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一提,看清楚白獅四肢還在顫動,知道還活着。只是看到毛上沾了鮮血,讓人不忍卒睹。此時陶駿已經讓人備下了一桶水擺在下面,想必是打算把白獅嗆死的……她忍不住腳下就有些磕絆。
符黎貞大約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她進門下臺階越發從容不迫,穿過院落向在檐下輪椅上坐着的陶駿走去,說:“大清早的何苦來發這麼大的火?福順呢?你傷到哪裡沒?”她上前去握了陶駿擱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被陶駿推開。
她站起來,手收進袖筒裡,看着他。
陶駿森冷的目光在看到靜漪的時候變的稍微溫和了些,聽着靜漪叫他大哥,他略點了點頭。
“這個畜生,日常就有些古怪脾氣,今天竟要傷人了。再留着,難免是禍害。”陶駿語氣極淡。
在靜漪聽來,簡直像是融化的雪水似的,清澈透明。又不知怎的,這樣的語氣,說出來的話,殺氣騰騰。
她看向符黎貞。
符黎貞倒鎮定,說:“就是殺了也沒什麼,只是別動氣。讓父親知道,倒說你不知保養……”
陶駿沉默着,忽然喊了一聲:“福順!”
靜漪就看到廊下陰影中站出來一個青衣漢子,正是上回見過的陶駿親隨。此時他褲腳處被撕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露着棉花,沾着血跡,只草草地包紮了下。他聽到陶駿喚他,無聲地過來。
“去吧。”陶駿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來。
靜漪便覺得他此時已經怒極。
她心裡着急,想勸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眼看着福順領命下來要去處置白獅,她急的手攥着衣袖……被吊着的白獅似乎是知道自己就要被處決了,徒勞地掙扎着,身子在空中旋轉。
符黎貞也看着,淡淡地說:“雖說白獅傷了人,你倒是要跟個畜生過不去麼?”
她話音未落,靜漪便看到陶駿手中不知何時多了那麼一支柺杖,衝着符黎貞便打過來。靜漪掩住了嘴巴,就聽到一聲悶響,她以爲這一下準打在了符氏身上,不想卻是抽在了廊柱上。
院子裡所有的人動作都定了格。
陶駿和符黎貞都白着臉。
“滾!”陶駿說。
符黎貞勉強一笑,說:“你這是幹什麼,倒要我滾去哪裡呢?”她說着上前,被陶駿用柺杖指着。
兩人就在廊下這樣對峙着,氣氛緊繃的沒人敢出聲。
靜漪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突然間一聲啼哭從屋內傳出來。她從來都怕孩子哭聲,此刻聽到竟鬆了一口氣。果然符黎貞說着“你發這麼大脾氣,嚇着麟兒可怎麼辦”。她一行說,已經轉身進屋去了。
陶駿這次沒有爲難她,卻轉眼看着靜立在階下的靜漪。
靜漪看了眼白獅,說:“大哥消消氣……”她琢磨着該怎麼婉轉提出讓陶駿饒過白獅。畢竟是一條性命。
“這狗是老七帶回來的,七妹在這兒,我就不專門打發人去告訴了……”陶駿說着,嘴角抽搐了下。
靜漪一怔,起初以爲自己看錯了,緊接着陶駿嘴角又抽搐了下,眼看着陶駿眼珠定住了似的,盯着她只是不動。她立時覺得不好。
“大哥?”靜漪叫道,陶駿仍是不動,她提着裙子上臺階,“大嫂快來!”
此時陶駿全身抽搐着,發出可怕的怪聲。沒有腿的身軀像個沉重扭曲着的包袱似的從輪椅上滾落下去,在地上仍扭動着,彷彿被截斷了尾巴的蟒蛇一般。只那麼一會兒,僵直了身子亂抖。
靜漪眼瞅着他口吐白沫,知他癲癇發作,已經來不及再等其他人幫忙。她急忙將他的頭扶穩,一摸身上也沒有手帕,索性將衣袖一拉,伸手讓陶駿咬住。
“轡之!”符黎貞扔了麒麟兒在一旁。
福順也過來,只是靜漪處理得當,他們都不便再插手。
靜漪只覺得手上被鐵鉗鑷住似的,簡直皮肉都要被撕扯了去。她強忍着……又沒有立時可用的藥物,她只等陶駿這陣劇烈的發作過去。
她揮着手讓人讓開,看着陶駿猙獰的面孔漸漸恢復了些,緊咬着她衣袖的嘴巴也鬆了些力氣,才抽出手來,“把大少爺送進去。”
符黎貞顯然是經常應對這個局面,她在福順將陶駿抱起回屋的時候,對靜漪輕聲說了句“辛苦你了,七妹”。
靜漪點頭,不再上前幫忙。
她好一會兒仍跪在廊下冰涼的磚地上,陶駿剛剛那猙獰的面目、扭曲的樣子,還歷歷在目……耳邊有抽抽噎噎的哭聲,很低。她擡頭才發現縮在門邊的麒麟兒,正望着她抹眼淚。
她招手。
麒麟兒挪過來,一臉的淚痕。
“不哭……爹爹沒事……”靜漪只好用那隻乾淨的袖子給他拭淚。
這時候院子裡就剩下了他們倆,旁人都已經跟着進去伺候陶駿了。
“小嬸嬸,”麒麟兒抽噎,看着她,擡手一指,“小嬸嬸救救白獅……爹爹要打死它了……”
靜漪這纔想起這一團糟中還有個白獅。
她看了抽噎着的麒麟兒一會兒,噓了一聲,說:“麟兒別哭哦,小嬸想辦法。”
她站起來,麒麟兒捏了她的裙子,跟着她往紫藤架下去——拴着白獅的鐵鏈子繃的緊緊的。靜漪查看下,白獅張着嘴,流着口水,一副慘樣……她又覺得白獅可憐,又忍不住生氣它闖禍。轉眼看見鐵鏈子被皮繩系在一旁的紫藤上,是個活釦,想來剛剛福順只要一拉這個釦子,白獅就一頭栽進水桶裡,活活被嗆死了……她一念至此,使出力氣來將那隻大木桶推到一旁去,把活釦一拉,白獅便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麒麟兒跑過去,揉着白獅的頭,又抽噎。
比起救人來,靜漪還是有些怕這個龐然大物,磨蹭着過去,就見白獅一對微紅的眼睛翻了個白眼望着她——靜漪一巴掌拍在白獅的屁股上,說:“裝死,還不快跑!”
白獅被她一拍,掙着翻身起來。
靜漪便看到廊下人影一晃,有個婆子端了銅盆出來,急忙拉起鐵鏈子。那婆子分明看到她,卻也沒出聲,只是往旁邊一轉便走掉了……靜漪拉着白獅走出譚園,心猛跳着,像藏了個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裙子又被扯住了,還是麒麟兒。
靜漪有些無奈的,看着自己拉着一隻半死不活、走路打晃的獒犬,又被一個抽抽噎噎的丫頭似的小少爺拉着,只覺得自己頭都要開始暈了。心裡雖明白這麼做,遲早逃不掉挨頓罵,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吧……她拉着麒麟兒的小手,牽着左搖右擺的白獅回琅園。
進了門先把在院子裡幫忙張媽貼窗花的草珠給嚇的從小板凳上滾了下來。張媽和秋薇也都小心翼翼地從門裡出來,看着她們的女主人牽着一獒一娃站在她們面前,一臉的無奈樣。
還是張媽先開口,問:“少奶奶,這不是……”
“嗯。”靜漪點頭。她也低頭看看白獅,就這麼會兒工夫,已經累的趴在地上。她拽了下鐵鏈子,“張媽,你給打盆冷水來。秋薇,你上去拿藥箱來。”
她說完,帶着搖搖晃晃的白獅往屋裡走。
“小姐,這怎麼行!”秋薇跟上來叫道。
張媽倒是微笑着去打水了。
靜漪帶白獅進門,四下裡看看,拉着白獅往陶驤的書房走——他書房裡有一個巨大的銅像,拴白獅正合適——果然進去,看到那個一人多高的銅像,還是身前杵着一柄大刀的,就把鐵鏈子拴在了刀柄上。
她蹲下來,看着白獅。
白獅顯然已經累極。
被她撫摸着頭,動也不動。
靜漪輕輕從它頭部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地檢查,當她按到它的肋骨處時,白獅驚恐地彈跳起來,回頭舔着那裡的毛,縮着往後退。
靜漪就知道它身上有傷了。
安撫了白獅一會兒,等它平靜,她又看看它的嘴角,有撕裂的傷口,血還在滲出來,另外一隻前爪也有傷。
她皺了下眉,開了藥箱給它上藥。也沒有特別適用的藥,只好拿止血的百寶丹給它敷上。
“白獅不會死了?”麒麟兒從她肩頭探過去,細聲細氣地問。
靜漪轉頭,正對着麒麟兒淚汪汪的眼睛,說:“大概是不會的了。去摸摸它吧,今天多虧了你。”
麒麟兒果然過去,趴在白獅身上,摸着白獅的頭,眼倒是望着靜漪的,說:“我爹爹不是存心的。”
靜漪沒出聲。
這孩子看着很憂傷。
“是福順踢了白獅一腳,白獅才咬他的。”麒麟兒坐起來,摸着白獅,背對着靜漪。
他好像比實際上更縮小了一圈圈似的。
“麒麟兒。”靜漪叫他。
“爹爹不痛快了纔要殺了它的。”麒麟兒說。
靜漪覺得麒麟兒的敘述有些顛倒。不過她也不去細究。她起身去洗了手,拿了朱古力盒子來,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把張媽她們都屏退。
陶驤書房裡的這一圈沙發極寬大舒適。她坐了,聽麒麟兒對着白獅喁喁細語。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聽上去讓人心裡有些感動。
麒麟兒回頭,說:“謝謝小嬸嬸。我不跟爹爹說。”
靜漪一笑,晃了晃朱古力盒子。
麒麟兒眼睛一亮。
“去洗手。”靜漪說着,叫秋薇進來帶麒麟兒去洗了手。這會兒工夫,她看了看沙發轉角處的小几上的電話。電話在這時候竟然響起來。她接起來,是符黎貞。
符氏沉默片刻才說:“讓麟兒在你那裡多呆一會兒行麼?”
靜漪答應着掛了電話,又撥了電話去老夫人那裡,說了今天不過去用飯了。
麒麟兒洗手回來坐到她身邊,默默地吃着朱古力。
靜漪沒有多少和孩子相處的經驗,麒麟兒也安靜,一大一小除了白獅倒找不出其他的話題。還好白獅是個好話題。
符黎貞來接麒麟兒時,麒麟兒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
靜漪見她換過了衣服,仍是一身的藥味,讓秋薇給她上茶。
符黎貞也不拒絕。應該是很累了,一盞茶喝光了,她才說要走。親自抱了麒麟兒。
靜漪想幫忙,符氏說:“你也累了,七妹,歇歇吧。”她說着,看了眼縮在一角的白獅,“既是你把它帶來了,也好。”
靜漪直把他們送出了門外才回來。
“小姐,那大白狗可是個闖禍精,帶回來可怎麼着啊?今兒一早上把譚園鬧了個人仰馬翻……”秋薇跟在靜漪身後,嘟噥着。
“都聽見了?”靜漪問。
“那麼大動靜兒呢。”秋薇說着。靜漪進門先去看了看白獅,發現白獅正在喝水,靜漪囑咐秋薇回頭弄點肉來。“小姐,難道你真要養着這大白狗?”
張媽和草珠繼續貼着窗花,此時回頭說:“少奶奶心真好。”
靜漪望着玻璃窗上那團複雜的花樣,說:“就先養着吧。”這時候才覺得手上隱隱作痛,擼起袖子來一看,手掌下沿清晰的印了青紫的兩塊癍。她不等秋薇問出來,“上來幫我挑一下衣服,晚上要出門的。”
秋薇跟上來查看着她手上的淤青。靜漪嫌她囉嗦,支使她去選衣服了,自己看看傷處,並不覺得什麼。她本來就是這樣的體質,稍稍蹭一下也會有些瘀痕留下。
秋薇給靜漪挑了件玫瑰紅的駝絨袍子出來,顏色雖鮮亮,倒沒有餘外繁瑣華麗的裝飾。靜漪依舊下樓去,在書房裡守着白獅,等陶驤回來——她料着陶驤回來,不會沒有話說的……
果不其然給她料中。
陶驤回來後聽她說完,就說:“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