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新鮮事物,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因爲它代表了未知,代表了不確定,伴隨而來的是不安、慌亂和恐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恐懼,不見得每個人都敢於嘗試,尤其是當偏見和頑固在作祟的時候。
這與國籍無關,與文化無關,與階級也無關,僅僅只與個人的經歷和性格有關。
之前陸離嘗試製作火鍋的時候,黑鬃馬牧場的羅納德就無比排斥,如果不是出於對陸離的信任,估計羅納德無論如何都不會鼓起勇氣嘗試的。所以,陸離從來沒有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爲中餐可以橫掃千軍,每個人都會愛不釋手。
今天製作中餐招待理查德等人,陸離選擇了宮保雞丁和木須肉,其實就是考慮到了羅賓森等人的情況,儘可能地選擇了接受程度比較高的料理,就連土豆燒牛肉也是如此。儘管如此,馬克、羅賓森和雷蒙德對疙瘩湯的排斥,也是在預料之中的。
“請麻煩給我一碗,好嗎?”
當馬克如此說的時候,陸離反而是有些訝異,詢問了而依據,“你確定嗎?”
馬克嘴角輕輕抿了抿,似笑非笑,即使沒有說話,那雙眸子透露出來的肯定和堅毅也足以說明一切。
陸離沒有再多說什麼,輕輕聳了聳肩,低頭打了一碗麪疙瘩湯,然後遞給了馬克,“需要我把垃圾桶準備好嗎?”
那調侃的語氣讓坐在旁邊的理查德笑了起來,但隨後就收斂下來,因爲嘴巴里還含着一口麪疙瘩湯,包括了一塊麪疙瘩,他正在細細地咀嚼着,表情有些怪異,說不上來是喜歡還是厭惡,應該是還在細細地品味着,沒有決定自己是否應該喜歡。
馬克輕輕舉了舉手中的碗,“我會及時跑到衛生間的。”沒有正面回答,表達的方式卻再明白不過了,讓陸離嘴角的笑容也不由上揚了起來。
雷蒙德和羅賓森兩個人的視線緊緊相隨,落在了馬克身上,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緊張,似乎擔憂着馬克吃到了什麼不對的東西,以至於導致腸胃不舒服,乃至食物中毒。
那掩飾情緒的眼神,反而讓場面多了一絲於心不忍。如此鄭重其事,如此驚恐難當,甚至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絲蔑視。不是來自種族的,而是來自階級的。在這一刻,階級差異所帶來的偏差,漸漸顯露了出來,即使他們不是故意的。
事實上,不僅僅是這兩個人,牧場的牛仔們也都暫時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投去了視線,每個人都在好奇着馬克的反應。
萬衆矚目之下,馬克卻恍若未聞,鎮定自若地拿起了湯匙,輕輕攪拌了一下湯汁,看着一個個麪疙瘩在轉動着,嫩綠色的蔥花、鮮紅色的西紅柿將渾濁的液體點亮,卻是有一種奇妙的色彩碰撞感,將中/國料理特有的色彩搭配呈現了出來。
湯匙沒有碰撞到小碗邊緣,寂靜無聲,細節呈現出來的涵養,彰顯着他的家世背景。
馬克舀起了一勺湯,上面還有一小塊麪疙瘩,他吹散了湯匙之上的騰騰熱氣,而後喝了一小口湯,細細地品嚐了起來,衆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馬克的評論。
但出人意料的是,馬克沒有說話,再次擡起了湯匙,將麪疙瘩和剩下的湯汁一股腦地放進了嘴巴里——依舊沒有任何聲響,不僅沒有被滾燙的湯汁燙到口腔內壁,也沒有因爲一整團麪疙瘩而太過狼狽,甚至一舉一動都帶着紳士的優雅。
馬克開始慢慢地咀嚼起來,那細嚼慢嚥的動作彷彿正在品嚐着最頂級的料理,身處在米其林三星餐廳,享受着世界上最頂尖廚師的勞動成果。
在一片沉默之中,陸離輕聲感嘆到,“哇哦。請告訴我,你是真的在享受其中,而不是因爲作爲朋友,表現出的友誼。因爲你的動作,讓我覺得自己烹飪出來的是高級料理。”調侃的語氣讓大家都鬨笑了起來。
可是馬克卻絲毫不受影響。不緊不慢地將嘴巴里的食物吞嚥下去,然後這才擡起頭來,挺直了後背,“這的確是高級料理。在倫敦,真正頂級的中餐,價格絲毫不遜色於法餐。我的意思是,中東富豪們都願意嘗試的那一種。”
一本正經的話語,卻帶着淡淡的反諷,隱藏其中的黑色幽默,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得上。
陸離攤開雙手,臉上流露出了誠懇的神色,“現在的富翁們,漸漸開始遠離城市,走向鄉村,體驗與衆不同的生活,這已經成爲了一種潮流,不是嗎?比起英格蘭的湖區來說,牧場的特色應該更有吸引力吧?”
湖區是英格蘭西北部的鄉村地區,是英國上流社會最中意的度假勝地。現在也逐漸演變成爲了旅遊勝地。陸離順着馬克的調侃繼續說了下去,黑色幽默對黑色幽默,言語之間的自信滿滿反而笑果更佳。
馬克眼睛微微一閃,眉宇之間帶着淡淡的笑意,在萬衆矚目之下,開口點評到,“我必須承認,這道湯品十分特別。和西方的濃湯有些類似,卻又截然不同。”
馬克稍稍停頓了片刻,似乎正在思索着,然後慎重地說道,“那種粘稠的口感十分順滑,其中帶着淡淡的香氣,我猜測,應該是生薑和蔥花的香氣,然後還有蘿蔔的甘甜、牛肉的清香,整個湯品的口感很淡,比想象中還要更淡一些,但回味卻十分濃郁。我喜歡那股小麥的味道,原汁原味。”
再次停了下來,馬克又舀了一勺湯,再次喝了一小口湯,咀嚼了一小塊麪疙瘩,這才說道,“這種麪食的質感,很有勁道,而且還有飽足感。最重要的是,胃部暖暖的,我喜歡這種感覺。”
馬克擡起頭來,看向了陸離,“老實說,西餐的料理之中,是感覺不到這種質感的。”
熱湯,還是能夠吃飽的熱湯,這樣的料理在西餐之中確實少見。至於能夠驅寒暖胃的熱湯,這就更是中餐的特色了。
話語平實,沒有過多的修飾形容詞,但普普通通的話語,卻清晰地表達出馬克的讚揚和推崇。沒有絲毫折扣。
陸離等人還好,坐在旁邊的雷蒙德、羅賓森和理查德三個人,卻是滿臉震驚,似乎不太習慣馬克的如此態度。
羅賓森第一個忍不住,揚聲說道,“馬克。你是認真的嗎?”
馬克轉過頭,微笑地說道,“我什麼時候不認真過了?”
一句反駁讓羅賓森噎了噎,轉過頭看向了雷蒙德,兩個人面面相覷,似乎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迴應纔好。
理查德看了看自己的湯碗,不知不覺中,內容物也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他笑了起來,“我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像馬克那麼專業。但事實就是,這碗湯的口感很奇怪,真的很奇怪,那種粘稠感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只能說是不排斥,可是湯匙卻忍不住一直往嘴巴里送,一口,一口,轉眼就要喝完了。而且,我還想要第二碗。”
理查德更加實在一些,沒有評價,卻是用實際行動說話,端起湯碗,一口氣把剩下的都喝完了,然後把湯碗遞給了陸離,“我可以再來一碗嗎?”理查德不由站了起來,看向了陸離面前的湯盆,“請問,這還夠嗎?該不會,每個人只有一碗吧?”
此時,湯盆已經清空了大半,放置在旁邊的勺子,完全觸底,然後有一半浮出水面。看樣子,最多還剩下三、四碗的模樣。
理查德轉過頭看向了羅賓森和雷蒙德,“你們確定不想要嘗試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把剩下的湯平分掉。”不等兩個人回答,理查德就看向了馬克,“你呢?”
馬克整個人都顯得隱忍而剋制,沒有太多的表情,微笑地看着理查德,聳了聳肩,“如果不會太過失禮的話。”潛臺詞就是,他願意再添加一碗,不過此時湯盆已經見底了,出於禮貌,他自然不會主動要求。
馬克的態度讓羅賓森和雷蒙德再次交換了一個視線,兩個人看了看自己面前盤子裡的其他食物:土豆燒牛肉,香氣四溢,那焦糖色的牛肉讓人食慾大增;紅黃搭配的西紅柿炒雞蛋,色澤光亮,色彩鮮明;還有讓人不斷分泌口水的宮保雞丁和木須肉,簡直忍不住。
毫無預警地,羅賓森就猛地站了起來,“我要!我要一碗!”那咬牙切齒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心一橫,千難萬苦地下定了決心,頗有一些赴死上戰場的模樣,着實讓人忍俊不禁。
沒有聽到迴應,羅賓森還以爲自己被拒絕了,連忙睜開眼睛,迫切地說道,“不是每個人一碗嗎?那我肯定還有一碗。那些已經喝過的,就不要再喝了,這是屬於我的!”羅賓森轉過頭看了看雷蒙德,補充說道,“你呢?如果你不要的話,你那一碗就給我了。”
羅賓森那視死如歸的表情,卻配上了迫不及待的語氣,着實矛盾,反而越發有趣起來,惹得大家都低低地笑出了聲。
陸離再次打了一碗湯,遞了過去,“羅賓森,這是你的。放心,作爲主人,怎麼可能讓客人餓到呢。即使沒有,我也會把我們的那一份留給客人,這纔是禮貌。”看着羅賓森接過湯碗之後,陸離眨了眨眼睛,補充說道,“更何況,廚房還有一大鍋,足夠你們喝到想吐。”
羅賓森回想起自己剛纔的迫切,不由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