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知道這就是陶驤的大哥陶駿了,跟着陶驤行禮。
“這就是七妹吧?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坐。”陶駿說。
陶驤帶着靜漪坐了。
等着上茶的工夫,陶駿便問起了陶驤。
靜漪距離陶駿遠些,只覺得他雖是望着陶驤、同陶驤在說話,目光也還是照顧到了她。她不出聲,只聽着他們兄弟說話。那麒麟兒依靠在他父親懷裡,笑米米地看着靜漪,靜漪便對他微笑。
符黎貞親手給靜漪端了茶來,小聲說:“麟兒向來認生,看來和七妹很有緣分。剛剛爾宜帶他去七妹那裡玩了一會子,回來可高興了……原本今早是想過去看看你的,聽母親和二妹說了說,又覺得該讓你多休息,不便打擾。”
“大嫂這是說哪裡話,本就應該是我來拜見大嫂的。”靜漪忙說。
符黎貞看着她,微笑道:“咱們住的近,日後閒了就來坐坐。”
“是。”靜漪答應。她發覺陶氏兄弟都在留意她們的對話,停下來。果然陶駿微笑點頭。
“因了我,她整日除了去奶奶那裡請安,是不能出門的,日後七妹不嫌棄,多來我們院裡。”陶駿說。
“是,大哥。”靜漪又答應。
“你們還要去奶奶那裡,必定有不少事情,今日我就不留你們了。”陶駿說。
“那大哥好好養病。”陶驤說着站起來。
靜漪把茶碗放了,跟着起身。
“我一日除了養病,也沒有別的用處。聽你的,好好養着。”陶駿微笑着說。
陶驤沉默片刻,點頭。
“我下來送送你們。”陶駿說。陶驤想要阻止,但陶駿的親隨已經過來,掀開他的被子。
靜漪側臉。
陶驤想上去幫忙,陶駿擺手。
他的親隨是個健壯沉默的漢子,說了聲“七爺,我來”,便動手將陶駿抱下來放在了輪椅上,符黎貞親手幫陶駿蓋好了腿。
靜漪這才知道,陶駿是沒有腿的。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還好她從來鎮定,也做足了心理準備,並沒有表現出來。
她未免暗暗慶幸這屋子裡暗一些,若是明光會聚處,她的臉色是藏都藏不住的。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何必如此多禮。”陶驤說,親手來推陶駿的輪椅。
“若只有你就罷了,七妹是第一次來。何況我也該出去透口氣。”這麼一折騰,陶駿氣喘吁吁,仍是微笑着說。
“外面冷,大哥還是多保重。”陶驤說完,將輪椅交給陶駿的親隨,“好好伺候大少爺。”
“不妨。”陶駿笑微微地說,“走吧。”
陶驤和靜漪剛出了房門,白獅又開始叫。
那吠聲震耳欲聾,靜漪忍着不回頭去看白獅。
他們走到院門了,白獅忽然住了聲,繼而低低嗚咽了兩聲,沒動靜了。
靜漪就聽到秋薇用極細的聲音在說:“大少爺拿柺棍打白獅呢……”
靜漪心裡一沉,就擡頭看陶驤。
陶驤垂下手來,握了她的手。不待她反應過來,已經拉着她出了譚園的門……靜漪只覺得心砰砰跳。彷彿還能聽到白獅嗚嗚低聲。
陶驤並沒有將她的手握的很緊,她想抽手是很容易的,但是不知爲何她並沒有這麼做。
“大少爺是……怎麼了?”靜漪問。
“大概六年前,麒麟兒出生那天,大哥從棲雲大營趕回來的路上,遭到伏擊。那一仗打的慘烈,跟着他的人無一生還。”陶驤說的很平靜。
靜漪聽着,卻覺得字字驚心。
眼前彷彿是炮火紛飛,火光沖天……
“對不住。”她說。
陶驤看看她,說:“早年間沒有這麼太平,這家裡這種事情,每個人都遇到過。問誰,也能說出一兩件來,並不很當回事。但是唯獨大哥,是不能提的。”
“明白了。”靜漪說。
“當時二哥趕到,以爲大哥也死了。把屍體運回來,卻發現還有口氣。送到醫院裡搶救了幾天,總算是留了條命。只是腿沒了,且腦部受到重創,時不時地會發作。所以這些年,也苦了大嫂。”陶驤說。
靜漪想到符黎貞那纖柔卻自有一份強韌的樣子,點點頭。
難怪符黎貞那麼珍視麒麟兒……
“在奶奶和母親面前,尤其不要提大哥的病。”陶驤再提醒靜漪。
靜漪抽手回來,點頭。
他們已經走到了陶老夫人院門口。
靜漪進門就見院子裡停了幾頂小轎,就知道這會兒老夫人屋裡必然有旁人。
她猶豫了一下,就見陶驤正望着她,那神情似乎是有些嘲笑的模樣,便抿脣,並不露出膽怯來。
“應該是母親和姑姑在。”陶驤說。
靜漪正想問你怎麼知道,想一想又忍住。
心裡到底有些不安,這深宅會令她想起昨晚不愉快的經歷來。似乎除了他們的住處,陶家別處都是昏暗深邃,彷彿無底洞似的地方,不知何時就會鑽出一個耗子精來……一個穿着鵝黃襖子的年輕姑娘笑嘻嘻地等在門口,看見他們就福了一福。眉目含笑地叫着“七少爺、七少奶奶”。
靜漪認出來,是老夫人房裡的大丫頭,叫金萱的。昨晚她沒顧上瞧仔細,白天見了,這丫頭竟是個極漂亮的。看來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人不俗的很,就是那陳媽,也是很乾淨利索——果然不一會兒,金萱身旁又多出來一個年長的女僕,正是陳媽。
看到她們倆,靜漪立時便輕鬆了些似的。
房裡有歡聲笑語。間或的,竟有鋼琴聲,叮叮噹噹的。
靜漪並不想這麼古老嚴整的深宅大院裡會有西洋樂器。聽起來是有人在亂敲。
她看陶驤,陶驤倒並不意外,顯見這是時常發生的。
“老太太有話兒,請七少奶奶。”金萱說着話,側過身。這回將簾子打高高的,免得再碰到七少爺。
靜漪轉身,稍稍一停,低頭邁步。進了門,秋薇跟上來替她除了斗篷。
鋼琴聲就在這時停住了,靜漪還沒怎麼回過神來,靜等着裡面召喚呢,就從裡間跑出兩個小姑娘來,似乎是爭先恐後的,跑到門邊站下了。腳步是停了,環佩叮噹依舊。
“七哥好!”她們先叫了陶驤。
“好。姑姑也在?”陶驤問。
“在呢。七哥,這就是七嫂嗎?”這聲音柔美至極,聽着卻有些稚氣。靜漪看看,聲音的主人幾步便走到了她面前,好奇地看着她,“呀”了一聲,叫道:“七嫂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
靜漪看着這個開口講話的約莫十六七歲的、身量剛剛長成的小姑娘。一身合體的洋裝,洋紅色的,腳下踩着皮鞋,半高跟的,站在她面前,眼睛裡的神氣,是有些不信、有些吃驚,又有些古怪的。
她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這當真是一言難盡。
靜漪沉默着。
看看她,還有她旁邊那個略顯靦腆些的胖乎乎的小姑娘。
“哎呀佩佩你不要胡說。”跟着出來的是爾宜,笑着一邊攀了一個,對靜漪說:“七嫂,這是二姑家的文佩表妹和仁佩表妹。”
“七嫂。”駱文佩拉着妹妹給靜漪見過禮,又對陶驤眨眨眼。
陶驤板着臉,只說了句:“我們進去見奶奶。”
駱文佩忙和妹妹閃開,看看陶爾宜,低聲說:“七哥好凶。”
爾宜笑一笑,噓了一聲。
三個小姑娘湊在一處,等靜漪和陶驤走過去,又跟在後面。
陶驤聽她們嘁嘁喳喳的,皺着眉揮了下手,示意她們一旁安靜些。
文佩大聲說:“七哥不興這樣的,這就嫌棄我們了?”
“是呀文佩,七哥就是嫌棄我們了。”爾宜也笑。
說着三個小姑娘竟笑作一團。
陶驤眉頭一皺。在往日見他皺眉,妹妹們也就收斂些了,今日卻越發的放肆起來。
“姑娘們小聲些吧,老太太纔剛還囑咐呢。”這時候陳媽開了口。她簡單一句話,爾宜先忍住笑,拉着文佩和仁佩。陳媽這才說:“七少奶奶裡面請吧,老太太、太太和姑太太都等着呢。”
陳媽引着靜漪往正房後面走,越過兩道門檻,陳媽才說到了。
裡屋靜悄悄的,靜漪低着頭邁步跟在陳媽身後進去。
“老太太,七少爺和七少奶奶來了。”陳媽稟告。
依然是靜悄悄的,靜漪也不敢立即就擡頭,站定了,在有限的視野範圍內,只看到金石磚地上,有着漂亮的金線花紋。陶驤就站在她身邊,也不出聲。片刻,有個伶俐的侍女拿來兩個蒲團放在地上。靜漪便照着規矩和陶驤一起給陶老夫人磕了頭,並沒有立即起來,跪在蒲團上,這才擡頭看着上方——長榻上,端坐着一個滿頭珠翠、身着綾羅的白髮老太太,此時手裡拿着一隻水菸袋,正微笑着看她——這一定就是陶家的老夫人、陶驤的祖母了。
兩旁椅子上坐着的,分別是陶夫人胡祖芬和陶盛春。
“來,快把七少奶奶攙起來。”陶老夫人伸手示意。
陳媽和金萱過來扶了靜漪。
蒲團沒有收,秋薇也過來給老夫人磕了頭。
“秋薇給老夫人請安。祝老夫人福壽安康。”秋薇說。
陶老夫人且不顧站在一旁的靜漪,先打量了一番秋薇,笑道:“這個小女娃兒是你的貼身丫頭?”
“是,奶奶。秋薇年紀還小,不懂事,奶奶不要見怪。”靜漪忙說。
陶老夫人對秋薇的打量,讓她有些不安。
“不見怪、不見怪……這小女娃兒眉清目秀的,好的很!叫什麼?秋薇是嗎?難爲你小小年紀,跟着你主子不遠千里的來。好好伺候你主子,從今往後這就是你的家。起來吧。”老夫人笑米米地望着秋薇。
“是,老夫人。”秋薇又磕了一個頭纔起來,站到靜漪身後去。
老夫人笑道:“我這裡沒有那麼多規矩,這孩子年紀小,也別十分拘束了她。你們看看我屋子裡的這些丫頭們,一個個的也活潑的很。”
陶盛春聽着笑道:“母親,且讓七少奶奶坐下來您再發表演說,好不好?”
陶老夫人這才笑道:“好好好,瞧我,老糊塗了。驤哥兒也不說提着我一句,讓你媳婦兒站這麼久。”
“站一會兒沒什麼要緊。”陶驤說。
陶夫人笑笑,不待靜漪坐下,便說:“靜漪去老太太身邊坐,讓老太太好好兒看看。”
靜漪看着陶老夫人。
“來,近前來,讓我瞧瞧。”陶老太太坐直了。銀萱替她收了水菸袋,又將她身後的繡墩挪了過來,好讓她坐的舒服些。
陶老太太雙腿垂下來。金萱過來蹲在地上,替她穿好了鞋子。
靜漪看到——陶老太太,竟然是天足……她垂下眼簾,小心的走過去,坐在陶老夫人身旁。
陶老夫人穿好了鞋子,踩在腳凳上,笑道:“從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和陶家這些姑奶奶們一樣,也是上的馬,挎的槍,打的仗,嫁到陶家來做了媳婦,規矩多了,樣樣都要守,反而受拘束。”
見靜漪專注地聽着自己說話,陶老夫人微笑望着她。
靜漪低了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裙襬上。似是憑空來了一陣風,她的裙襬被吹動。下意識的她收了下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