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語塞。
陶驤到底在忙些什麼,她一時還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陶盛春便笑了。
“驤哥兒不愛花兒草兒的。駿哥兒和爾宜禮拜天來。你大嫂乾脆就沒空來,只咱們這些閒人玩一玩吧。”陶老夫人笑道。
靜漪從金萱手中接了茶給她奉上嫠。
陶老夫人看看她,喝了口茶,微笑道:“要我說也罷了……靜漪你就自個兒去愚園住吧,也別同我們這些老婆子混了,年輕小媳婦兒,和我們這些氣濁貌醜的老太婆在一處,倒不如自己清淨些。”
“大嫂,這話我不愛聽。你是氣濁貌醜,我可年輕着呢。”陶因潤拿了把羽毛扇,扇了扇。斜着眼睛瞅瞅靜漪,說:“我說,侄孫媳婦兒,我也口渴了。”
靜漪微笑着,過來一一給陶因澤姐妹奉了茶蕁。
其實她們各自有跟着的丫頭婆子,偏偏一進門就給打發了去收拾各自的住處了,都不再跟前。年輕的眼下就只有她一個。
陶因清笑着說:“老七雖說忙的不着家,我們把他媳婦帶出來了,還不定怎麼恨咱們呢。我看,不出一兩日,準追過來……”
“咦,老七不愛花兒草兒?不會吧,奶奶!”陶爾安笑着。她剛剛打發了自己那三個頑皮的兒子,回來便聽到這個,忍不住說。看了看靜漪,才適時住了聲。
“就是,大嫂還別忙着說他不愛花兒草兒。那得看什麼時候。”陶因潤卻沒爾安那麼厚道,笑道。
靜漪被這些姑奶奶們說的臉上發熱。
陶驤最近忙的不可開交,確實脫不了身過來賞花的。
果不其然,沒兩日陶駿一家就帶爾宜一同到了鎮上,陶驤都沒露面。
陶駿夫婦給靜漪帶來了幾封家信。有北平來的,也有南京來的。別人的倒先罷了,靜漪接到母親的信是最高興的。
“七妹接了家信,就那麼快活?”符黎貞見靜漪心情很好的樣子,當着衆人問道。
陶駿也看了靜漪。
靜漪果然是笑容滿面。
他不禁也微笑。
“靜漪是想家了吧?還是家信裡有什麼喜事?說來聽聽,也讓我們樂一樂。”陶老夫人含着笑問。
靜漪笑着說:“奶奶……不怕你們笑話,我說說信裡說了什麼。”
她聲音很輕,滿屋子裡的人除了傅家那活潑好動的小少爺還在自顧自地玩、大小姐爾安還在搖着那新鮮玩意兒攝影機,都住了聲,目光會聚到她這裡來。
“上封家信裡,我同我娘講,西北風光如何的好,竟不知李白筆下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真的……我以爲這裡的冬天,大約也跟北平似的,風大的能把人吹跑、天冷的能把人凍哭,不留神哪天風沙一大,太陽都是紅的……”靜漪笑着說。
大家都在聽,唯有陶駿嘴角一牽,符氏看到,給他的杯中添了點茶水。
“咦?”陶因澤先忍不住開口了,“哪兒不對勁兒。”
“嗯。”麒麟兒接了一聲。
陶駿笑起來,摸了摸麒麟兒的頭,輕輕噓了一聲。
“我娘回信,別的先沒有說,就說,小十,下回寫信,記得《千家詩》從頭抄起,算是你給我交的功課。以及,日後無論同人閒談或是往來書信,若引用詩句,或可先查證一番……”靜漪說到這兒,終於忍不住笑出來,對麒麟兒眨眨眼。
麒麟兒大聲說:“‘大漠孤煙直’是王維的詩!”
“是呢!”靜漪笑着,臉紅的什麼似的。
滿屋子裡都笑起來,倒不全因爲她犯的這一小錯,而是看着她笑靨如花,都禁不住被她的歡顏感染似的。
“你這孩子,這也能笑成這樣。”陶老夫人笑着說,“可見你母親教導你實在嚴格。不過一時筆誤罷了,難不成真的交功課?”
靜漪笑着,揉着眼睛。
她總算能體會什麼是家書抵萬金。
母親字裡行間透着的精氣神,也讓她多日來的不安一掃而空……如今可見,大約是她多慮了。
……
入夜,靜漪坐在屋子裡,託着腮,由着秋薇給她梳着頭髮。
剛剛沐浴出來,頭髮半乾不溼的。
秋薇拿着那柄雕刻着梅花的象牙梳子,放在頭髮的中段,看着象牙梳子順着髮絲下滑,她又蹲下身去接住,再放上去……
“秋薇。”靜漪無奈地看着孩子氣的秋薇不厭其煩的玩這個遊戲,已經玩了有一盞茶的工夫了。
“小姐,新換的法蘭西洗頭膏好用極了。你看,頭髮順滑的很。”秋薇開心地說,“還香。”
“都說了,你喜歡,只管拿去用。”靜漪低了頭,頭髮長的很,又厚,緞子似的披散在背後。一動這綢緞就飄飄灑灑的滑動起來,“有什麼好,反而不好梳攏,倒又費些髮蠟。”
秋薇撲哧一笑,說:“我看您就頂不喜歡髮蠟。”
“嗯。”靜漪也笑了。從梳妝檯上拿起那瓶香水來,味道跟洗頭膏是一樣的,她不怎麼用。有一天三老姨太太來她這裡串門,看見了,說是自己那瓶被丫頭失手跌了,正心疼呢,她便讓她拿走一瓶。
這些東西上,她從來不花心思。
單記得這是那日阿圖進來,放下兩箱子這個。裡面的東西琳琅滿目,全是法蘭西貨。阿圖只說是七少爺讓送回來的,也不知是從哪兒得的……
香水瓶子從手裡滑下去,滾在妝臺上。
她忽然有些懨懨的。
“小姐?”秋薇不玩了。手裡捏着那象牙梳子。靜漪看着,伸手接過來。
“你去歇着吧。”她輕聲說。
“剛剛不是還好好兒的?怎麼突然又不高興了?”秋薇好奇地問,“家信裡那麼多好事,小姐就多想想好事吧……您看,九少爺要成親、七小姐和八小姐也要成親……說不定,下封信,該聽着無暇小姐和三少奶奶的喜信兒了呢……”
“你這丫頭……我出去走走。”靜漪站起來。秋薇嘆口氣,不聲不響地拿了一件披風來,跟在靜漪身後。靜漪穿了夾袍,走出來,夜裡還是很冷。她回身,從秋薇手裡拿過披風來,“你先去鋪牀。”
“就在園子裡,不走遠?”秋薇問。靜漪嘟了嘴。秋薇乖乖的站住了。她也在廊下站了一會兒。園子裡遍植梨樹,梨花開的絢爛,月色朦朧,梨雲似雪……與白天看上去,又不同了。
靜漪低着頭。
樹下泥土鬆軟。
矮矮的枝椏掃在她的髮際。梨花拂在面上,有一絲溫柔的清涼。
靜漪的手扣在枝子上。
身後似是刮過了一陣微風。
她總是驚奇於這裡的,日常幾乎是沒有風的……可一旦起了風,便寒徹骨髓。
她不知不覺間走出了愚園的側門。
這個月洞門走出去,是一個小巧的天井,四四方方的,並沒有種什麼花草樹木,連石頭也沒有一顆,而是鋪了一片青草。靜漪見青草修葺的整齊,一棵雜草閒花也無,知道這是特意栽種的。她也不忍踩踏,只慢慢地移着步子。走了好一會兒,才擡頭看看這個院落,前面一排寬檐大屋,屋子裡亮着燈,屋檐下掛着成串的羊角大燈,於是天井裡這片青草地在燈光照射下,如同綠茸茸的毯子……靜漪聽到身後有聲音,起先並沒有在意。提着裙子在草地上走着,小心翼翼地。
“七妹這麼晚還沒有休息麼?”
靜漪愣了下,聽出是陶駿的聲音,回頭一看果然是,她叫了聲大哥。有些拘謹,急忙鬆手,將衣裙整理好。
陶駿坐在輪椅上,正望着她。燈光下他的面容平和寧靜。
靜漪看看他身後,房門大開着,並不像平常的屋子是有門檻的,顯然這是特別爲他考慮。只是平日和他形影不離的福順並不在他身側。
“打攪大哥休息了。”靜漪抱歉地說。
“沒什麼。我乍換了環境,一時倒也睡不着,出來透口氣罷了。”陶駿溫和地說,“這草還是那年七弟提議種的,已經養了很多年。”
靜漪原本是要即刻便離開的,聽他說起這方碧草,便停下來。
“西北乾旱,花草樹木成活都不易。原來是說,若是養成了,山莊裡其他的院落也植上些。他是嫌這裡只有梨花,太單調。”陶駿說着,滾動着輪椅。輪子壓到草坪邊緣,停住了。
靜漪倒不想這草坪還有這麼個來歷,不禁又低頭看看。短短的、柔軟的草葉密密匝匝地在一處,月光下,撒了一層銀霜也似。
“想必七弟自個兒都不記得這事了。只是當初他可也很有興致。”符黎貞也從屋子裡出來,輕聲說道。
靜漪看到她,叫聲大嫂,道:“也是我魯莽,這個時候走過來,把大嫂大哥都驚動了。”
符黎貞扶着陶駿的輪椅,笑道:“哪裡算得上驚動。七妹也太見外了。只是我剛剛從窗子裡看到你,倒真嚇了一跳呢……轡之,你說是不是?七妹剛剛站在草地上,樣子像不像彌貞?”
陶駿聽了,看了靜漪,微笑道:“夜裡寒冷,七妹還是早些回去吧。貪看花草,感染風寒,得不償失。明早再來,這草地白天觀賞,又是另一個樣子了。”
“是。”靜漪道了晚安,悄悄地照原路返回。
她走了幾步,走到草坪中央,回頭看看,陶駿夫婦還在望着她。她一笑,快步離開。卻知道他們倆的目光始終跟着她,她不禁越走越快。穿過月洞門,她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心跳因爲疾行而加速,她按着胸口,讓自己平靜些。
不遠處梨樹下一個深重的影子。
那深重的影子往這邊走來,她忍不住後退兩步。
心怦怦跳的厲害,張了張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陶驤已經走到她近前,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說:“來接你回去。”
靜漪怔住。
陶驤沒有立即做出解釋,只是往她身後看了看,拉着她的手便往回走。
“你說什麼……什麼回去?”靜漪心裡發慌,陶驤拉着她走的急。她腳下只是一對繡花鞋,踩在軟軟的土地上,難免走的吃力。
陶驤卻沒有絲毫要放慢腳步的意思。
靜漪不禁心頭火起,也犯了倔,索性一言不發,由他拽着回房去。
因見兩人氣色都不對,秋薇也沒有敢跟進來。
進了屋,靜漪甩開陶驤的手,怒目而視道:“你莫名其妙……”
陶驤將一個信封交給她。
靜漪接過去,狐疑地看着他。
陶驤轉了身,手扶着椅背,說:“家裡來的電報。”
靜漪沒來由的心頭猛顫一下,忙把信封打開,抽出電報紙來。
“靜漪賢妹:母病危,速歸。兄之慎。”靜漪手顫着,這一行字短短不到二十個,她看了又看,“這……這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陶驤說:“帔姨病重。”
“我今天才收到我孃的信,怎麼可能病重!”靜漪把信紙攥在手心裡,瞪着陶驤,“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陶驤沉默片刻,說:“讓秋薇收拾東西,天一亮我們就動身。我陪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