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走着,反而越來越快。
她要追上去,也必須跟着走的更快。
身後也有腳步聲,似乎是她腳步的回聲,緊緊跟隨着她。這急促的節奏讓她心跳的更急,但是她顧不得那些,只想追上去,追到孟元……
“孟元!”她叫着。
她不會看錯,那分明是戴孟元。
是的,這裡是醫院……她曾經想過的,和孟元一同做醫生,做最好的醫生。
那醫生腳步停了下來,他回頭了——真的是孟元!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清秀。
靜漪追上去,站在他面前,她剛要抓住他,就聽到他問:“這位太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沒有認錯,孟元,我是靜漪,程靜漪……”她說着,被人拉住了手,她想甩開,“我是程靜漪……靜漪啊!你不認得我了?”
“靜漪!”有人大聲叫她。
她轉頭,先看到了淺灰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沒有打領帶……她擡眼看,是陶驤。
陶驤攥着她的手臂,就見她大眼睛裡全是茫然的神色,看着他卻彷彿完全認不出他了。
他對那位醫生說:“對不住。我太太認錯人了。”
“沒關係。您是陶先生吧?陶太太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醫生倒也溫和有禮,問道。
“我沒有不舒服。”靜漪盯着陶驤的胸口。
她閉了下眼,不敢回頭。
的確是很純正的京片子,同樣低低的帶着磁性的嗓音……她終於還是轉過臉去,看着這個正在望着她的醫生——眉眼間還是有些熟悉的樣子。但,這的確不是孟元。心口一陣發緊,緊接着便是銳利的疼痛,疼的她眼前幾乎黑了。
“你不是孟元。”她說着,手攥了下,也不知是抓了什麼,只是狠狠的。簡直聽得到手指關節間的脆響……或者她是捏碎了什麼貴重的東西。
“你認識戴孟元?聖約翰大學醫學院的那個戴孟元?”那醫生問,面前這對大大的眼睛裡裡,茫然中全是絕望的神色,“我是趙仕民。戴孟元是我的校友。比我低了幾屆。只是我聽說他……亡故了。”
趙仕民打量着這位堪稱絕色的少婦——臉色蒼白極了,尤其在她聽到亡故兩個字的時候,幾乎要昏厥過去。可是並沒有,她只是牢牢地盯了他,原本粉色的水潤的嘴脣,漸漸失了血色,變的紙一樣的白……他看了她身邊的高大英武的男人。這位是陶驤,他是知道的……“陶太太,與戴君是故交?”他溫和地問。
靜漪吸着鼻子,轉了身。
故交……她胸口奇悶。
“不是。不是故交。”她說。走了兩步,停下來,又說了一遍,“不是故交。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她推開陶驤。
趙仕民看着她的背影,對陶驤點了點頭,道:“抱歉,陶先生。我病房還有事,失陪。”
“請便。”陶驤對他點點頭,轉身追靜漪去了。
趙仕民卻在原地也沒有立刻走開。
“靜漪,”陶驤追上去,“這邊走。”
靜漪卻不管他,徑自往走廊那頭走去。她記得自己是從那邊來的,還是要往那邊去。
陶驤將拉住了她,她抽手。
她在發抖,說:“你讓我自個兒靜一靜吧……你……讓我喘口氣……”
陶驤腳步頓了頓。
靜漪只看到旁邊有亮光,迫不及待地朝着那亮光轉身而去,原來是一道門。穿過去,外面就是一個方方的小天井。天井裡只有幾棵樹,孤孤單單的,地上鋪着青青的草,就這麼一小片綠色的空間,靜的彷彿油畫一般。她衝進這油畫裡來,站在廊下,大口地喘着氣……可是怎麼使勁兒,都覺得氧氣不夠用的。她只覺得天旋地轉,所有的東西彷彿都在她眼前旋轉……她看着萬花筒一樣旋轉的世界裡,有個人影清晰起來……她使勁兒地盯着、盯着,她想這個人一定是孟元……她忍不住朝着他走過去,喃喃地,她叫着那個名字。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的。孟元不喜歡她哭。他愛看她笑,說她笑起來是最美最美的……她於是想要笑,抓了他的衣袖。
“靜漪。”他叫她。
就是這一聲,平地一聲雷般的,足以將她炸醒。
她看清楚這個影子,清晰到極點的影子,陶驤。
她鬆了手,幾乎要倒回去。
卻被他拉住。
“陶驤……”
陶驤看着她,沒有吭聲。
他發覺她不在房內,出來找她時就看着她跟着人走。他叫她,她也聽不到。混亂的像是傻了一般,可幾乎是轉瞬之間,她彷彿就冷靜下來。
她掙着,想要擺脫他。
他也不知哪裡來的怒氣,緊抓着她的手,絲毫不放鬆。
她彷彿是有些害怕,咬着牙關,躲避着他的眼神,說:“放開我……你放開我……”
“他不在了,程靜漪。”陶驤說。
她不動了。
定住了似的,不動了。
輕風吹着她的髮絲,髮絲飄然而動,她的人卻是靜止了的。
戴孟元不在了。戴孟元……她應是沒有什麼資格再叫這個名字了。如果不是她,他應該也還活的好好兒的……她心裡翻江倒海一般,想到自己剛剛以爲是看到了他。已經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把他的影子埋掉,可只是徒勞。
“他不在了。”她重複了這幾個字。
“你去過他的靈堂。”他說。
靜漪仍然不動,只盯了他。
猛的,她掙扎了下,爆發出來的力氣讓陶驤也沒料到。他就見靜漪蒼白的臉紅了起來,嘴脣哆嗦着,說:“你也知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是去過他的靈堂……我知道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我就該心死、就該忘了他、就該……被綁在你身邊?!”
她雖是斷斷續續地說着,卻因爲激動,幾乎來不及換氣。臉憋的通紅,身子就劇烈地顫抖着,盯着陶驤的臉、卻又彷彿沒有聚焦在他臉上,只是一味地想要發泄一下堵在胸口的怨……她聽到他冷靜地說:“我知道。而且我從來也沒逼過你。”
“你……”她喃喃地,念着,“你怎麼這麼……”
她原本便顫抖的身子抖的更厲害,想要掙脫他的掌控,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她身上哪裡在痛,說不出來。
她聽着他說跟我回去,卻本能似的不想。
“我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都時時刻刻可能遇到那些麻煩。遲早讓她應付到精疲力竭。戴孟元再不好,他不會讓她這麼累……“我不想……陶驤!”她幾乎是尖叫。他箍的她疼了。
陶驤只想將她身子固定住,她身子卻在往下滑。
他想要說什麼,就聽她的聲音細細地在說:“疼……”
她沒有說哪兒疼,軟軟的她就倒向了他懷中。
他急忙將她抱住,看她嘴脣都在哆嗦,問她:“你哪兒疼……靜漪?”
她的手護着肚子,額上冷汗已經冒了出來。
她已經語不成句,說:“我……叫醫生……”
他猛然間看到她兩膝之間,一條細細的紅線,蚯蚓般地蠕動着……他頓時心裡一涼,將她抱起來就跑。
“醫生!”他的聲音在走廊裡迴響,“醫生!來人!”
靜漪在昏過去之前,耳邊就一直是他的聲音。她想大約是因爲這走廊深邃高闊的緣故,她第一次聽到有人的聲音,配得上那個形容,叫做聲若洪鐘……她只是身上疼的厲害。隨着這樣的疼痛,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流失……她心裡明白是什麼,於是就越來越冷。
她也不知道等她醒過來,等着她的會是什麼,但是至少現在她可以安心地睡一會兒了。
她擔心的事情,終於成了事實,卻也在確定的一刻,又消失了……
她聽到手術器械在叮叮噹噹的響着。
也有人在說話,有人着急有人鎮定,有人說可惜了,有人說沒關係……她有些焦躁,又痛苦,還有人抓着她的手,叫她靜漪靜漪,對她說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別緊張……那聲音讓她漸漸鎮定。可是痛苦並不因此減輕一分。
可她知道會好的。
總歸會好起來的……
……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好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會那麼疼。
從醫院被接回家裡,她始終在昏昏沉沉間。
她發燒,嘔吐,全身疼的厲害,不停地做夢……總聽着耳邊有人在叫她漪兒、漪兒。問她漪兒你疼不疼?
疼。
她說疼的時候,就有隻溫暖的手在撫摸她的額頭。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哄她,說好了好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