,見冬珉掂起一根銀針,便照着自己的指肚戳了下去。

一滴殷紅的血墜入玉碗中。染紅細膩的玉質,冬珉將傷指懸空,便不再流下血液來。

至琰也取了那銀針,手卻在送針之前抖了起來。

“你怕什麼?”冬珉的聲音如夜梟啼號般帶着不可測的機心。

“……怕疼。”至琰似是委屈地答了兩字,我便藉機笑着打圓場道:“小孩怕疼也是常有的,皇兄何必如此兇他?”

“他不敢戳,你來吧。”冬珉卻向我下了令,我不好推拒,只好捏起至琰的手,一狠心,將尖銳的針頭戳進了他的食指側。

至琰叫了一聲,兩條細細的眉蹙在了一處。我將他手指對上那玉碗,用力一擠,另一滴血也匯入了碗中。

殿中是一片寂靜。宮人太監原已經都出去了,我們三個人,卻是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地盯着那隻玉碗底部的兩滴血。

也許,我們三個人,都不希望看到那兩滴血相融。

可是就是這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發生了。

直到兩滴血徹底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來,仍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只聽到身邊冬珉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他會怎麼做,我心裡實在沒有底,連擡頭看他一眼都不敢。

終於,那陰惻惻的笑聲又響了起來:“璃鳶,你不是說他是高勒汗的兒子嗎?爲什麼……”

在看着這一切發生時,我已經手足冰涼不知所措,可聽他這麼一說,心頭卻閃過一道靈光。

高勒汗也好,父皇也好,都是敦德汗的後人,這麼說來,高勒汗之子與冬珉血液相融,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啊。

“稟皇兄,高勒汗也是敦德汗的後人啊。”我立時跪下,險些撞翻那掐腰幾,分明感到冷汗從自己的背後滲出,而話語也因此倉皇急促:“父親與兒子的血液可以相融,兄長與弟弟的血液也可以相融。您與德蘭到底算是堂兄弟,血可相融,也是理所當然的。”

“哦?”頭頂上傳來一聲帶着猶疑的長音:“你這麼說似乎也有幾分道理……那麼可還有別的法子能證明他不是真正的至琰皇子?”

“恕臣妹直言!”我實是受不住他無休無止地糾結於至琰到底是不是至琰這個問題,猛然擡起頭盯住他:“皇兄爲什麼非要證明這孩子不是至琰?只要您絕了那些想利用小皇子對您不利的人,又何須在乎至琰的下落生死?會對您不利的是丁勳,也許還有一些居心叵測的大臣,不是那個死了幾年的小孩兒!”

他不同我答話,竟將目光轉到了至琰身上,再開口,用的已經是郜林語言:“你父親在哪兒?”

“父汗已經大行了。”至琰口氣雖恭敬,但仍能聽出明顯的不悅,恰如不諳世事的孩子被人冒犯了之後無法自止的憤怒。

“哦……是嗎?”冬珉的聲音裡仍然聽不出什麼,但殺機已經在他眼前浮動。

“就算你父親死了,也總會有人知道你是誰的……比如,安向禮?”

這三個字,如重錘擂在我胸口,我竟一時喘不上氣來。

可所幸我是跪在地上的,低下頭,冬珉就看不到我的神情了。而就在心臟狂跳數下之後,冬珉這話的破綻卻陡然出現——安向禮就是見到了至琰和我們在一起,也不能證明他就是我的親弟弟;更何況,安向禮是被冬珉當作賠罪的祭品送到郜林的,他絕對不可能反過來幫着冬珉。

“如果安向禮能證明的話,不妨就召他來。”我沒有擡頭,以免反應太大讓冬珉看出不妥:“臣妹並無異議,想德蘭王子也不會有……”

“德蘭?”他卻又抓到一個把柄:“這不是布日古那個謀反的弟弟的名字麼?”

“是……這孩子的名字恰巧和大汗的弟弟一樣。剛纔便已經告訴皇兄了。”

“這麼巧合?好吧,那麼差點死在弟弟手上的布日古,爲什麼還會收留一個名字和那個仇人一樣的孩子?”

“臣妹不知道大汗的想法,但若要臣妹猜測,該是爲了顯示自己不念舊仇,希望能夠得到德蘭部衆的人心。”

“當真如此嗎?”他口氣裡懷疑更重:“據朕所知,德蘭的那些殘部,似乎都逃到了極北的大澤中去,也沒有什麼力量反撲了。如今已經徹底掌控了郜林汗國大權的布日古,爲什麼還要去籠絡那麼一小撮人的心思?”

“民心總是一點一點聚攏起來的,大汗他經常這樣說。”

我看不到冬珉的臉,猜不透他的靜默是說不出話,還是懶得與我再爭辯——他自小也吵不過我,現下論鬥嘴說理更加不是我對手。

“好吧……你的夫君是明主,唯獨朕是昏君。你想說的是不是這個?”他的口氣像是自嘲,我卻不敢應聲,萬一戳了他的痛處,那必定是自找沒趣。

可是,他卻沒有再發怒的意思了,我等了很久,卻聽到一聲長長嘆息:“朕確實沒統御江山的力量,可是,如果換了你是朕,你會有別的選擇麼?”

“皇兄不妨讓德蘭先回去。”我擡起頭,望着他:“臣妹覺得,有些話,可以和皇兄敞開了說一說……可那不方便讓德蘭聽到。”

當殿裡只剩下我和他時,我突然笑了出來:“皇兄,方纔德蘭進來的時候,臣妹真真想到了咱們小的時候。”

說完這話,我便細心觀察他的表情。如若我這一句話緩解不了這大殿中陰鬱猜忌的氣氛,之後的話就很難開口了。

可是,他笑了:“如何?他長得是不是和朕小時候很像?”

“……不。”我看到他的笑,自己也鬆了一直繃緊的弦,輕聲道:“皇兄小時候更跋扈些。”

“跋扈?”他笑得幾乎有了幾分燦爛:“朕小時候很跋扈麼?”

“怎麼不?從來不肯讓着臣妹一星半分……”

“報應啊。”他打斷了我的述說,面色突然峻厲起來:“所以,今天朕就活該被架空嗎?!因爲朕從小就不夠寬厚柔和,所以註定要被你們當成昏君嗎?!朕並沒有做錯什麼,戰敗一場,就該被千萬人唾罵,還要被指責爲矯旨奪位——莫非就是因爲朕不是嫡出,母妃還成了罪人,就該一輩子被踩在腳下嗎?!”

我不料他突然發怒,還把話題移到了庶出嫡出上,矛頭直指向我。一瞬血液上涌,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