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薇從靜漪手裡抽出毛巾,待要再擰一把,靜漪搖頭。
她呆坐在*上,半晌不動;秋薇看着她,也不動。
“睡吧。”靜漪重新躺下去。額上涔涔的冷汗,黏膩地貼着頭髮。
她不死心似的,擡手看看自己手上,很乾淨。
這才清醒地認識到,剛剛不過是一場惡夢罷了……
秋薇替她掩好了被子。守在*邊半晌沒離開。靜漪閉着眼睛,也知道她沒走開。
“小姐,夢見姑爺了?”秋薇小聲問。
靜漪翻了個身,睜眼看秋薇。秋薇一臉憂色,正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她伸手拉了秋薇的手。秋薇的手熱乎乎的,手心裡也全是汗,想是被她嚇着了。她輕聲說:“嗯,夢見他出事了。”
秋薇忙說:“夢都是反着的,小姐別胡思亂想。”
靜漪點點頭,說:“你過來,跟我一起睡。”
她向裡挪了挪。
“好。”秋薇在琉璃盞底座處擰了兩下那個鈕子,將琉璃盞熄滅了,又要關*頭燈,靜漪不讓。秋薇知道她被惡夢嚇着了,像一條小魚一樣鑽進靜漪的被窩裡去。靜漪挨着秋薇,秋薇身上有好聞的橙花香。暖暖的,平日裡聞着不覺得什麼,此時漸漸讓她安定。
“小姐,你睡着了麼?”秋薇問。
靜漪不出聲。
“小姐?”秋薇又問,還碰了碰靜漪。
“睡吧。那麼多話。”靜漪說着,往旁邊挪了挪。
“小姐,我半夜要是醒了,再睡不着了。”秋薇說。
靜漪嘆了口氣。後悔把這個聒噪的丫頭吵醒了。
“小姐,剛剛做了什麼夢?”秋薇也挪了挪。
橙花香氣又重了些。
靜漪想起來,這是她給秋薇的。
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得的。好像每隔一段時間,陶驤會讓人送給她這些玩意兒。她沒用過,他還是讓人送來。多數都被她輾轉送做人情了,有的實在是好看,才留下一兩瓶,就當是觀賞物也不錯。都放在櫃子裡,偶爾一看,賞心悅目。
秋薇這個孩子氣的丫頭,很喜歡收拾那些好看的香水瓶子。這個橙花香的香水,水晶瓶子就是一朵盛開的橙花。看她喜歡讓她拿去玩了……這麼溫暖的香氣,靜漪嗅着,只覺得剛剛那個可怕的夢,都要被溫暖暫時衝散了。
“秋薇,”靜漪很小聲地說,“我……”她欲言又止。
秋薇安靜了。
靜漪坐起來。
“不行,我得去。”靜漪說。
“去哪裡?”秋薇一驚。
“進疆。”靜漪說着,掀了被下*。
“進疆?找姑爺去?現在?”秋薇問出口,便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便急切地說:“小姐你不能去找姑爺……圖副官說,叛軍很兇悍。武器裝備都是很好的。他們交過手之後,就知道他們實力很強。姑爺那麼會打仗,這次打的也艱難。連圖副官都說,這次回去,不知道會怎麼樣……小姐你這個時候,怎麼能去?小姐……”
靜漪抿了脣。
黑影裡,秋薇坐在*沿上手舞足蹈,言語間很是激動。
“再說這府裡,打老太太那兒起,誰也不會同意你去的!小姐,那是前線!咱們什麼時候見過打仗……”秋薇跳下*來,辨着靜漪所在的方向,抓了她的手臂搖着。心慌的不得了。
她的小姐,時不時地就會說出些讓她心驚肉跳的話來。
進疆!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靜漪不聲不響地推開秋薇的手,說:“你別嚷嚷,讓我自己想想該怎麼辦。”
“小姐你還要想什麼?當然是不能去的!再說,你去了能幹什麼?姑爺還得顧得你!”秋薇嚇壞了,直叫小姐不要小姐不要……就在她一疊聲兒的乞求裡,靜漪在房裡踱着步子。
秋薇見她勸也勸不聽,乾脆蹲坐在腳凳上,看着靜漪來回地走着。
就這麼走了大半夜,晨光透過厚厚的窗簾,透進屋子裡來。
靜漪的身影在晨光中漸漸清晰起來。
她長髮垂着,直垂到小腿處。
秋薇強睜着雙眼,看到隨着靜漪的腳步,有髮絲飄起來,烏黑的細細的絲線般的發,看在人眼裡,柔羽般地搔着人的心尖兒……真是美麗。
她嘆息着,看到靜漪也站下了。
靜漪轉了個身,髮尾被甩起來。她翩若驚鴻般的身影閃進了浴室去。
秋薇愣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忙起身跑過去看——浴室門開着,靜漪對着鏡子整理着她的長髮,看到秋薇過來,她拿起剪刀給秋薇,平靜地說:“來,給我把頭髮剪了。”
她細巧的玉指在耳垂處輕輕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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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黑色的四架馬車在泥濘的路上奔跑着,雨落紛紛,打着車頂棚,噗噗作響。車裡坐着的青年聽着雨聲和着馬蹄聲,撩起簾子看了眼遠處——已經看到城牆,很快便到了。
“少爺,先回家嗎?”細瘦的少年擦着鼻子,初夏季節,下了雨很冷。
逄敦煌搖了下頭,說:“去保育院。”
麥子撩簾子出去,坐到車伕身旁去。逄敦煌聽着麥子還在變聲的嗓音,和車伕高高興興地說着話,告訴車伕他們等下要去哪裡。
他去保育院,是同任秀芳約好的。程靜漪要出洋,他們想替她踐行,也叫上了他。秀芳問他要不要去時,他猶豫了一下的。趙醫生和胡醫生都去,還有喬瑟夫神父,多他一個男士也無妨。何況他也還是想在她走之前,再見見她的。
城門大開着,盤查並不嚴。
但是守城的士兵看到他的證件,還是仔細地核對了半晌才放行。
逄敦煌早已習慣了這種待遇,等着放行的工夫,他氣定神閒地瞅着士兵身後的布告欄上,貼的那幾張通緝令——見他留意通緝令,守城的士兵小頭目過來,看了他,說:“這是最新公佈的通緝令,多看兩眼,舉報有賞。”
逄敦煌看了看,點點頭沒出聲。
也不過三兩年前,他的樣貌也險些就出現在這裡。
“放行。”士兵將證件還給逄敦煌,對同伴說。
“謝軍爺。”逄敦煌客氣地說。
馬車得得得地跑起來,車伕道:“少爺如今真是好性子,我都等的不耐煩了。要擱往年,少爺該發脾氣了。”
逄敦煌笑了笑。
他也不是耐煩不怕瑣碎的性子,這會兒是有心事,其餘的,都不在心上罷了。
保育院因爲規模的擴大,原先緊鄰教堂的那一處早已不夠用。搬到城西,卻又緊鄰了道觀。孩子們的喧鬧令他們這些爲之奔走的大人們心懷歡喜,也與香火很盛的道觀相映成趣。喬瑟夫是傳教士,他對保育院隔壁的道觀一向很有興趣。這種神秘的東方宗教對他來說並不是很好理解,且出於傳教士的使命感,總是試圖影響他們的信仰。起碼像他們這樣接觸過西洋文化的年輕人,不要總是燒香拜佛……幾千年文化的薰陶,他們對道教和信衆的看法,當然不會被喬瑟夫輕易動搖。只不過接受了現代文明的他們,也不會遇事就燒香拜佛就是了。
於是當他從馬車上下來,站在保育院門前,正要舉步上階,一眼看到街對面停着的黑色轎車,認出來是程靜漪的座駕,留神一看,程靜漪和她的小丫頭秋薇正從道觀裡出來,他驚訝了。
秋薇打着傘,靜漪低頭只顧走路,並沒有看到他。
他吩咐麥子去敲門,自己站在那裡,等靜漪走近些,叫了聲“程靜漪”。
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被她聽到。
靜漪擡眼看到一身青衫的逄敦煌,站在油紙傘下,正望了她,對他點點頭,從秋薇手中接了傘。
秋薇另撐了傘,跟在她身後。
逄敦煌看着靜漪走近,待走到他跟前,略垂的傘撐高些,他看着她一頭齊耳的短髮,頓時皺了眉。
“你怎麼也先來了這裡?”靜漪問道。她注意到逄敦煌吃驚的以爲自己看錯了的眼神,“任醫生給我打過電話,她和趙醫生、胡醫生今天都很忙,等下直接去德祥樓。進去看看孩子們?”
逄敦煌還是沒出聲。
靜漪就吩咐秋薇,讓她進去喊人,把車上給孩子們的東西都搬下來。
“你等等。”逄敦煌叫住靜漪,示意她一旁說話。
兩人就站在保育院門前的楊樹下,看着秋薇指揮人進進出出地搬着箱子。
“剛去寶雲觀燒香?”逄敦煌問。
靜漪點點頭,說:“求籤。”
逄敦煌結舌似的,瞪大他那對銅鈴眼。
“怎麼樣?問什麼?”他問。
“問出行。上上籤。籤文說,我有貴人相助,此行必定順利。”靜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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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左右還有一更。有點晚,別等。週末愉快,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