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微笑着的,邊說邊下來那幾級臺階:“喝了很多酒嗎?好大的酒味。”她站到陶驤身邊去,看看他,看看之忱,抽了抽鼻子,“幸虧是三哥來了,要是九哥在這裡,恐怕這會兒早就抱桌子腿了。”
她很自然地挽起陶驤的胳膊。
陶驤看看她細白的手腕上那隻翡鐲,道:“看來在奶奶那裡偏了不少好東西?”
靜漪聽說,退了一下衣袖,露出一小截纖細白嫩的腕子來,翡鐲通體嫣紅,在燈光下紅的逼人眼。她微笑着給之忱和雁臨看,語氣卻是向着陶驤的,說:“嗯。還有稀罕物兒呢……秋薇,你記得把鎮紙和筆筒都帶回來了?”
秋薇笑着說:“都帶回來了。”
靜漪說:“快,拿來給三哥和三嫂瞧瞧。”
秋薇笑着上樓去取,靜漪讓之忱夫婦坐。她坐在陶驤身邊,把張媽端上來的紅茶和咖啡分別給他們倒上。
她做這個的時候特別自然。
索雁臨看着靜漪。她們其實從很早開始,就被朝着這個方向培養,今生幾乎是註定要做這樣一個優雅的能勝任任何場面的女主人的。她又看看陶驤。他似乎只是靜等着他的那杯最後才遞到手邊。
這個過程很短,他們都沒有說話,若不是還有茶水泠泠作響,這屋子簡直太靜了些。
靜漪望望雁臨——三嫂的眼裡是有些心事的模樣——把咖啡又換了一杯,她仍舊說香。好像這下子總算找到了合適的話題。三嫂說着,她斜着眼睛望了望她三哥,說:“我就想請個西廚,他不肯。說不要爲了圖一點方便就一味奢侈起來。”
靜漪聽了,一笑。
之忱是若無其事的。
陶驤說這個簡單,就是要找好了一個人,指點得法,是不成問題的。
“在喝到好咖啡之前,我也沒少喝焦米湯。”陶驤卻沒有照例碰咖啡,從靜漪手裡拿了杯紅茶,也沒有立即喝。
倒是程之忱,聽着他們輕鬆地聊着天,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足足喝了兩杯才放下。
靜漪看他,說:“三哥三嫂留下來吧,天氣又冷,路又遠。”
雁臨便說:“怎麼好打攪你們?”
“這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以後恐怕想要這樣的機會也難得了。”陶驤接着說。
雁臨微笑看看之忱,見之忱沒有表示反對,也點頭道:“幸虧我早有準備。等下讓人去車上把我們的箱子拿來吧,換洗衣服都在裡面。”
之忱說:“難怪出門前囉嗦那麼久,下車又不帶那箱子,原來一早有打算在這裡住下?”
“是呀,可是我又擔心萬一小十不留咱們過夜呢?所以我在等她開口,省得面子上過不去不是嗎?”索雁臨微笑。
“三嫂真是。”靜漪笑着,果真吩咐圖虎翼出去,說:“虎翼,去幫忙把東西拿進來好嗎?”
陶驤轉頭跟上一句:“順便讓小馬再拎兩壇酒來。”
“哎。”靜漪輕聲,一伸手把着他的手臂,“怎麼又要打上了?很晚了,讓三哥三嫂休息不好麼?”
陶驤就覺得她手心熱乎乎的,嗓音也柔軟的很,彷彿被融化的朱古力,從舌尖上一點點的漫上來。
他就說:“我知道三哥的酒量,同着父親,三哥沒放量的。”
靜漪又要說,索雁臨卻說:“就讓他們再喝一點吧。我看你三哥也是想喝酒的樣子。難得的。”
程之忱慢吞吞地說:“家釀的陳酒,比起外面的那些來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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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個了。”陶驤對等在一邊的小馬正說着,就聽外面有人在說“之忱沒走吧”?他便道:“我就說,無論如何有熱鬧,也不會落了二哥二嫂。”
馬行健開了門,陶駟夫婦站在門口,腳下就擺了兩隻罈子。
陶駟的臉已經紅了,且指指酒罈,說:“我去酒窖挑了兩壇三十年的。父親說咱們當着他的面喝不痛快,我琢磨着之忱今晚肯定走不了。既然走不了,那就喝個痛快吧。這回不讓他喝痛快了行麼?回頭說好不容易來一趟西北,酒都沒管夠,那多不合適啊。”
雅媚走在後面,趁他說話的工夫,已經進了門,跟着靜漪叫了聲“三哥三嫂”,頗有點嗔怪地說:“我剛把瑟瑟哄睡了,這人就鬧着要來喝酒。我怕他鬧的你們休息不好,纔跟着來了。”
“不會。”索雁臨笑着說,“難得的聚在一處。瑟瑟還好嗎?”
“還好。只是一時也離不了我。趁她睡了我纔出來。不能久住。”雅媚坐下來。
靜漪又去交待張媽讓廚房準備些小菜。
誰都不肯到餐廳里正經八百的坐下來喝酒,只好就着客廳裡這點地方聚在一處。靜漪是女主人,卻不會喝酒;雅媚雖能喝酒卻又不便喝,因喜歡那壁爐,讓人添了柴點起爐子來,她乾脆席地而坐;雁臨倒痛快,拿了跟男人們不那麼一樣的大酒盅——靜漪坐在雅媚身旁,當那酒罈子一啓封,她就覺得香氣簡直要連她都征服了……是極濃極釅的味道,說是酒香,又彷彿不單單是。尚有其他什麼說不出的氣息也攙在裡面,在一層一層地揮發出來似的,讓人聞着就要沉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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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驤也拿了一個大酒盅遞給靜漪。
靜漪接過來,一看,裡面只有淺淺的一點。
雁臨看了看,故意道:“牧之小氣,多給她些又怎樣?這麼多呢。”
陶驤繼續斟酒,也不還口。
雁臨笑着說:“難怪之忱連矜持客氣都忘了,這酒的確是香。”
雅媚道:“嗯,家裡的酒窖,也不知多少年了,聽奶奶說是有這老宅就有酒窖了。反正能隨時拎出酒來喝,好像就沒有喝乾的時候。大概因爲年年都有新酒釀出來存進去。酒窖的鑰匙在母親手上,他今晚要酒,還是母親讓珂兒拿鑰匙去開的。我說老七這裡一定有的,不讓他驚動母親,他說還是親自去挑靠譜。這人就是這樣。”
“母親原先也不這麼管束我們的。”陶駟笑道,看了陶驤一眼,忍不住揭他的底,“這傢伙那年纔多大?我記得是去留洋前的事。那日許是跟着祖父去酒窖。祖父看的美了,又喝了幾盅。出來時下人們就只顧了老太爺,愣把他給忘了。回頭天都黑了,一家子預備吃飯了單少了他。那時候他淘氣,父親還說又不知道哪兒淘去了。都以爲他逃不了被父親那頓揍,誰知道等到定更還不見影子。祖母以爲出事了,讓人四處去找。人都撒出去了,幾乎要把蘭州城翻過來的架勢,祖父卻一拍大腿說我知道娃在哪!”
陶駟說的極有趣,連陶驤都仔細地聽,更不要說頭一回聽着故事的其他人了。
“在哪?”索雁臨問。
“酒窖裡呢!父親親自帶着人挨個兒酒窖的下去找。終於把醉的人事不省的老七給找着了。他倒好,外面一家子人仰馬翻,他在裡面呼呼大睡。不過那樣子可也挺嚇人,也不知道他偷喝了多少酒,睡了兩天還不睜眼。換了好幾個大夫都說餵了藥來解酒,大概是不要緊的。可是奶奶和母親害怕呀,這寶貝疙瘩要是出點兒事,那還得了?後來他醒過來,奶奶那通唸佛!知道醒過來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好酒!”陶駟哈哈笑着,拿着酒盅碰了一下幾乎忍俊不禁的程之忱手中盅子,指着陶驤道:“倒是祖父說了句實話,說老七要是真在酒窖裡醉出個好歹來,陶家這幾輩子的英名算是不保了,立刻要換上酒囊飯袋的字號。”
“七弟到底喝了多少酒?還記得嗎?”雅媚笑着問道。
“那怎麼可能還記得。”陶驤也微笑。
“靜漪以後要看着點,這可不得了。”雅媚碰碰靜漪。
靜漪正低頭握着杯子,被雅媚一碰,杯中酒波盪漾,香氣更濃。
“嗯。”她應着。
是挺有意思的小事,擡眼看看正在喝酒的陶驤——他也曾經是那麼頑劣的孩童,會闖出讓人預想不到的禍來……他們聊着各自因爲喝酒鬧出的笑話,她想想,因爲她幾乎沒怎麼碰過酒,要是鬧笑話,大概也只有那一回。
她想着,就望着陶驤;他沒有轉過臉來看她——他的鬢角很長,側面看他的下巴就更加棱角分明,總是那麼不妥協的樣子……
“……從前酒量最好的是大哥。今天是晚了,若是早些,把大哥一起請過來就更好。”陶駟說着,聲音低低的。
陶驤沉默。
之忱說:“今日一見轡之兄,確實變化很大。”
靜漪心想,那麼今晚陶駿應該也在晚宴上的。
陶駟猛地將酒盅裡的酒喝了個精光,倒扣在茶几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程之忱看着自己酒盅裡被震出來的酒液落在茶几上,不動聲色。
陶驤說:“二哥。”
“這個仇,一定要報。”陶駟說。語氣是比酒氣要淡了不知多少倍,但是沒有人拿他的話當酒話。他扶着膝蓋,擡起頭來,說:“雅媚,咱們該回了。”
雅媚順從地起身,也不說什麼,過來站到他身後去。
“之忱你把這盅酒得喝了。”陶駟又笑了。程之忱默不做聲地將酒喝光。陶駟點頭,說:“你們好休息。明兒……咱繼續喝!”
陶驤要攙他起身,陶駟卻誰也不用。
雅媚也示意他們不必。
陶驤知道二哥喝酒後的樣子,也不太擔心。
他們便只看着陶駟和雅媚攜着手離開了。
他們走後,似乎原先明亮的天空裡忽然吹過來了陰雲似的,剩下的四個人又有很久沒人開口說話。
陶驤只和之忱慢慢地喝着酒,一盅接一盅。靜漪見茶几上的小菜他們都不動,就給他倆佈菜。
“我與轡之兄有同門之誼。轡之兄儒雅斯文,人品高潔,遭此橫禍,師友同儕皆爲之扼腕,所幸轡之兄頑強,已是不幸中大幸。”之忱說。
陶驤沉默半晌,似咂摸夠了這幾句話,才說:“此地久歷征戰,近年雖太平些,大小紛爭仍是有的。往後若風平浪靜固然好;有事,我們陶家也是從不怕事的。”
之忱舉杯。
兩人將酒喝了。
索雁臨便說:“時候不早了,明日還有好多事情要準備,不如早些休息吧。”
“好,休息。”之忱站起來。
索雁臨想起來,對陶驤說:“後日便是正日子,明早我們帶靜漪先過去好不好?”
“我還想順便去醫院探望下之忓。”靜漪說。
“大喜的日子去醫院,被上人們知道恐怕要說的。我同之忱白天已經去探望過了,他恢復的很快。”索雁臨說。
“去看一下也是應該。”陶驤說着,看看靜漪,“我和你一起去。”
雁臨這纔不說什麼了。
靜漪早讓張媽將樓下客房收拾妥當了。她送哥嫂到臥室門口才回來,看陶驤仍坐在沙發上,扶着扶手,坐姿端正的彷彿是在司令部開會——她雖然沒親眼見過,總歸應該是這麼工整端莊的了——她走過去,陶驤發覺,歪着頭看她。
他的臉色並沒有變,只是眼睛有些發紅,望着她,過一會兒才說:“奶奶把她喜歡的東西都給你了。”
靜漪將茶几上那筆筒和鎮紙收在懷裡。
秋薇拿下來的時候,他們品評了半晌,他卻沒有出聲。以爲他不怎麼在意,原來都看在眼裡。
“上去休息吧。”她說着就要先走。
陶驤長腿一伸,搭在前面的腳凳上,將她一攔。
靜漪猝不及防,險些被絆倒,懷裡的東西便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