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走了兩步才站下。
雨傘遮在她頭頂,雨滴細碎輕微,但是艦艇上的排水口,拍出來的水流若瀑布,聲響巨大……她眼看着前方擔架距離她越來越遠,聽到小玖又叫了她一聲。
靜漪回頭對小玖微微一笑。
青色的雨傘下,她的面孔白的出奇,眉黑而發烏、雙脣若點朱,看上去真的是眉目如畫。
洪小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有點心跳加速。她忙回頭望了望高處——船舷上陶司令的身影很小,遠遠看過去,也只是個大概。她也不清楚,照着陶太太的眼神兒,到底能不能看清那是陶司令……但是她覺得這兩人,就算是站在遠的不能再遠的兩個地方,應該還是能意會到彼此的凝視的。
靜漪手扶了鐵欄,向陶驤站立之處遠遠一望,就轉身繼續往下走了。
她沒有再回頭,也沒有揮手。
細雨打在她的小腿上,已經有了初秋的沁涼。
她走在與來時相同的路徑上,上岸時仍是那些與她來時相同的人在等着她,在雨中靜靜站立。
她沒有多耽擱一秒鐘,在一切就緒之後,立即準備上車。
路四海搶先替她開了車門,程僖候在那裡,見她停下腳步來,便也等着。
靜漪先看了看始終跟在自己身旁不出聲的洪小玖,站下來,對她微笑着點點頭,伸出手來握了她的手,說:“謝謝。多保重。”
她望着這個清秀可人的姑娘,想到她不久便要投身戰火之中,禁不住柔腸百轉。
“您請上車吧。”小玖的笑容在這陰雨天中,卻像是一道明亮的陽光。
靜漪走到車邊,看了路四海,也對他說了聲保重。
她望着四海的時候,想特別多囑咐他一句照顧好陶驤,卻也沒有開口說。她想四海這麼細心又忠心,照顧陶驤說不定比她還要周到的。她應該沒有什麼要顧慮的……只不過陶驤,小事兒上並不是個聽人約束的。
路四海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低聲道:“您放心,我會看着司令的。不讓他多抽菸,不讓他多喝咖啡,少熬夜,及時吃飯。司令最近很聽我話的。”
靜漪微笑,看了四海,片刻之後才說:“好。有你在他身邊,我不擔心他。你也要多保重,四海。”
路四海愣了下,點頭說:“是,太太。”
靜漪這才上車。
她從車窗裡看着在艦艇灰藍色的背景下站着的路四海和洪小玖他們,對他們微笑揮手,說:“回去吧。我們不久就見面的……開車吧。”
車子徐徐啓動,漸漸的,致遠號越來越像一座遠去的山巒了……
站在甲板上的陶驤望着靜漪乘坐的車子駛離。她乘坐的車子在車隊的倒數第二輛。是輛普通的別克轎車。車牌也普通,看上去絕不扎眼。這對她來說是好事。無論如何都會更安全些……如果可以,他是很想親自送他們回去的。
靜漪是倔強而又堅強的女子。就算他能夠這麼做,她恐怕也不會同意。
車子已經隱在遠處的樹林中,過了那片樹林,就將離開這個基地。他在這裡也已經待了一段時間,馬上會奔赴他所在的戰區。
他看到路四海小跑着登上船舷,沒有打傘,雨下的並不大……但是靜漪始終是撐着傘的,以至於他都只看到她的半個身影,也看不到她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應該是微笑的。
靜漪在人前的表現從來都是完美的……
他抽出一支菸來,好一會兒沒有點。站在他身邊的董定一上來劃了根火柴給他點上。他側臉看看董定一,點點頭。
這雨很有些秋雨濛濛的意思,吸着煙,連溼氣都吸進來。
董定一沉默一會兒,說:“陶司令,您早點還沒用,不如進去用一點。瞧您這些日子,只顧了忙,既不能回家看看,到頭來吃睡也都勉強湊合,這麼下去可不好。太太剛走,回去該掛心了。”
“好。”陶驤擡了擡腕子看錶。董定一是看上去十分粗獷的漢子,他到沒想到會從這位赫赫有名的艦長嘴裡聽到這麼一番話,“時間差不多,可以出發了……董艦長的家眷安置在何處?我彷彿記得你的家鄉是鹽城?”
董定一陪着陶驤往餐廳去,聽他問起這個,也是難得相互間聊聊家常,於是道:“是,陶司令好記性。現在家眷都在南京。前陣子老母親生病,我太太接她到南京醫治,也就留了下來。這些年時常在外,只有辛苦太太照顧家中老少三代。常說有一日解甲歸田,由我來照顧她,不讓她操一點兒心。現如今想的都是何時勝利了,何時就兌現這個許諾。”
陶驤吸了口煙.
看着指間嫋嫋輕煙,他揮了下。過一會兒,擡手輕拍董定一肩膀,但沒出聲。
董定一笑道:“聽說長官再三下令要陶太太去後方,她都不從命?”
“上海有她的工作。”陶驤說。
董定一點頭道:“真令人敬佩啊。”
陶驤笑笑。
董艦長的語氣,類似於每個同他提起陶太太來的人。但這會兒,卻讓他想起他的遂心來……他最近一次見到遂心,問起過她,將來要做什麼。
他帶着遂心在盪鞦韆。鞦韆還是他做的有些拙劣的那個,但是遂心不嫌棄。靜漪在一邊靜靜地立着,看他們父女說說笑笑的,也不插嘴,但聽到他問,她眼裡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他當時沒有意會,後來才知道靜漪想多了。她如今心思細密、神經敏感的很,哪怕是一點點言辭中的不妥當,她都能立即察覺。
遂心倒是很快活,說像媽媽當個醫生,或者像麒麟哥哥做個飛行員。
他問遂心,囡囡爲什麼不要像爸爸呢?
靜漪看他一眼,笑了,說什麼都要爭一爭麼,囡囡還小呢。
靜漪後來說她當時以爲他真的是有點吃醋,但其實他沒有。他很喜歡女兒能從心裡肯定她。那起碼說明,她們母女的感情,並沒有因爲曾經的分離產生許多嫌隙。即便有過,也在漸漸融合。何況遂心隨後的回答很讓他覺得舒泰:囡囡說像爸爸做司令麼?我不要做司令。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會擔心,我也不在家,誰來陪媽媽?
шωш✿тt kдn✿℃ O
靜漪是愣了好一會兒才蹲下來。他輕輕推了下遂心,讓她蕩過去,撲進了靜漪懷裡。
那是一幅他最近時常想起的畫面,靜漪和遂心在一起……那畫面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也始終在她們身邊。
靜漪倒是也說,她獨自留在上海的日子不會久,很快她就會去後方與家人會合。可是,他也不是不知道她,說是多則三月少則兩月,都是未知數……他想着靜漪臨走時站在懸空的梯子上那單薄的身影,心止不住發疼。
身後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路四海追了上來。
陶驤轉轉身看到跑的氣喘吁吁的路四海,煙抽完了,隨手掐滅,仍夾在指間,聽着路四海稟報說太太囑咐要照顧好司令,不讓司令抽菸喝酒……什麼什麼的,說了一大堆也不帶住嘴的,簡直把攢了幾個禮拜的話都在這一會兒說完了。
他平常最嫌人話多,四海是知道他脾氣的,等閒也不敢多嘴,三句話總是壓成一句講出來。這會兒囉哩囉嗦的,怕也是仗着有太座撐腰。
這小子,平時也不知拿着“太太說”這道聖旨,給他下了多少“絆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他明明聽見有人開始笑,一回頭果然董定一和洪小玖都已經忍不住了。見他發覺,他們各找藉口快快離開,只留了路四海一個。
他清了清喉,叫了聲小四。
“是!”路四海立即住口。
陶驤手都舉起來了,照着四海的腦門兒就想來一下,忽然就停住了,將菸蒂扔在一旁的垃圾桶裡,淡淡地說:“再這麼碎嘴糟糠的,不行。”
“是!”路四海咧着嘴想笑,沒敢笑,“司令,去吃早飯吧?您到這會兒還沒吃早飯呢,太太剛說……”
陶驤轉過身來,手一揮準確地敲在路四海腦門兒上,說:“閉嘴。”
……
靜漪上車後好半晌才鬆動了下僵直的身子,頓時覺得全身痠軟。
她伸手摸着那個皮匣子,閉上眼睛……好像他駕着飛機升空的時刻,她的心此時被一股極大的力量衝擊着。
她輕輕嘆息……
儘管路上時時會看到些令人觸目驚心的亂象,還好回來的路上非常順利。靜漪先是去安置了諸葛慶,確認一切都在正常運行之中,再讓人送孟頌華回去休息,並且特准他今日休假。
程僖上車後等着她的吩咐,她說去愛多亞路。
————————————————
親耐滴們:
明天還是晚上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