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光漸漸放亮。當山中開始有鳥兒婉轉的清鳴之時,空氣中卻還隱隱瀰漫着鮮血的氣息。
緩緩地一輪暖陽高高掛與巔峰之上,天際蒼穹似被燃燒了一般,天宇壯麗但又空靈開闊。然而這般的美景下卻是一目瑟縮之景。
隨着日光層層盛亮,兩座新墳在滿目蒼涼中立了起來。陽光照亮了地上的焦黑,一夜功夫已足夠將幾間小木屋燒成平地,連最高厚的橫樑木亦不見了蹤影,只有風過依稀可見幾處火紅。
狄颯冷冷地站在兩座墳前,身量雖還不高,但已有威沉之勢。略帶稚氣的臉上雙眉如同利劍長掃入鬢,一雙深黑的眼眸此刻微微閃動着複雜的光。
鼻子挺直,與面容上稍帶的稚氣下投射出堅毅,仿似他決斷的鐵石心腸。薄薄的嘴巴依舊緊抿着,一如既往地冷酷。左頰上尚還帶着一道血痕,愈發讓本就冷硬的面部線條顯得宛若刀割。
他的身後數十騎黑衣人垂首坐在馬上,靜靜地誰都不敢說話。再後面尚還有數百的弓箭手,亦是低頭諾諾,噤若寒蟬。
戰英帝的第一近臣,大內禁軍統領曲昇平望着男孩孤立的身影面上閃過不耐及不悅。蹙了蹙眉,咬咬牙翻身下馬走了過去。
“公子,這雲藝的小女兒還沒下落,您看是否找找?陛下的意思是……”
“曲東平,你煩不煩!一晚上嘮叨三回了,本公子對那什麼雲罄冉是死是活沒興趣!本公子給雲藝立好墓碑就回京,你們愛怎樣便怎樣,再煩我打斷你的狗腿!”狄颯冷冷回頭瞪了眼曲昇平,見他低了頭諾諾稱是,這才冷哼一聲。
轉頭之際卻依稀捕捉到什麼,凝神一看,飛身便躍進了那一片焦虛中,踢開微微冒着白煙的黑炭,腳下露出一截銀亮來。他微微挑眉,蹲下便抓起來那亮棒,正是一把銀槍。
和雲藝使的那把知名的龍膽銀槍一般模樣,雲藝的銀槍足足重八十五斤,而他現在手中的槍怕只有五六斤重,樣子也要精巧,倒似給小孩練武用的器具。
細細看過,不知爲何狄颯竟生出一股喜愛之感,將那槍用衣袖細細擦過交給身旁的侍從。
“跟那龍膽槍放一處,仔細點。”
“是。”
此時花崗岩的墓碑終於打磨好,豎了起來。狄颯走至墓碑前望着上面那一行新刻的字微微愣神。
“戰國名將雲藝夫婦之墓”
男孩久久地盯着那戰國二字,只覺心生牴觸,一陣煩躁。雲藝銀槍橫掃的模樣一直在面前晃動着,父皇的話也在耳邊迴響着。父皇說雲藝在軍中聲望太高,早晚必反。果真如此嗎?倘若他要反,爲何又主動放棄兵權呢。父皇說斬草除根,可想起昨夜雲罄蝶木然的臉,狄颯眸中閃過悔恨和茫然。
煩躁地踱了兩下步來到墓前,伸出手細細將石刻間殘留的細屑抹掉,站起深深鞠了三躬。又走至另一座墓前望着上面的白影鳴三字,擰眉彎腰一躬。狄颯轉身便上了馬,望了眼曲東平冷哼一聲。
“本公子回京了,你們愛怎樣怎樣,這差事本公子不幹了。回去自會跟父皇解釋,還有那雲罄蝶,不許你們再找她麻煩!”
說罷便狠抽馬兒,飛衝而出,黑色披風被風揚起獵獵作響,身影沒一會便消失在了松林間。
此時的男孩尚不知這一夜對他意味着什麼,他的心中確有懊悔,然而這懊悔也不過是投入湖水的一粒石子,激起一點浪花,稍縱即逝。
然而多年後,他卻不止百次千次的想起這個血光之夜,他曾無數次地想倘若這晚他不曾出現在這裡,倘若這晚他能稍稍堅持一點,那麼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那麼他和她會不會便有不同的結局?那麼她會不會便願意多看他幾眼……然而這個世界沒有如果,而仇恨便是這般在暗夜中滋生髮芽的。
男孩的身影隱沒,曲東平揮手示意,一隊黑衣人飛快揚鞭跟着絕塵而去。
“大人,我們怎麼辦?是不是也該回京去?”
“混蛋!公子鬧脾氣回去皇上自是不會怪罪,你我能比嗎?完不成聖命,回去你我有好果子吃嗎?”曲東平煩躁地一馬鞭甩上那上前的黑衣人。
“是,是。大人說的是。可人不都死了嗎?”
小兵一陣心驚,算上昨夜被他們逼得跳下懸崖的小子,已經死了五個人了。再說了,最重要的雲藝已經死掉了,難道還不能交差嗎?
“混蛋,皇上的旨意是一個不放,知道嗎?”曲東平鄙夷地望了眼滿是驚恐的小兵厲聲道。
“是。可這座山都要被小的們翻遍了,那雲罄蝶就是找不到啊。”
“一個不到六歲的小女孩按理說不可能就這麼不見了,除非……”
“除非有人幫她,那雲罄冉定是被人救了。難道雲藝還有同夥?”
曲東平憐憫地撇了眼小兵,那眼神仿似在說你小子總算還不傻,還有點腦子!
“大人,那我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自然是要將雲藝的同夥一併引出來統統消滅,這樣回京才能立功。”
“大人說的是,只是這怎麼才能將人引出來呢。”小兵聽到立功眉眼一亮,復又苦悶道。
“哼,蠢貨!指望你們還不如指望頭豬呢。吩咐下去,掘墳,將雲藝夫婦的屍體給本大人挖出來拉到慶城去,本大人要暴屍,就不信引不出人來。”曲東平得意說着,眸中閃過陰狠。
“大人高明,大人高明。”那小兵忙奉承着,心底卻微微發寒。想那雲藝本就被火箭燒的面目全非了,如今還要被挖墳掘屍,一陣陰寒升上心頭。
只是他卻不敢違背曲東平的話,忙吩咐衆人動作了起來。
這曲東平其實沒多少能耐,會些逗趣的雜耍,再加上又極會看人眼色,憑藉着出衆的馬屁功夫這才討得戰英帝喜愛。他又是早年便跟隨皇帝的老人,如今又依賴皇帝信任當了禁軍統領,這下更是囂張跋扈了起來。此人心狠手辣,遇到不趁心的人往往刀起頭落,毫不含糊。手下之人哪裡敢有半絲忤逆?沒一會便將剛剛下葬的棺槨挖了出來。
“走!跟本大人去慶城,留下一小隊人去懸崖下找找那小子的屍首,另外再留一隊人守在這裡。本大人就不信那雲罄冉不露面!”
聲音遠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寒風拂過鬆林,聲音蕭殺,仿若嗚咽。
天光初見時,罄冉身上的穴道已經解開,她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去抵抗,抵抗心頭那個一直叫囂着的聲音。
那個聲音在不停的喊,雲罄冉,出去啊!去殺了他們!即便是死也不要躲在這裡當懦夫!
她真的很想衝出去,去親眼看看這一切,她想衝出去,哪怕是死也好過孤孤單單忍受這一切。
然而還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迴響在耳邊,那是靖炎的聲音。
他說:“冉冉,我去引開他們,穴道解開一定弄清楚狀況再出來,知道嗎?”
男孩臨別時的話一直糾纏在耳邊,迴響不去。她知道他是對的,現在衝出去是愚蠢,不是勇敢,是魯莽,非是孝敬。倘若她現在衝出去送了命,怕是見到父母亦會被責罵吧。
對!她要活着,這血海深仇她還沒有報,她一定要活着,要讓這些人付出代價!
整個上午溫泉處安靜地嚇人,就在罄冉以爲那些人已經全部撤走想要從石穴爬出之際,卻突然聽到了說話聲。
“這荒山野嶺的,曲大人卻要讓咱們守上一個月,真他媽鬧心。”
“媽的,禁衛軍都去慶城吃香喝辣,卻獨獨把我們慶安軍的人留在這裡,他媽的分明就是欺負人。”
“哎,誰讓咱命賤呢。我們屯健營守在這裡不錯了,你們看屯銳營,這會兒還在山崖下找屍首呢。”
“嘿,那小子也神了,看樣子也不過十歲左右竟能殺死禁軍二十七個人,嘖嘖,不一般。”
“有什麼神的!看看七皇子,不也才他媽九歲。那小子再神也抵不過人多,不照樣被逼得跳了懸崖。受了那麼重的傷又掉進懸崖,依我看早就讓狼吃了,還找個屁屍首。”
幾個士兵你一言我一語聊的起勁,罄冉卻握緊了雙拳,脣已被咬得鮮血模糊。他們說的小子是靖炎!靖炎這傻子跳崖了!他也死了!也死了!
罄冉將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刻進腦中,終有一天她要他們付出血的代價!七皇子!曲大人!禁衛軍!慶安軍!
女孩一遍遍地默唸着,眼眸因爲仇恨而顯得越發清亮了起來!她在等,等黑夜來臨,今晚她便會讓他們嚐到她的厲害!
父親,母親,姐姐,白叔叔,還有……靖炎,你們在天之靈請保佑冉冉,保佑我逃出這裡,爲你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