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東西不少,大概也是有些用的。網?但是你漏了一點,靜漪。”陶驤將菸蒂捏在手中。火紅瑩亮的一點燙着他手指。他既不覺得燙,也不覺得疼。“我既不是君子,又何懼僞君子之名?所以你大可不必將那些東西留着,儘管散播出去——陶太太親自散播的消息,可信度又會增加。但是用這些換你想要的,門兒沒有。我陶驤到目前爲止,還沒有怕過誰,也沒有怕過事。”
他看着靜漪剛剛因爲激動而紅潤了些的臉,血色在漸漸消退,手拍在沙發扶手上,輕輕地拍出節奏來。
“囡囡,我定要留下;程之忱,還在我手上——你要離婚,就得捨下他們。你捨得下嗎?”他身子微微傾斜,靠近了靜漪。
他漂亮的眼睛裡有笑意,而靜漪,忍不住擡手向他揮過來。
他沒動,於是響亮的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刖。
“卑鄙。”她罵道。
陶驤點頭,低聲道:“囡囡是你的命,程之忱是你的責任,你舍不下。不顧他們,你說說罷了。等你捨得下的時候,再來和我談離婚。”
他站了起來,拿起了丟在茶几上的打火機藺。
“不過,我倒也要考慮,就算你不走,囡囡是不是能交給你來養?”
“陶驤。”靜漪仰臉看他。
一瞬間,陶驤幾乎以爲她馬上就要哭出來了,甚至會撲進他懷裡……他站着沒動。
可是她並沒有。
她輕聲說:“我真恨你。”
“這我相信你。”陶驤說着,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不然你如何做得來這些。”
靜漪看着他走,說:“爲了囡囡,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這點你最好也相信。你且考慮,我等提筆簽字的那一天。”
陶驤說:“我剛剛的話,你也仔細琢磨下。”
他沒有再看她,走了出去。
房門沒有關好,外面的光投進來,拖了好長的一條光影。
靜漪站在這光影裡頭,聽着外頭大大小小的聲音逐漸湮沒在夏夜低迴的蟬噪聲中……
陶驤步入院中,發現外頭下雨了。
李大龍在琅園門口等着,見他獨自穿過庭院朝外頭走來,急忙爲他撐了傘,請他上車。
陶驤擡擡下巴,大顆的雨滴落在臉上。
他壓了下帽檐,說:“我想走走。不用跟着。”
李大龍沒有多話。
陶驤從他手中拿了傘過來,一路從琅園走到萱瑞堂去。
早有人通報進去,陶老夫人聽說陶驤來了,從裡屋走出來,坐到了正座上。跟在她身後出來的是陶因澤。
老姑嫂二人坐穩了,陶驤也進了門。
“奶奶,姑奶奶。”陶驤對兩人深深鞠躬。
這兩日祖母數次召見,他都以軍務繁忙爲由推脫了。想必祖母也知道他雖然忙,也是躲着她不見,爲的是明白祖母要找他談必然是靜漪母女。
父親病着,母親全心撲在那邊,得知此事,也擔不住祖母和姑祖母的脾氣,幾次催他快些回來。
他也必須回來看看孩子了。
此時站在這兒,彷彿屋外的溼氣全都跟着他進來了,從頭到腳又溼又冷。
“虧你還知道叫我們一聲奶奶。”陶老夫人輕描淡寫地道。
陶驤站着,沉默應對祖母隱忍的怒氣。知道此時開口必然將觸怒祖母。
把孩子送來的當晚,祖母震怒,立即讓人叫他來。正趕上父親病情反覆,才忍了一時。祖母原是想把孩子送回去的。但他派了人看守琅園,電話線都掐斷了。他命令一下,手底下人只聽他的。祖母又怕天氣熱,反把孩子折騰病了,也就沒有硬闖,發了話的,除非他再不回家,不然一定是要他過來說個清楚的。
他從來在祖母面前遊刃有餘,此時卻半晌不曾開口說一個字。
忽然有個靈活的小東西跑到他腳下,蹲在地上仰頭看着他——是祖母養的袖猴。他每次來了,只要它沒有被關在籠子裡,必然是要和他玩耍一番的。此時見他不理睬自己,小傢伙竟攀着他的褲腿往上爬……他站着不動。小腿上一陣難耐的刺撓感。
陶老夫人拍了拍手。
袖猴才跑開了。但奇怪的是,那難耐的刺撓感竟從腿上蔓延開來了似的,讓他全身都不舒服起來……他擡眼看時,祖母和姑祖母都盯着他。
“奶奶,姑奶奶,事情我已經做下,您們有什麼不滿意的,請儘管教訓。”他說。
“如今我還能教訓了你?”陶老夫人眉揚起來,聲調卻不高。
陶驤一低頭。
“你可知道,孩子才四個月,還在吃奶?”陶老夫人語氣不疾不徐,“她替陶家誕育一女,是大功一件。就是違了刑律,也不能不看着孩子,對她網開一面。”
她說完,堂上陷入沉寂。
陶因澤一反常態,靜坐一旁,只是望着陶驤。
“奶奶,囡囡既然在奶奶這裡,請奶奶照顧好她。暫時我不打算把她送回靜漪那裡。”陶驤說。
陶老夫人聽了這話,一時愣住,過了一會兒,方纔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陶驤沒吭聲。
“若跟軍務有關,那我不問你。若不是,你就告訴我究竟怎麼了……不成,不管怎麼樣,你必須馬上把囡囡送回去……你帶走囡囡,靜漪兩日水米不進,這是想要她的命麼?”陶老夫人厲聲問道。
陶驤心一沉。
看他臉色緩和些,陶老夫人語氣也緩和些,說:“你去看看她。有什麼話當面說清楚。囡囡今天仍在我這裡,明日無論如何,都把她送過去。”
陶驤卻沒有立即答應。
陶老夫人似是立即就要發怒,卻硬是忍耐了下來。轉念一想,剛剛自己問的問題,陶驤沒有回答,他這是默認了,靜漪的事情,必不只是兩人吵嘴這麼簡單……她心頭一震,看着陶驤。
陶驤目光有點回避的意思,陶老夫人心裡更是疑竇叢生。
“我已經去看過她了。”陶驤說。
陶因澤眉頭蹙起,問:“那就是沒有談攏?怎麼,越來越不可收拾了麼?”
“奶奶,我想進去看看囡囡。”陶驤對陶因澤點點頭,沒有回答她的話。
陶老夫人盯了他一會兒,才說:“你兩日不見囡囡,自是也知道心疼想念的。你想想靜漪。”
陶驤不言聲,由陳媽引着往後室去。
囡囡被安置在從前爾宜的房間裡。與陶老夫人的房間只隔了一道雕花格柵,很方便照看。
此時囡囡正在睡覺,陶驤進去,奶媽和使女都急忙行禮。
陶驤看了囡囡。她兩隻小手擎起來,一左一右在小腦袋旁邊。他伸手摸着她的小手……囡囡睡夢中握住了他的手指。柔軟的完全感覺不到骨節的小手,能黏住他的手指似的,讓他動都不動一下地保持着那個姿勢。
過了好久,他纔給她蓋好小被子,走了出來。
和他出去時一樣,堂上的兩位老太太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地仍舊坐在那裡,看到他也仍舊是瞪圓了眼睛。
銀萱悄悄進來,說蘿蕤堂宋媽奉命來接老姑太太回去。
陶因澤不耐煩地說讓她們外頭等着,水煙抽的呼嚕呼嚕響。
陶驤要走時,陶因澤叫住他。陶驤等着姑奶奶說話,不想等了一會兒,陶因澤卻說:“我忘了要說什麼了。你去吧。”
陶驤離開,堂上靜下來。
陶老夫人看看陶因澤,問道:“大姑,剛纔想說什麼?”
陶因澤輕聲道:“靜漪這孩子溫柔賢惠是不假,骨子裡烈性強硬更不假……驤哥兒凡事通透,動到靜漪就犯渾。前頭有些事,已經是兩廂裡傷了心的,這一回恐怕又擰了。偏偏什麼都能點透,唯此一樣,旁人是說不得也幫不上。我是想說,若是他們兩個,眼下實在過不去,也不要勉強。”
陶老夫人輕聲道:“大姑,你的意思是……”
“但願不至於。不過如若萬一,要緊把囡囡留下來。”陶因澤敲着她的柺杖,悠悠地嘆了口氣。
“陶家的血脈,怎麼也不能讓人帶走的。”陶老夫人低聲道。
她們兩個正說着,聽到外頭有人說話,讓銀萱去看看,只過了一會兒,陶因潤姐妹進來了。因這兩日囡囡在萱瑞堂,她們兩個也習慣了進門聲量放小些。看了嫂子和大姐面色陰沉,兩人坐下來半晌只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
“進來時候看到驤哥兒,臉色不好看的很。”陶因潤輕聲說。
“孩子都帶過來了,這樣子竟是要一拍兩散麼?”陶因清拿了菸捲兒在手中,出了一會兒神,“誰也別說想不到。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自打她進了門,陶家和老七爲她破例不是一回兩回。大不了陶家這回又因爲她,出一件從來沒有過的大事。這幾年看着他們折騰也夠受了,只是心疼囡囡這孩子……”
“甭管怎麼着,都別驚動盛川。再說年輕人的事,過一兩天又好的蜜裡調油,也是有的。”陶因潤說。
陶因清發了一會兒呆,說:“我看難了。”
“此事絕不准你們多一句嘴。”陶因澤對兩個妹妹說。她們兩人默然應允。
陶老夫人也沉默着,手中的佛珠捻的快起來。
裡屋傳出來一聲嬰兒啼哭……陶老夫人啪的一下將佛珠攥了,起身往裡走去。
時間一天天過去,陶盛川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呂貝克大夫再次被從上海請來,給他做過檢查之後,診斷其爲肺癌復發。他並沒有說還能延續多久的性命,只是告訴陶家人,做好心理準備。呂貝克大夫沒有立即返回上海,在陶驤的請求下,他會一直留在這裡,採取一切可行的辦法,爲陶盛川緩解病痛。
靜漪聽說陶盛川病重,便讓守衛告訴陶驤,她想去探望。陶驤這次卻沒有阻攔,立即讓人放行了。
待陶老夫人等人見到靜漪,都大驚。
天氣很熱,靜漪爲了不在公公面前失儀,出來特地換了莊重的衣服。淡黃的色澤本來是十分雅緻的,卻反而顯得她臉色極差。到了延禧堂,強撐着先給陶老夫人她們行禮。站在那裡看了她們,目光定在陶老夫人身上,就想問一句女兒。她還沒開口,眼圈兒便紅了。看她這般,陶老夫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揮手讓她先進去探望陶盛川。
靜漪一轉身,陶老夫人臉就沉了下來。
陶因澤的龍頭拐都在亂戰,咬牙切齒地低聲道:“等老七回來,看我不拿柺杖揍他的!”
她說完,也不待陶老夫人說什麼,顫巍巍站起來由宋媽扶了便出了門。陶老夫人擡眼看着她出門,一轉臉看到陶盛春,也正神情複雜,便示意女兒送陶因澤回蘿蕤堂去。她站起來,也跟着進了陶盛川的房間——此時陶夫人正在陶盛川的病牀邊坐了,靜漪垂手站立在牀尾處。
陶盛川見靜漪來問安,和顏悅色地同她說着話。
靜漪原本就難過,見公公已經病的不成樣子,仍要關心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淚就幾乎忍不住。她根本不敢開口多說一個字,生怕當着公公的面就要痛哭起來……她只能點頭或者搖頭來回答。
陶盛川見她傷心,卻來安慰她道:“不要傷心,靜漪。你該知道病人樂觀,總是壽命要長一些。”
靜漪點着頭。
“你也要保重身體。”陶盛川和藹地道。
靜漪使勁點頭,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
“好些日子沒見到囡囡了。怕我嚇着孩子麼?”陶盛川說着,倒轉臉看了妻子,“回頭讓靜漪帶囡囡來給我看看吧。”
“好。”陶夫人答應。
靜漪緊捂着嘴,不敢出聲。
陶夫人看着她,也於心不忍,輕聲勸慰幾句。靜漪只是點頭。
“靜漪,跟我來吧。”陶老夫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囑咐了兒子好好休息,說了明天再來看他,就要帶靜漪走。
陶夫人送她們出來,陶老夫人說:“讓靜漪跟我去看看囡囡再走。老七要知道了,有什麼話,讓他來和我說。”
陶夫人點了頭。
靜漪聽了這話,渾身都哆嗦起來。
陶老夫人伸手握了她的手,牽着她上了轎。
靜漪跟着陶老夫人來到萱瑞堂門口一下轎,只幾步,她便不自覺地到了老祖母前頭了。見沒有人阻止她,她一路快跑着往屋子裡去。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女兒被放在哪裡,可是她完全憑着感覺,穿過萱瑞堂正房,往從前爾宜的房間跑去。看到她進門的金萱銀萱急忙叫着七少奶奶,也不敢大聲,眼睜睜看着她推門進了屋子——屋子中央放着一個小木牀,罩着紗帳,裡面躺着的不正是她的女兒嗎?
奶媽和保姆守在一旁,看到她忙過來攔着。
靜漪推開她們,過去將紗帳撩開,一眼看到多日不見的女兒,人幾乎立刻軟在那裡。她扶了小牀,彎身將熟睡的女兒抱了起來。她滿臉是淚,親吻着女兒柔嫩的小臉兒……奶媽她們擔心地看着她。陶老夫人進來,悄悄對她們擺手,讓她們都出去了。
靜漪不住地親女兒。囡囡醒了過來,被靜漪弄的不舒服,眼看就要哭,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靜漪會意她是想吃奶了。她毫不猶豫地坐在了牀邊,解開衣襟。
囡囡透明的小嘴巴嘬着她的胸,她的心幾乎跳停。可是過了好一會兒,囡囡嘬不出奶來,張嘴便哭……靜漪呆了似的,看着囡囡,忽然間跟着女兒一起哭起來。
她緊緊抱着囡囡,哭的氣斷聲噎。陶老夫人過來要接了囡囡,她硬是不給。
“聽話,靜漪,讓奶媽喂喂囡囡……囡囡餓了。”陶老夫人把孩子從靜漪懷裡接過來,讓奶媽去安撫。
靜漪看着女兒在奶媽懷裡吃着奶安靜下來,抓着陶老夫人的手,終於哭出聲來。漸漸地人就跪在了地上,低着聲音,她說:“奶奶……奶奶,我恨他……我有錯,可他不該這麼懲罰我……奶奶,我不能再留在這家裡了……”
靜漪臉埋在老太太懷裡,痛哭失聲。
陶老夫人給她繫上釦子,給她擦淚。
“別說胡話。”她說,摸着靜漪的臉。
靜漪搖着頭,大滴的眼淚滾落。
陶老夫人扶着靜漪的肩膀,看她哭的傷心,說:“靜漪,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先把孩子帶回去吧。我知道你的疼。”
靜漪給她磕了個頭。
她沒再吭聲,站起來,從奶媽懷裡抱過女兒,轉過身來,便看到陶驤站在門外。
她抱緊了女兒,生怕再被他奪走。
他並沒有攔着她抱走女兒,而是低聲道:“回去吧,有人等着見你。”
靜漪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抱着女兒對老祖母屈膝行禮,跑着出了門……
陶驤和老太太一起看着靜漪母女被轎子擡走,半晌誰都沒有說話。
“奶奶。”陶驤剛開口,陶老夫人一回身朝正座走去,坐下來,看着他,目光深邃而嚴厲。
“這情形你也看見了,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她問。
陶驤默然。
“過來有什麼事?”陶老夫人問道。
“奶奶,大姐和大姐夫回來了。一起來的還有程家三少奶奶。八妹本打算立即過來,不過文謨剛剛度過危險期,她還需些時日。”陶驤說。
陶老夫人沉默片刻,望着陶驤。
“你大姐他們能順利過來,也是他們的一個人情。”陶老夫人道,“三少奶奶既然來了,想必也要去見見靜漪的。”
陶驤沉默。
“強迫她們母女分離,這事不妥。大人再怎麼着,不能委屈了孩子。況且你父親也病着。就讓靜漪帶着孩子。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陶老夫人說。
陶驤點了點頭。
靜漪在祖母懷裡痛哭……她在他面前,從未那般哭過。
他心原本麻木的很,可是看着她哭着說恨他,心就像是被誰拿着針尖挑開了一道口子,起初是沒有什麼感覺的,要過好久,纔會覺得疼。
而且這疼,越來越重。
……
靜漪抱着女兒進了門,萬沒想到在客廳裡等着她的,竟然是索雁臨。
索雁臨看到靜漪,立即過來。
“靜漪你……”索雁臨看着眼前的靜漪,她再鎮靜的人,也難免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三嫂。”靜漪輕聲叫道。她並不閃避,望着雁臨。
索雁臨看了她懷抱的嬰兒,輕聲問:“可以抱抱嗎?”
靜漪搖頭。
她剛剛奪回來的女兒,誰都不想給。
索雁臨愣了下,仍看着襁褓中的女嬰,輕聲說:“長的可真好……真像你。瞧這小嘴兒、小鼻子……父親和母親見了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兒呢!”
靜漪看着女兒粉紅色的小臉兒,禁不住柔腸百轉。她這才伸出手臂去,允許索雁臨抱囡囡。索雁臨輕手輕腳地將孩子接了過去,被靜漪扶着坐了下來,仔細看了又看。
“看也看不夠。”索雁臨說着,望了靜漪。
“三嫂怎麼來了?”靜漪問。她讓奶媽把女兒抱上樓去。冷靜下來,要和三嫂說說話了。陶驤也說了,有人在這裡等着要見她的。她大約能明白爲什麼三嫂會來……她望着三嫂——索雁臨看上去很疲憊。這應該不只是長途飛行的結果。這段時間對她來說,一定不比三哥來的輕鬆。
她也得佩服三嫂的勇敢。
“陶伯父病重,理應來探望。”索雁臨避重就輕。
“那三嫂探望過後,就快些離開吧。”靜漪輕聲道。
索雁臨看了她,說:“除了探望陶伯父,也想見見之忱。此行目的不完全達到,是不會離開的。”
靜漪剛剛痛哭過,帶回女兒讓她短暫地精神爲之一振,聽了索雁臨的話,彷彿那點精神頭都要被打散了似的,又頭昏腦脹起來……她半晌沒言聲。
“就是要勸之忱,也得讓我見到他。確定他安然無恙,我纔好放心。”索雁臨說。她握着靜漪的手,“我與牧之先談了談。他始終不肯向我保證不傷及之忱性命。”
“三嫂,”靜漪低了頭。索雁臨的手仍然乾燥穩定,真是有泰山崩於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她心內嘆了再嘆。三哥何其有幸,娶妻若此……“三嫂應該瞭解牧之。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他開出的條件始終沒變。三哥也始終心知肚明。三嫂來遊說牧之,倒不如讓三哥趁早明白過來。不過,三嫂眼下可也不必過於擔心。牧之的目的並不是想天下大亂,而是使各方能夠一致對外。傷及三哥性命,那是最後一步……你們也別逼得他走這一步。不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索雁臨望着靜漪。
“三嫂曾經和我說過,會處處以三哥爲重。到今日我能夠看出三嫂此言非虛。但是三嫂務必要明白,三嫂如此待三哥,前提須得是三哥正確。否則,三嫂便是助紂爲虐。”靜漪嗓音沙啞。
張媽過來給她們上了茶。
索雁臨端起來喝了一口,轉眼望着正目不轉睛看着她的靜漪,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來,除了跟牧之表明態度,也是想來探望你。一別年餘,總惦着你在這裡好不好。”
靜漪輕聲說:“靜漪多謝三嫂。”
索雁臨看着她,說:“我來之前,還想着,或許以你在陶家的便宜,須請你想方設法斡旋。今日看來,你有你的難處。我縱然着急,也不該爲難於你。我想你已經盡力了。”
靜漪怔了怔。她明白三嫂言下之意,其實還是希望她能夠爲營救三哥做些事的……她吸着氣,坦白地告訴索雁臨道:“三嫂,恕我無能。”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索雁臨見靜漪臉色更不好看,忙解釋。
靜漪說:“三嫂,坦白地說,我的確不便再插手此事,否則只會適得其反。”
索雁臨低聲問道:“那你……”
“三嫂還是顧得三哥好了。至於我的事,不必多慮……陶家並沒有爲難我。上人們待我們母女都很好。對囡囡,更視若掌上明珠。三嫂完全不用擔心我。來到此地,三嫂倒是應該處處當心。”靜漪說。
索雁臨點頭,輕聲道:“還是委屈你了,靜漪。若有什麼事需要幫忙,一定要告訴我。”
“謝謝三嫂。我祝三嫂早日願望達成。”靜漪說完,沉默下來。
索雁臨明白這是靜漪要送客的意思了。她也不便久留,告訴靜漪自己下榻之處,便帶着秘書一道離開了。
她走後,靜漪上樓去,看到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小牀上的女兒,她俯身親吻了她……大滴的眼淚落在囡囡脣邊,囡囡小嘴一吮,吮了進去。
她急忙給囡囡擦臉。邊擦,她的眼淚又不住地涌了出來。
索雁臨對陶驤的遊說自然並沒有起到作用。但是陶驤在兩日之後,下令允許索雁臨通過封鎖地帶,面見程之忱。時間只有短短的半日。回到蘭州城內的索雁臨再同陶驤會面時,帶回的仍然是程之忱強硬的態度。
程之忱既不妥協,陶驤亦不讓步,事情仍然處於僵局之中。程之忱被圍困日久,漸漸處於彈盡糧絕之勢。增援的中央軍被馬仲成的部隊隔離在外。不但投鼠忌器,西南的白系雖受重創、還在重整旗鼓當中,但與西北軍遙相呼應,實力仍不容小覷,也令其不能輕舉妄動。
滯留在蘭州的索雁臨心急如焚,守在陶家的程靜漪也度日如年。
此時陶盛川病勢日重,陶家上下都爲此憂心忡忡。眼見便是中秋節,陶老夫人命人今年的中秋尤其要準備的經心些。可就在中秋前夕,駐守關外的中央軍一部與日軍發生衝突。衝突在數日內迅速演變成震驚中外的東北事變,戰火迅速蔓延。節節敗退的東北守軍戰線不得不縮回關內。段奉孝連發急電向南京請示,要求南京授意對日軍實施報復性打擊。沒有得反擊命令的段奉孝只得按兵不動。
陶驤得知此事後大怒,對程之忱下了最後通牒。
程之忱卻沒有第一時間給予迴應。於是索雁臨獲准再進虎跳峽。這一次,她沒有及時返回。
陶驤原本不欲與父親談起,然陶盛川雖重病垂危,卻是戎馬一生的人,又時刻關注目前局勢,頭腦極其敏銳。三個兒子和來探望他的西北軍高級將領逄敦煌等人的低聲交談讓他警覺。他將陶驤召至病牀前。
陶驤不得已,向父親述說了前因後果。
“眼下中央軍內部也不是沒有異樣聲音。若程之忱仍一意孤行,我不會再坐視不理。我對此事的態度也已經電告白伯父。”陶驤說。
“他們的意思呢?”陶盛川問。
白煥章父子態度始終明確且堅定與他們統一戰線。但此時若要他們出戰出征,亦勉爲其難。白煥章表示以陶驤的想法爲重,也流露出了退守的意思。陶驤明白眼下他們的猶豫。他將這些也向父親坦陳。
陶盛川沉思良久,看着兒子陶驤。
父子倆對視着。
“老七,”陶盛川點着頭,“妥協有時必須作出。”
陶驤望着父親,沒有出聲。
“如果這個時候,你一味扣押程之忱,不爲私利,也將會被以此詬病。這一戰之初衷,便是爲聯合抗日。假如因此讓倭寇趁亂得逞,得不償失。”陶盛川說。
陶驤點頭,說:“是,父親。我明白此中利害。”
“你須徵得西北軍同仁支持,不可獨斷專行。爲今日,許多西北軍將士流過血;將來抗日,將有更多的西北軍將士要犧牲……這不是你個人的事,也不止是西北軍的事,這是爲國爲民的大事。”陶盛川聲音低緩,字字清晰。
陶驤站了起來,鄭重向父親敬了個軍禮。
陶盛川擡手,點一點頭,道:“去吧。”
陶驤看了病勢沉重仍然不失軍人沉穩英武之氣的父親,不禁胸中熱血沸騰。他轉身出去,等在外面的陶駟等人看了他臉色,一時之間都沉默下來。陶駿雖然看不太清楚,也從屋內瞬間緊張起來的氣氛中察覺異樣。
陶驤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經過,沉聲道:“請各位跟我來,我有重要事情要與各位商議。”
陶駿鬆了口氣,待陶駟逄敦煌等人魚貫而出,剩了陶驤要他一同前往。他阻止陶驤。
“我大約能明白你們要談什麼。事關重大,我已無軍職,不便參加。”陶駿低聲道。他仰望陶驤。此時陶驤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而威風凜凜,讓人由衷讚歎。他也嘆了一句,“但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而且我也相信,你的決定一定是正確的。父親、阿駟和我,陶家上下,都會支持你,成爲你堅強後盾。”
陶驤看着長兄,同樣向他敬了個禮。
陶駿等弟弟走了,才讓人把兒子麒麟兒接進來,囑咐兒子見了祖父注意分寸,才由福順推着輪椅進房去。
在牀上閉目養神的陶盛川,此時睜開眼。見長子長孫,也只說了句你們來了。
“父親歇着吧。”陶駿見他累了,忙說。
陶盛川看着陶駿,半晌沒說話。
陶駿望着父親,輕聲說:“父親放心,以後我們都會幫着七弟的。”
陶盛川點了點頭。
“爹爹,七叔要打仗去了嗎?”麒麟兒問道。
陶盛川摸摸麒麟兒的頭。
“父親,七弟纔是真正的軍人……麟兒,以後要像你七叔那樣,懂嗎?”陶駿說。
……
第二天,陶驤在逄敦煌的陪同下只帶了幾名隨扈前往虎跳峽,進入中央軍營地,面見程之忱。
被圍困在虎跳峽已有月餘的程之忱,見陶驤到來,也敞開營門,迎其入內。
陶驤開門見山,要求程之忱同意立即通電全國,全力抗日。而他的條件,便是西北軍將接受中央軍整編。
程之忱良久不回答陶驤。
陶驤見狀,示意他兩人到帳篷外散散步。
虎跳峽地勢很低,兩邊是懸崖峭壁,溪谷深邃,走在其間,有地處江南之感。
走了很久,兩人仍然沉默。
陶驤回頭看看,程之忱的隨扈遠遠地跟着,逄敦煌帶了人也緊隨其後。見他回頭看,逄敦煌做了個很小的詢問的手勢。陶驤略點了點頭,讓他放心。
陶驤站下來,程之忱也站下。兩人正站在一片密林之外。
陶驤看了那密林,說:“二十歲那年,我在這裡打了第一場勝仗。那時起,我才真正明確了我的志向。此生我都將以軍人爲職業。”
“很多人知道你能征善戰,是在你回國之後。極少人知道虎跳峽一役,對西北戰局的影響有多麼重大。”程之忱道。
陶驤道:“我更希望虎跳峽被記住,是因爲你做出了正確決定。此次東北事變,舉國震驚。士農工商界都有共識,聯合抗日是大勢所趨,你總不想後世之人評價你,冠以喪權辱國、貪生怕死之名。我相信,你會是以國家人民爲重之人。”
兩個人並立在一處,許久,沒人打破沉默。
帶着溼潤的涼意的清風穿過山谷,樹葉的響聲伴着流水聲在山谷間不斷激盪……
逄敦煌遠遠地望着他們。
他的手始終放在腰間。對程之忱,他並不信任。
山谷中的風越來越涼,天色也越來越晚,那兩人都沒有要折返的意思。他不禁對陶驤此行能否順利與程之忱達成意向再次產生了懷疑……就在他欲設法提醒陶驤離開的時候,他看到陶程二人同時轉過身來。
程之忱轉過身來,向陶驤伸出了手。
兩人的手握在一處,許久沒有放開。然後,他們一起朝他走來——雖然他們沒有喜笑顏開,甚至表情都有些嚴肅和沉重,但是看得出來,比起來時,顏色都緩和許多。
陶驤經過時,看了逄敦煌一眼。
逄敦煌頓時會意。
他緊跟着陶驤,心情也有些激動。
進入程之忱的臨時指揮部時,程之忱特地停下來,也與逄敦煌握手。
他對陶驤說:“你麾下的大將,真令我大吃苦頭。”
逄敦煌卻道:“希望日後我們都只讓日寇大吃苦頭。”
程之忱愣了下,笑着拍了拍逄敦煌的肩膀。
當日,程之忱便從虎跳峽通電全國,宣佈將於西北軍、西南軍聯合抗日。而陶驤走時,手中亦握有雙方簽署的停戰協定。
陶驤在逄敦煌護送下,安然返回蘭州城。隨後,陶驤下令西北軍後撤一程,放程之忱部經由陝西,退入中央軍控制境內。
此番由中央軍挑起的大戰,至此方以各方都能接受的形式結束。
程靜漪聽到這則消息時,竟不敢馬上就信。東北事變已發生數日,局勢的發展越來越讓人擔憂和憤慨,在這個時候,陶驤的妥協顯得如此珍貴……明明這是該高興的事,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