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是清晨接見這位大使的。
本本里邊的東西,寫得很隱秘,一般人自然是看不懂。不過,潘老還是知道這玩意是什麼。
一般來說,這個本本就只是本本,因爲裡面記錄的東西,一般都習慣稱之爲帳本。
潘老呼吸着清晨的空氣,他很想把這個帳本看清楚。然後,他從中紀委喊了一個可靠的人過來。
在這上面,中紀委的人無疑專業多了。
潘老的心情不是很好,他看不懂上面的密語,但隱約看得懂一點點。
哪怕是一點點,也足夠了。
海角洪書記,算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比較信任的人。潘老不會指望下邊的人有多麼廉潔,太廉潔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但他也絕對不想下邊的人太貪。
作爲一個政治家,潘老自然明白許多當官的道理。
和章老當初跟林離說的一樣,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分別就是,前者有一定原則,而且國家利益比個人利益大,至少是並列的。
政客卻不一樣,政客是沒有原則的,沒有底線的,個人利益比國家利益重要的。
潘老在很多事情上邊,都有一條無形的底線,也有一個尺度。
他從本本上邊,看得懂的東西,就隱約明白,興許有個姓洪的人已經越線了。
中紀委來的那位正在研究本本的時候,潘老一邊喝着茶,一邊在想林離。
多虧了林離的續命能力,他才能站在這裡活蹦鮮跳的打太極喝茶,享受自由。
儘管他的女婿和林離有過節,可他對林離不反感,還很有些喜歡——也不光是因爲續命的關係,還因爲林離的人品。
海角的事他還不知道,但他知道林離去了海角省。他想,是不是姓洪的把姓張的逼得太急了,應該要鬆一鬆。
鬆一鬆,是給林離面子,也是政治鬥爭應該有的氣度。
話又說回來,如果林離真以爲拎着續命能耐就能威脅某些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凡是不應該的人,試圖染指權力,下場只會比京鑑天更壞。
很多東西都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潘老希望林離懂得位置在哪兒。
一邊喝着茶,他一邊想着許多事。其實在他這樣的位置,腦子真的很難有休息的時候。
海角的走私猖獗,隱隱來說是沿海城市必然的。但,從某些角度來說,也未必沒有些許的縱容。
養肥了再殺,那就是大政績。
潘老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到底是老了。轉過臉,他看見這位中紀委的高官,臉色慘白,滿頭是汗。
過了一會,這位中紀委的高官終於擦着汗,將本本和解開後的信息遞交回去,甚至不敢看潘老。
潘老看完,忽然有些氣急起來,臉色鐵青。
頓有一股子無邊的威煞氣勢,將這中紀委的官員嚇得腿肚子發顫。
啪!一掌重重擊在茶几上,潘老深沉而睿智的雙眼,醞釀着極具摧毀力的震怒!
“他好大的膽!”
這裡邊的帳目數字加起來,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大到許多商人一輩子都賺不到。
怒氣爆發了一轉瞬,那些醞釀着的火,又在眼裡斂去了。
潘老好象想起一件事,顫抖着,重新翻開了其中一頁。
這一頁當中,記錄着整個本本里最大筆的一個數目,是一次性交易。
中紀委的官員悄悄的退下,潘老閉目,仔細回想着上邊記錄的交易時間。
那時,姓洪的那位,正在從中部某省省長職務調任海角省長前夕。
調任前夕?
仔細琢磨一會,潘老渾身激烈的哆嗦起來,氣得差點閉過氣了。
臉色豈止是鐵青,簡直就是快要氣炸了。以潘老的涵養,竟被他所發現的某個真相,給氣得暴跳如雷。
平地一聲怒吼,包含了不敢置信和前所未有的震怒!
“他怎麼敢!”
從這個來路詭異的本本里,潘老看見了一件事的真相。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那件事,竟然從頭到尾,都是一次無法想象的金錢交易。
遠在海角省的洪書記並不知道,一場針對他的風暴,即將由潘老親手掀起。
帳本這玩意放在海外,那不論怎麼看,都絕對是安全的。
但洪書記沒想到,他兒子也沒想到。竟然因爲一次搶劫,極度意外的導致這個本本,竟是以極巧合的方式,回了國。
不但回了國,還送到了潘老的手裡。
就連林離都絕計想不到,他逆改人運和地運的發作點,竟然會是在海外。
人人都說林離是副省部級殺手,但這一次,林離第一次把魔手伸向了正部級。
能不能拽下來,還不得而知。
但姓洪那位,必然要承受潘老的雷霆之怒。
潘老甚至險些給他的發現刺激得暈了過去,吩咐人打電話喊洪書記立刻來京城見他,他休養了整個上午,都沒能把氣順過來。
洪書記自然不懂潘老爲什麼要見自個,老領導要見他,他當然是要第一時間趕去,哪怕身在天涯海角(還真是海角呢)。
立刻就搭航班直飛京城,甚至沒有多做停留,就直奔老領導的家。
一路上,他盤算了不曉得多少。
是因爲什麼事呢?想到即將要開黨代會了,他心中一動,又失望的搖搖頭。
他已經是中央委員了,如果是海角省隔壁的紅海省委書記,他一定能進政治局。但海角省和紅海省,這相鄰的兩個省,地位可是完全不同。
因爲是別人打的電話,他倒沒感覺到潘老的火氣。
再不上進的官兒,都會渴望着進步。老領導這麼急着喊他進京,他少不了也要胡思亂想一下。
以他的年紀,大抵也不適合進政治局了。
省委書記想要進步,那位置可就太少了。實際上,副國級別的職務還是不少,比如高檢和高院,比如中紀委、中組部、中宣部、統戰部,再或者國務委員等等。
不是他遐想,而是他和老領導的確關係比較好。
要不然,老領導能讓他看着海角省呢。話又說回來,這些年來,他在海角省幹得相當漂亮,中央派來的夾塞者大抵都給他壓得死死的。
就衝這,老領導給他進步的機會,也是合理的。
他兒子那邊還在猶豫着到底要不要把消息跟他說呢。
懷着無限的希望趕到老領導的家裡。
在旁人古怪的眼神中,他走進了老領導的書房。
潘老正在閱讀文件。
洪書記笑道:“老領導,你要照顧好身體呀。不然,那就是國家的損失。”
“今天我想在老領導這兒混頓飯吃,您看……”
潘老臉上全是烏雲,絕沒有半點修飾的陰霾怒色。
洪書記拉近乎的話,忽然一下子就有些不太好說出口了,以省委書記之威,竟是潘老面前忐忑不安起來。
潘老看着他,眼神像是撕裂了他一樣,把他刺得全是窟窿,竟好似要看進他的心裡邊。
洪書記的後心漸漸凝出汗,溼透了整個背。他忍不住添添乾燥的脣,一種無聲的恐懼和威懾壓得他快要窒息。
此時無聲勝有聲。
無聲,靜得都快凝固了。洪書記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無聲的力量,原來有時候沉默,比怒吼還要恐怖。
潘老就這麼凝望着他,目光就跟僵硬了似的,但卻漸漸的變得冰冷,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暖意,不帶一絲情緒。
豆大的汗珠從洪書記的額頭滑下來。
潘老的目光,竟好似比烏黑的炮口還要犀利。他給看着,甚至不敢有半絲半毫的動作,就這麼僵硬着,像雕塑一樣。
目光從冰冷,再變成淡然,變成虛無。
最後,變得連一絲情感都沒有了。
一種決絕的感覺和氣息。
對洪書記來說,這就好象過了十個世紀一樣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潘老嘴巴終於動了,爲這間靜了很久,靜得快沒有人氣的書房增添了一絲決然!
一句語氣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話,卻好似五雷轟頂,泰山壓頂。
“常委會已經批准了你因病辭去全部職務的請求。”
“白林貪污受賄,證據確鑿,中紀委已經對他實施逮捕。”
洪書記如墜冰窟,面無人色。
辭職,他什麼時候請求辭職了,還因病辭職呢。白林就是白副省長,一直是他的得力干將,當年是從中部某省帶來的。
白林貪沒貪污,他比誰都知道。中紀委怎麼可能動作這麼快,在短短一天裡就把一個副省部級逮捕了。
洪書記腦子完全空白了,半天回過神來,渾身冰寒無比,竟自連動一下都是這麼的困難。
他懂了,白林是替他受過。
他茫然望着老領導:“爲什麼。”
潘老看了他半天,沒有絲毫感情的,決絕的把那個從海外巧合輾轉落在他手上的本本,扔在洪書記的面前!
洪書記雙腿一軟,癱軟在地上。心若死灰,面若死灰。
半天后,有人看見洪書記睜着一雙死魚眼,宛如行屍走肉般的走了。
沒有人知道書房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也沒有人知道,潘老從頭到尾只說了兩句話。
更加沒有人知道,林離逆改的人運和地運的主要對象,正是洪書記和白副省長。
這麼平靜一天,中央傳出驚悚消息。
海角常務副省長被中紀委逮捕。
海角省委書記主動辭去全部黨政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