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公主之責

“大汗……”我的聲音顫得幾乎難以捉摸:“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怎麼會呢。”他伸手拔下我頭上的金簪:“無論如何朕一定會找到你, 救出你。”

我凝住淚水,望他的眼:“當真?”

“當然。”他伸手指指我背後:“你看,連臨薊城我都打下了。如果丁勳不把你放回來, 我就算把臨薊城燒成渣也一定要接你回家。”

我心頭一凜, 咬住下脣, 點了點頭:“可我回來了, 能不燒殺了嗎?”

“不能。”

我愕然他給我這樣的答案。

“軍人千里征戰, 難道只爲了榮耀嗎?”酷厲從他的眉梢眼角一閃而逝:“朕在今早發起總攻前就通令過全軍,破城之後,三日劫掠!”

“臣妾……只求不殺人。”我輕聲道。

“怎麼可能?”他失笑:“是戰爭定然會殃及平民。且不提這個了, 今日是你回來的大喜日子,雖然沒法兒辦大宴, 但也不必提這樣不快事情。”

我啓脣, 想再說什麼, 卻也沒有說出口。

我依然是個小心眼的人,我在臨薊城街市上大聲折騰希望有人能幫我逃脫的時候, “我的”百姓選擇袖手旁觀。那麼今天我若不能爲他們求下命來,又何須再堅持?

他們選擇了跟隨丁勳,就一定得爲此付出代價。倘若這場賭賽中輸的是我,也不會有人爲我伸張的。

這天下殘酷,絕不會爲弱者的無助而停下刺向他們的刀劍。那麼我又何須擋在那些註定要死的人身前?

“怎麼?”擁我在懷中的男人許是見我久久不語, 輕聲問我, 他的口氣充滿疼寵和嬌縱, 一點兒沒有方纔的冷酷氣息。

“沒怎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他突然將我的身體甩向他背後。

一聲疼嘶在我耳邊響起, 他的臉那一瞬白得像雪。“保護大汗”的呼喝聲隨即響起,軍士們擁上前來圍成圓陣, 將我們包圍在中間。

他的右臂上插着一支箭,是刺客?!

“怎麼?”我伸出手握住那箭桿:“該怎麼辦?”

“把公主保護好!”他卻不理我,反倒是向那些士卒們吼道。

我這才發現那圓陣竟然沒有把茨兒和珠嵐護進來,而方纔射箭的人一身黑衣勁束,騎着一匹高大的黑馬,正朝着她們疾馳而去。

原本是和樂融融的場面,誰料得到會突然來刺客?

羽瞻沒有騎馬,他的親衛們自然也是站在地上的。此時雖要保護珠嵐,但人哪裡快得過馬?雖也有幾人舍了命般撲上去,那人卻絲毫不以爲意,竟硬生生從嚇得目瞪口呆的茨兒懷裡抓走了珠嵐。

他出手夠快,那幾個郜林士兵剛衝上去便被他砍翻在地,那把雪亮長劍上滴下的血隨着遠去的馬蹄,濺成一條紅色的線。

“放箭!”羽瞻的聲音飽蘸冰冷的怒氣。

便在他說話的當下,上百支箭已經朝着那人的背影射了過去。我面色煞白,剛想說若將那人射死難保不傷珠嵐,卻見他甩下披風,已將所有的箭矢裹進裡面。

那雨一樣的箭竟然沒傷到他!

我一時慌了手腳,全然不知怎麼辦。耳邊聞得吱吱嘎嘎聲,才發現羽瞻已經將他那張鐵胎弓拉得滿彎了。

隨着他力量的一再加大,右臂上仍戳着的箭羽正有細微的顫抖,一定會疼吧?他的額上已經有汗滲了出來呢。

終於,他鬆開了捏緊箭尾的修長手指。那支黑羽鑲了細金絲的箭帶着疾風呼嘯而去,黑衣的男子急回身,長劍揚起一道如虹的光,卻終未觸到電光般射到的利刃。

我捂住嘴,將那聲驚叫掩在口中——羽瞻的箭直接從那人背部斜刺而過,按他的勁力,那人該是不活了,可卻並未從馬背上摔下。

“好厲害……”他皺起眉,轉向身邊的戰士:“愣着幹什麼?給朕追!”

那些士兵雖見此人絕勇,但軍令在此,又仗着風性剽悍,竟也飛身上馬不顧死活地追了過去。

“大汗!”我這纔有了反應,慌得一把拽住了他的臂膀:“您……”

“朕沒事。”他的眼裡罩着陰鬱的肅殺之氣:“丁勳真是好大膽子啊,敢派人在朕的面前強搶朕的女兒!”

“那人……會死吧?”

“那是自然。”羽瞻的臉上很平靜,但我離他那麼近,能看到他的腮邊肌肉正不受控制地抽動着。

他是憤怒已極了。

那黑衣人居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如入無人之境地一擊得手,不僅傷了他,還搶走了他的女兒。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恥辱。

還好他那忍着劇痛的一箭足以將那人斃命,否則這臉面真的是一點兒也剩不下,可就算那人死了又有什麼用?幕後的主使還在啊。

我心中悲痛憤怒,卻不敢顯露出來。眼見茨兒還木木怔怔站在原地,也只能走去壓低聲音道:“還不快回去?你站在這兒公主就回得來了麼?”

她的眼淚就在眶中打轉,差點就要落下。我見她如此,終究心軟,一腔怒氣一點兒也撒不出來,只得嘆口氣道:“真不喜歡這樣的你。如果可以,你還是當戲雪比較好……你若是真的愧對本宮,便想法子幫本宮救回公主!哭有什麼用?!”

我不想看她再有什麼表現,自己也時刻都可能哭出來——如果哭,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甚至包括我的丈夫,我的大汗,布日古。

“奴婢死也會救出公主殿下的!”

我扶着他朝大營走去,背後傳來這樣清亮的一聲喊時,只頓了頓,便又邁開了步子。

說一句話有多麼簡單,做一件事就有多麼難。我知道以她一個弱女子之力是定然救不出珠嵐的,且她爲了我們已經付出了足夠多,實在不能再逼她——但我的珠嵐終究是從她手中被搶走的,我可以理解她,但不能原諒她。

把箭頭從肉中取出並不是容易事,箭頭往往帶着倒鉤,一拽便會扯下一塊肉來。是以箭傷雖小,要治卻並不容易。

所幸這箭尖並未淬毒,軍醫剪斷箭桿,以燒紅的利刃剖開他傷處,將箭頭和血污腐肉剔出,再撒上藥粉包紮好便算了事了。

在這個過程中,他面色始終鐵青,一言不發。便是那滾燙的刀刃割破皮肉,一點一點將血肉與鋼刃分離開時,也沒有一聲□□。

“疼嗎?”待軍醫出了帳,我撫着他的傷處輕聲問。

他搖搖頭,卻道:“追那人的士卒還沒有回來……我一想到珠嵐,就像是被人一刀捅在胸口一般。”

我原已忍住了眼淚,但見他眼圈一紅,自己便禁不住唏噓起來。

“別哭。”他倒是安慰我起來:“不管珠嵐怎麼樣,朕都一定……找回她來。”

“如果丁勳用珠嵐來要挾咱們,大汗您會怎麼辦?”我突然有了這麼一問,想也不想便急急問了出來。

可話出了口,才見他的神情頓時凝住,半晌才道:“那便……可憐她做朕女兒一世了。”

我頓時手足冰冷,他這意思分明是放棄珠嵐。

“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朕就不會放棄,好不好?”他見我驚痛得面如死灰,又柔下聲來安慰我。

“怎麼都會有希望的。”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臂:“求您別放棄珠嵐……她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看着她……”

“也是我的孩子,我的寶貝女兒。”他的眼眸閃着細碎的光:“作爲父親,我會盡力救她,但是作爲君王……她是公主,有時候就必須承擔起公主的命運。”

公主的命運?我記得誰曾和我說過這話——是父皇吧。他說過皇子有皇子的作用,公主有公主的作用。我曾以爲公主的作用不過是和親或者拉攏權貴,但此時才明白,能夠以婚姻完成自己的責任,已經是太好的命運了。

更多的公主會用親人的鮮血,一生的計謀,無數的淚水,甚至自己的生命,去粉飾高不可攀的皇室光榮。

我的珠嵐,我只覺得那是我心疼的小女兒,卻沒有想過她也是公主。

即使她還是什麼都不懂的幼兒,也必須承擔命運加諸於她的,屬於公主的一切——那遠不止是榮耀、嬌寵和富貴,還是平民女孩子所不會遇到的爭奪,利用和殺機。

“可我不會放棄的。”我聲音極輕,似是說給自己聽:“我也是公主,我知道皇族有與百姓不同的承擔。可就算我不能動用整個國家護衛我的女兒,也一定會像個母親一樣竭力爲她擋去傷害。”

羽瞻不再接話。他望着羊油燈不斷跳動的血紅火焰,靜如雕像。

而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老了。

仔細再看,他仍然是年輕英俊的帝王,可那樣落寞的目光卻不該出現在他臉上。那種無力、無助、痛苦而悲傷的神色,讓他變得憔悴,連身形都有一種孤單的感覺。

我伸出手,想環住他的身體,卻被他一下子緊緊攥住了冰涼指尖。

“阿鳶。”他的嗓音有些嘶啞:“不管怎麼樣,你都不要再離開朕,好不好?”

我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來壓制胸中翻涌的悲涼,終於能不帶淚意地吐出那個字:“好。”

他輕輕點頭,然後自嘲般一笑:“朕以爲自己很厲害呢,可是無能得連女兒都保護不了。”

“別這麼說。”我急忙接話,將額頭抵在他肩上:“……這是疏忽。”

“什麼疏忽?疏忽只不過是無能的理由罷了。珠嵐和你,都是朕最關心的人,可朕卻只能讓你們在臨薊城受到□□——這麼無禮的對待!現在你回來了,珠嵐卻又被那該死的畜生抓走了……不管能不能救回女兒,朕明天一定踏平將軍府!”

血色殺機一瞬間點亮了他潛藏的暴烈,這火花又激出千萬倍鮮亮的戾氣,襯着他面龐,美得讓人心中只餘一片絕望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