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河沉穩的從車上下來!
他的微笑,總是親切得令人激動。沒有人會相信,這樣發自內心的親切,是僞裝出來的。
沒有人看得透,這親切而和善的微笑,從來都是僞善的產物。
不知是不是時時都在僞裝的緣故,有時,連他自個都相信,自家善良純潔得跟天使似的。
司機替他打傘,他微笑着說:“謝謝。”
一邊說謝謝,他一邊笑,一邊想,誰會相信他是一個這麼虛僞的人呢,誰又能從這樣的笑容看得透他本來的心呢。
興許,他本來的心是什麼顏色,什麼材料,早已忘卻了。
壞官需要這樣的特質,好官也需要。
潘家當然不是這麼好進的,不過,誰讓他是潘家的姑爺呢。
一邊走進屋,一邊將傘收起來,交給旁人,再次致謝。
他想潘老到底請他過來有什麼要談的,大約是因爲梅中源。
幾個月前,海角和紅海的走私大案,牽連無數,大小官員無數落馬,震驚中外。
那一次查走私案,他生生捱了一記悶棍,在原本勢均力敵的競爭中,遲了梅中源一步。
這會,相片和松濤觀的牽連,使他再一次生受了來自林離的悶棍,再次被拉大了和梅中源的距離。
一切都是因爲林離。
如果是林離令他失去問鼎天子寶座的機會,他一定會要林離死得很慘。
實際上,北海在發生的事,他大約知道一些,默許了——如果不是他默許和縱容,松濤觀的十一人憑什麼能悄悄的離開紅海,趕去北海。
林離連續砸人悶棍,不死何以泄他心頭之憤。
他想,潘老爺子興許就是想問問他,怎麼重新拉近和梅中源的距離,重新競爭將來的天子寶座。
其實就現在的事態來看,梅中源在西慶拿到了綽綽有餘的政績和官聲,而他卻連續捱了悶棍,差距越來越大。
實際上,如果說他和梅中源各有兩成機會問鼎。如今,梅中源就已擁有了大約三點五成,而他則剩下一成。
沈青河其實很不服氣,梅中源無非是有一個好家世。
如果他有這樣一個好家世,絕對能做得梅中源更漂亮。
沈青河是草根出身,當年動亂年代,父輩助了一些人。那些人的報恩之舉,令他最初的仕途之路很順利。甚至比梅中源在前期還順利——梅中源當年年少氣盛時入了體制,結果爲他的性情付出了一定代價,才漸漸糾正過來,卻也耽誤了這麼幾年。
再說,當年梅中源哪有這樣的政治天才,梅家還沒把資源全給他用呢。所以,沈青河還比梅中源小了三歲。
說起來,沈青河除了在廳級耽誤了兩年,一直都很順利。早期有當年那些人報恩,中後期有潘家支持,可以說是一帆風順。
潘家沒有梅家有錢,沈青河窮過餓過,愈發珍惜權力帶來的好處。
他其實比汪新揚認爲的要聰明,只不過,他多少有些分心了。
大約真是窮過餓過,他終於有一天沒能抵擋住錢的誘惑。但比起其他的官,他極理智,收錢這樣的事,他一直都很小心,謹慎得可以說極恐怖。
他收好處最大的特點,有一個很大的數字底線,不到該數字,他絕計不會收。
他印象中,出手最大方的是北海汪遠圖,最低一億起,最多的一次是八億。
不得不承認,他做得很漂亮,沒有人知道他的這個秘密。就連那寥寥幾個當事人都不知道,也沒有證據。
哦,這些事,他已經忘了。
從草根到天子,那簡直就是傳奇。
他從沒有掩飾這一點野心,到了他這一步,也沒必要掩飾這樣的野心——就算他沒有,潘家一樣會讓他有。
他走進院子,看見潘老正在小亭子裡趁雨餵魚,潘瑞陽在一旁扶着。
他走過去,低聲問好:“爸,天涼,還是回屋休養着吧。”
潘老頭也不回的冷冷道:“你以爲我真的老了?”
沈青河錯愕:“爸,你這說到哪兒去了。瑞陽,快扶你爺爺回屋去。”
潘老把魚食拋灑在荷花處處的池裡,引來魚兒一番擁擠爭奪。
潘老凝望着這一幕,有所感觸。體制內的人,都好比這魚兒,除了最上邊的九位,沒有人能逃得過這樣的結果。
不過,體制的遊戲規則本來就是這樣,有人餵食,有人爭奪。
但如果有魚想要跳出來殺死拿魚餌的人,奪走魚餌,那就是破壞遊戲規則。
潘老摸出帳薄,扔給沈青河,他的女婿:“看看,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沈青河錯愕的看着這帳薄,看得很仔細,怔住:“爸,這是?”
潘老沒有回頭,看着這些爭奪的觀賞魚,苦笑。原來,他一直都看錯了一個人,一直都被這個人給騙過去了。
潘瑞陽冷冷的看着他,甚至有些兇光:“十五億,是不是你收了。”
“你可以不承認,因爲這帳薄,真的很難查出確鑿的證據。”
“瑞陽,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以爲我會收人家的錢嗎。”沈青河皺眉,心想我收過錢嗎?不對呀,我是一個清官呢。
潘老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冰冷的。
潘瑞陽冷笑:“這幾家海外公司,其中一家是最大股東是汪新揚。當年汪遠圖坐上北海市長,有你的推動。”
沈青河凝神道:“汪遠圖我知道,汪新揚沒聽過。爸,我真的沒有做過。”
“十六年前!”潘老終於徐徐轉過身,一臉的漠然:“十六年前,你對致遠做過什麼。”
沈青河心中劇震不已,駭然道:“爸,你不會真的以爲那相片的秘密跟我有關吧。”
“等等,致遠?”沈青河倒吸一口涼氣,絕對是發自內心的震驚:“那件事跟致遠有關!”
十六年前發生了什麼?他真的不記得,他敢發誓絕對沒做過。
也許不是沒做過,只不過,他把自己都騙過了。不騙過自己,又怎麼騙得過天下人。
潘老卻令人詫異的笑了,慈祥的微笑:“青河,你很出色,你真的很出色。你是一個天生的政客。”
“可惜,以前我以爲你和梅中源一樣,都是出色的政治家。”
“原來,你是一個天生的,完美的政客。”
潘老眺望遠處,烏雲滾滾,暴雨連綿,看不穿風雨,看不穿未來。
他從沒有這樣欣賞過沈青河,這位,的確是一個天生而完美的政客:“也許你把自己都給騙過去了,騙得過天下人,騙不過老天。”
“瑞陽,放給他看看。”
沈青河看了看天,只看見亭子的頂部。
政治家能看透天花板,看到天。他卻辦不到。
也許這就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差別。
潘瑞陽再沒有掩飾自己殺人的目光,將筆記本電腦上的幾段錄象播放出來。
有刑龍當初錄下來的,也有昨天清遠自錄的。
沈青河震驚,喃喃自語:“他們說的真的是我,可我什麼都沒有做過,我甚至不知道致遠當年的車禍是人爲的。”
“不可能是我,一定是有人想陷害我。”
“是不是梅中源,一定是他。”
潘老笑着,笑得比之前的天氣還要陽光燦爛:“不管你記不記得,這件事就是這樣了。將來你是死是活,命運如何,都跟老潘家沒關係了。”
“你走吧,有件事……”
“跟小芸離婚。”
沈青河失魂落魄的走了出亭子,潘瑞陽忽然叫住他!
“沈青河,你記住。從來只有潘系,沒有沈系。”
沈青河騙了自己別的,但這句話背後的野心,他從來沒有騙過自己。
這是決裂!
晴天霹靂轟在他的腦袋上,宛如行屍走肉一樣走出去,喃喃自語:“真的是我做的?”
站在潘家的門口,淋着雨,看着串聯成珠的雨幕,手機響了。
是仇林打來的,仇林在電話裡愜意的笑了笑,說:“沈書記,一直忘了跟你說,其實我姓汪,叫新揚。”
暴雨頃刻就令沈青河全身溼透,順着臉滑下來,他眼神一厲:“汪新揚!”
“真不好意思,一直沒跟你說,其實我挺內疚。”仇林,哦,汪新揚在電話那邊這麼說:“真抱歉,一不小心,就漏了點東西,怕是被潘老拿到了。”
“哦,還有一件事,清遠沒死,他被我救下來了。真討厭這種感覺呀,你也很不喜歡吧。”
沈青河轉瞬就想通透了,目光呆滯。
“十五億。”汪新揚在笑,想必笑得很燦爛:“你以爲我真的不會查到底是誰拿了這筆錢,你以爲我真的查不到是你?”
“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在乎錢,我從不介意花比別人多幾倍的錢去辦一件事。用錢能買得來的,那就不叫事兒,對不對。”
沈青河怔怔的渾身僵直,聽完了汪新揚的最後一句話。
“我給你十五億就是養條能做事的狗,很遺憾,我爸的死,你不但沒做事,還落井下石了。所以,我回來殺狗了。”
防水電話終於壞了。
沈青河臉色慘白,目光呆滯,不知是不是暴雨打的還是凍的。
大街,空蕩蕩,獨他一人一車。
烏雲壓頂,讓天更加幽暗。
他好象墜入了黑暗之中,一個無底的深淵。
好冷,好空,好無助,好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