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祝福】
意識像是被誰猝然打開了亮燈的開關。
當自己的意識與自己的所見所聞真正對接好之後, 總士這才發現: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自己是獨自置身於一片佈滿瑩綠晶體的地方。
四周是錯落的晶體簇,滿眼是瑩瑩的綠光, 看起來感覺頗爲夢幻。
與此同時, 自己又好像是在哪裡見過那樣。
慢慢地環視了一週, 然後, 總士有些恍惚地昂起腦袋。
迎着從空中零星飄落的瑩綠晶片, 總士看到的,是一柱似曾相識的晶體型軀幹,粗壯得如同參天巨木。
感覺有點像之前, 自己在Festum森林中看到的似的。
“是[世界樹]嗎?”
不消一會兒就掌握了眼前的狀況,繼而如同下定初步結論, 大腦逐步恢復良好運轉的總士冷靜地呢喃。
然而, 若是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跟另一個平行世界那邊不同, 在這邊世界的[世界樹],此時應該是跟[牽牛星]一起, 沉睡在第三Alvis當中纔對。
——那麼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呢?
心裡帶着這個疑問,面不改色的總士努力地回憶,先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
——原本……自己是到[女神的巖窟]中看看[核]的成長情況,同時是跟一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之後因爲忽然很想親眼見到一騎, 於是就召喚了[計程車]前往[金融街], 之後也順利見到了活蹦亂跳的一騎, 之後……
之後……
“之後, 我是毫無預兆地爆發了致命性的同化現象……”
輕輕地說出這話,到此爲止, 依舊昂着腦袋的總士算是順利回憶起事情的全部。
不過回憶起來的那些內容,實在讓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一想起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一騎那張痛苦的哭泣表情,總士頓時心疼得五官都皺到了一塊,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正當總士在飄零的晶片中沉默細思之際,一個毫無語調起伏的清脆話音驀然響起,一下子就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皆城總士。”那個聲音只是簡單地,如此呼喚道。
“牽牛星?”
因爲認得那個嗓音,所以總士直接就叫出了對方的身份。
只是讓總士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總士調轉視線循聲看過去時,眼前的一幕——或者說,對面的身影,令他頓時怔住了身型。
目瞪口呆了老半天,總士這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難以置信地叫出那個與[牽牛星]一同出現的人的名字:“一……騎?”
只見被對方牽着手出現的,正正就是總士十分熟悉的那個黑髮身影。
——真壁一騎。
然而,面對總士的呼喚,那個被牽着過來的黑髮身影始終充耳不聞,只是一臉波瀾不驚地看向總士所在的方向。
彷彿僅僅是不帶任何感情、空有皮囊的形象。
驚訝稍瞬即逝,總士很快就穩住自己擺正心態,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走在前頭的那個身影上,如臨大敵地問:“你不是已經重新陷入到沉睡當中嗎?”
“吾輩通過地平線而來。”對方是這樣說道。
“地平線……”總士不自覺地擡眼看向與對方一同出現的那個身影,“但作爲[事象地平線]的Gordius結晶不是已經被一騎……”
雖然是察覺到總士視線上的轉移,但對方依舊向着前方目不斜視,不過是淡淡地一個點頭,承認了總士的猜測:“吾輩正是通過[真壁一騎]調和而來。”
這個說法讓總士頓時雙眼一闊,旋即也對一開始的違和狀況明白過來:眼前的這個[一騎],大概就是Gordius結晶的具象化。
饒是如此,總士原本的那個疑問還沒得到答覆。
於是,微微皺起眉頭的他謹慎地再度追問:“爲什麼?你之前不是已經承諾過,會沉睡至那個可以與你對話的存在出現爲止嗎?”
對於總士的不依不撓,對方不過不急不忙地說:“你的軀體已經到達極限,理應是時候要回歸虛無。”
“什麼?”總士一時間聽不明白箇中的邏輯。
對方換上了完整的說法:“與吾輩作以承諾的你,即將要回歸虛無。”
沒想到自己會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個消息,總士首先是幾不可查地一個激靈,之後是不自覺地垂下腦袋,有些恍惚地說道:“原來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嗎……”
——驚訝,但不至於震驚。
其實總士他自己也是十分清楚的:原本,多虧以遠見千鶴爲首的醫療班衆人努力,這個軀體才能在戰事結束後,依然能堅持到現在……
按道理,總士應該只能是心滿意足的。
然而,一想到那個還沉睡在維生裝置中的身影……隨即又想起現時的自己還身處於另一個奇怪的戰場……
總士頓時神色一凜,說:“但我的使命還沒完成,我的時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就到盡頭!”
似乎對總士的決意早有預料,對方此時也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
“然而從先前,吾輩與你調和出新的可能性。”完全不受總士的說話影響,對方只是不緊不慢地繼續敘述着己方的來意,“如果你願意選擇接受吾輩的[祝福],吾輩可給予你超越生死循環的存在。”
從對方這番不帶絲毫感情的冷淡陳述中,總士終於明白了對方的來意,繼而禁不住怔怔地呢喃:“超越生和死循環的存在……”
早在守護斯利那加遺民進行遷徙的時候,從艾米麗的口中,總士就已經聽過自己之於Festum的存在意義。
——是一道永遠無法消失的荊棘,是教會它們疼痛的存在。
是永恆的存在。
還記得當時,自己是輕描淡寫地承認了自己對於這個前景的害怕——在具有讀心能力的艾米麗面前,總士知道自己沒法隱瞞多少,當然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對於時間有限的人類來說,名爲[永恆]的悠長,感覺是那麼的難以想象。
簡直是不寒而慄的地步。
對於當時的總士來說,正是因爲終有結局,人類的生命纔會因此而更顯得絢麗。
而且作爲人類的意識,是自己從幼年開始、後來更由一騎無意間加持的執念——無論如何,總士都不想輕易放棄。
但現在,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堪堪緩過神來,總士不動聲色也不置可否,只是不冷不熱地問了句:“如果我拒絕?”
“那麼你的身體將在不久後迴歸虛無,再從人類生命的原點重新降生,履行你先前與不同於吾輩的星核之間的使命,進入生與死的循環。”
聽到對方這個聲線平直的解釋,總士眼神微動,因爲這令他想起:在平行世界中,那個由一騎撫養在身邊、與自己有着相同模樣的那個小傢伙。
眼見總士再次不聲不響,那個存在也沒有催促,只是申明立場那般補上一句:“是不是要把[心]交出來,那是全看你的選擇。”
說完,那個存在就靜靜地看着總士。
與這個存在一同,那個有着一騎的形象的存在,始終是在靜靜地凝視着總士。
期間,透亮的晶片依舊從上空紛揚下落,閃爍如垂落的星雨,輕盈若無聲的飄雪。
在沉默中,總士擡起手攤開了掌心,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透明晶片。
沒能感覺到多少的重量,然而,還是有隱約的暖意從掌心的肌膚滲入到總士的感知中。
(—好溫暖……—)
這點溫暖讓總士想起:曾經在北方的Festum森林中,在親手接觸過那些不帶惡意的[核]晶體時,一騎發出過這番略帶新奇的感嘆。
——那傢伙之後竟然還想直接把自己當時的生命分出去……
——那傢伙……明明當時自己的生命其實已經所剩無幾……
——不過這樣的反應……果然應該說,真不愧是那傢伙嗎?
在這時候想起當時的事情,懷念的感覺令總士在不知不覺柔和了眉目,似笑非笑地喃喃着附議:“果然很溫暖啊……”
接着,他又擡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過自己左眼上的傷痕。
這是一騎給予自己的、提醒自己爲人的印記。
是最初讓總士找回自己的印記。
稍微蜷起了雙手的指節,像是要全心全意地感受那樣,總士緩緩閉上了雙眼。
“在一騎沉睡之後,我曾經覺得,雖然堅持這唯一的思念,感覺是那麼的艱難,但我依然希望渴望能守護到底,爲了終有一天能讓一騎醒來後,能見到他親手守護的這個世界。”
聽着總士的獨白,不遠處的那兩個身影依然是安靜地凝視着他。
“我選擇接受[祝福]。”放下雙手重新站好,總士張開眼——那雙藍灰色的眼睛中透着堅定的決意,“只要保持爲人的心,我相信,我的形態不會限制我作爲人類的意識。哪怕生命的形態變換,我也希望能守護下去。”
對方依舊面無表情,不過,他鬆開了自己的牽手。
這個動作如同允許,那個一騎的形象隨即緩步走向總士。
“你將與地平線進行調和。”
在對方的說明聲中,一騎向總士伸出左手。
“你是吾輩永遠的使者。”
總士握住了一騎的伸手。
就在他們二人的額頭相貼的瞬間,共鳴產生。剎那間,參天的晶木也好,垂落的星辰也好,整個空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點亮,相互應和。
在這片快速往四周蔓延的金色中,那個存在也說出最後一句話——
“……吾輩亦將因爲你,而祝福這個世界。”
在共鳴的意識中,恍惚間,合着雙眼的總士忽然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
“謝謝你,總士。”
“一、騎……”
不可思議般的叫出那個名字,總士猛地張開雙眼。
頃刻間,強烈的金光完全吞沒了他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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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龍宮島上——
在原本被嚴密監控的維生裝置兀自開艙的瞬間,無論是已經回去的美羽和艾米麗,還是在別處等候消息的來主操,他們不約而同地在那一刻擡起頭。
在平行空間中,一騎更是直接瞪大了還掛着淚水的雙眼。
他怔怔地看着那個從維生裝置中坐起身來的身影。
在一騎愣住了的注視中,對方調整了面向再張開雙眼。
那是一雙澄淨的金色目光。
剎那間,不知道是不是一騎自己的錯覺:對方的那雙目光,似乎是實在地迎上了自己的視線,完全無視了空間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