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卻是個極好的晴天。綠錦堂裡,江晚芙醒來,便聽得窗外有清亮的鳥叫聲。
纖雲端着晾涼了的溫水進來,道,“娘子起了?娘子早膳想用點什麼,奴婢叫人去傳。”說着,便灑了幾滴花露在盆中,擰了帕子,將帕子遞了過來。
江晚芙接了帕子,擦過面頰,又用過玫瑰茯苓脂搓臉,纖雲正要替她梳頭髮,詢問着道,“娘子,今日用這支排珠釵可好?”
江晚芙看了眼,點了頭,就見菱枝進來後,整理好被褥後,擡手將關了一夜的窗戶推開了,略帶一絲寒意的清晨氣息涌入,江晚芙側眼望過去,入目便是一株高而大的梧桐。昨夜疾風驟雨,梧桐葉被打得掉了滿地,傲立枝頭的,則愈發青綠,像水洗過一般。
江晚芙看得一怔,腦中忽的如走馬燈一般,劃過昨晚的夢。
夢裡,不知爲何,她爬上一株好高好高的樹。
樹很高很高,她彷彿回到了自己孩童時候,坐在樹幹上,垂着雙腿,青白的裙被枝丫勾得起了絲,碧綠的枝葉籠着她,遮住了她的視線。有人攀着樹幹上來了,小心翼翼伸手過來,很明顯是雙男人的手。
那人喚她,“阿芙,我們下去,好不好?”
那人的臉很模糊,彷彿攏在一團光裡,她很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長相,嘗試了很多次,還是沒有看清那人生得什麼模樣。
再然後,那人抱着她下了樹,有丫鬟涌了上來,卻不是她熟悉的惠娘纖雲菱枝等人,是全然陌生的臉。
“娘子?”纖雲見江晚芙怔怔看着窗外,低聲喚她。
江晚芙被叫得回神,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覺得自己只怕是憂思過度,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夢,從前在蘇州的時候,她很少做這些亂七八糟的夢。
江晚芙搖搖頭,甩開腦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畫面,朝菱枝道,“去問問惠娘,東西都準備妥當了嗎?”
菱枝出去傳話,過了會兒,惠娘進來了,道,“都準備好了。只是給老太太準備的那扇屏風大了些,只怕還要使喚婆子搬去才行。”
江晚芙點點頭,道,“等會兒也不必搬進屋,聽老太太屋裡嬤嬤如何吩咐便是。”
她第一次見長輩,自然是要有所準備,這倒也不是單方面巴結或是諂媚,不過是禮尚往來的事情。就如她等會兒見了老夫人和各房夫人,她們也會給她見面禮。
也無需她掏空家底送什麼奇珍異寶,不過是晚輩的心意罷了。
惠娘應下,江晚芙心裡惦記着拜見長輩的事,沒什麼胃口,只略略吃了幾塊甜糕,又飲了幾口清茶,便漱口補了妝,帶着纖雲菱枝,朝老夫人的福安堂去了。
果然如昨日二夫人莊氏所言,綠錦堂離福安堂頗近,不過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見了福安堂的月門了。
守門婆子見有人來,忙去門房,片刻,一個身形微胖、穿深青對襟長袖,外搭了件深藍長比甲的老嬤嬤,便從門房裡走了出來,上前朝江晚芙福身,自稱姓金,又道,“老夫人曉得表小姐定是要早早來的,叫奴婢在這裡候着。”
江晚芙看金嬤嬤的穿着,和守門婆子對她的恭敬姿態,多少猜出金嬤嬤大概是老夫人身邊得用的,輕聲細語道,“勞煩嬤嬤了。”
金嬤嬤並不稱大,道,“都是分內事,不敢居功。”
菱枝機靈,立馬從袖中取了個荷包出來,塞進金嬤嬤手裡,道,“今日天熱,嬤嬤買盅酸梅湯解解暑。”
金嬤嬤推了一下,見江晚芙脣邊含着笑,菱枝又一個勁兒朝她手裡塞,便收了下來。
接下來,這金嬤嬤的態度,比起方纔的客套,更多了幾分親近,引着一行人朝裡走時,不忘簡單道幾句,“老太太早上起來,一貫有做半個時辰功課的習慣,您現在前廳坐一會兒,喝喝茶,老太太一會兒便到。”
來了京師不過幾日,江晚芙便發現了,京中似乎格外推崇道教,道觀、女觀數量頗多,這同蘇州的情形卻是不大一樣。蘇州寺廟道觀都有,但並沒分出什麼高下,鄉野之中更是愛拜些縣誌記載的修仙大能。
過了一段曲廊,便到了福安堂的正廳了,江晚芙來的不算早也不算遲,正廳已經有人坐着了,卻不是她昨日見到的陸家人,是個十二三的小娘子。
小娘子生着一張瓜子臉,下頷尖尖的,額上一個美人尖,面頰雪白細膩,長睫毛蒲扇般,身上還一團孩子氣。
江晚芙見她愣愣望着自己,翹起脣角,朝她輕輕一笑。
小娘子登時臉紅透了,雪膩的面頰猶如染了胭脂,有點無措看向身邊的嬤嬤。
那嬤嬤知道自家小娘子這性子,忙上前福身,道,“您定然是江娘子吧,我們主子不善言辭,還請您不要見怪。”
江晚芙有些疑惑這嬤嬤的說辭,可過了一會兒,便明白這嬤嬤口中的“不善言辭”,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了。
這小娘子有些口疾,但並不嚴重,只是很輕微的結巴。
陸書瑜看着面前溫柔和氣的表姐,見到生人的那點緊張,倒是略微消散了些,開口道,“江表姐。”
她雖有些口疾,但並不嚴重,說短句的時候並不會結巴,但她怕生,儘可能不開口。
江晚芙聞言也回道,“陸表妹。”
兩人打過招呼,便又互相頷首過後,坐了下來,江晚芙體諒陸書瑜的口疾,並未說些要陸書瑜回話的話題,只說些蘇州當地的逸聞趣事。她聲音清甜,說話也是江南獨有的那種慢聲細語,聽的人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陸書瑜更是如此,她是早就知道,從蘇州來的江表姐和大哥有婚約,八九不離十就是自己未來的大嫂,都說姑嫂親、姑嫂親,陸書瑜也盼着能和嫂子和睦相處。 wωw¸ Tтkā n¸ ¢ ○
陸家姑娘少,她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可姐妹卻只有去年出嫁了的長姐,眼下見江晚芙這般溫柔和善,對她的口疾也一副尋常神色,不輕視也不憐憫,陸書瑜便不由自主生了親近的心思。
江晚芙倒不知道小姑娘這番心思,二人一個有意親近,另一個則溫柔應對,一時之間倒是聊得有幾分投緣模樣。
陸書瑜還主動開了口,說下次想去綠錦堂找她玩。
江晚芙見小娘子紅着臉、磕磕絆絆開口,自是應下,朝陸書瑜抿脣笑着道,“那我便掃榻以待,等表妹來了。”
陸書瑜顯而易見高興起來了,歡歡喜喜答應下來。
正說着話,就聽得外頭有說話聲,江晚芙和陸書瑜站起身來,過了會兒,二房的莊氏攜另一位貴婦人進來了。
莊氏行在左側,面似銀盤,體態豐腴,一身對襟長袖牡丹紋珠紅長衫,外搭了件長褙子,金線波紋褶裙蓋住鞋面,含笑嫣嫣,發上金簪、金釵琳琅,氣色極好。走在右側的婦人,則穿着鴉青對襟長袖蘭草紋的長衫,搭同色的褙子,頭戴鑲玉銀簪,面頰瘦長,體態瘦如盈盈柳條,面色微黃,氣色比莊氏不如。
昨日匆匆一見,後來老太太又把人都趕走了,所以江晚芙只認得莊氏,對另一位卻覺眼生,但她來之前,打聽過國公府的情況。見這人和莊氏並肩進來,年齡又相仿,便猜想,這位大概是三房太太趙氏了。
果不其然,陸書瑜開口叫了人,“二伯母、三伯母。”
莊氏與趙氏兩人見了侄女,都是和顏悅色,莊氏還細細問她,“阿瑜何時回來的?”
陸書瑜乖巧回道,“昨晚。”
她的媽媽替她道,“回二夫人的話,二娘子昨兒知道府裡出事了,便急着要趕回來。因回來的遲了,便沒去叨擾太太們。”
這句“府裡出事”,指的自然是陸則無緣無故暈倒那件事了。
江晚芙在一側聽着,不禁再一次在心裡確認,陸則的身份之重,他一出事,闔府上下都急匆匆趕回來。不過也是,誰叫他的身份特殊,不僅是世子,更是長公主之子、當今聖上嫡親的外甥。
莊氏長袖善舞,倒沒冷落了江晚芙,很快便看向了她,面上露出親切笑意,“綠錦堂住的可還舒服?若是哪裡有缺了少了的,只管叫下人來說一聲。”
江晚芙自然道什麼都不缺,又謝過莊氏。
莊氏又引着江晚芙和趙氏說話,有莊氏這麼個能言善道的活躍氣氛,雖趙氏性子略顯沉悶,陸書瑜礙於口疾不大開口,可氣氛還是十分融洽。
陸老太太還未進門,就聽見正廳衆人的說笑聲,一進門就笑着說道,“說什麼呢,說得這樣起勁兒。”說着,指了指莊氏,道,“還沒進門,就聽見你那聲兒了。”
衆人都起身,莊氏卻是上前,替了嬤嬤的位置,親自扶老太太坐下,邊回道,“兒媳聽說蘇州糕點乃是一絕,正想問問芙丫頭呢。”
陸老太太聞言道,“蘇州糕點的確尚可,國公爺那樣不喜甜食的一個人,去了趟蘇州,回來都道好。想想也是得天獨厚的,蘇州山清水秀,是個養人的地方,別的地方,卻是做不出蘇州那個味兒。”
莊氏順着老太太的話道,“可不是養人的地兒嗎?瞧瞧芙丫頭,這不是擺在跟前的例子麼。”
陸老太太也就隨口一說,很快看向江晚芙。
她今日穿了件海棠紅芙蓉紋對襟寬袖,素青的蘇綢褶裙,腰間掛着流雲百福雙佩白玉禁步,結綴青羅纓,裙襬幾乎及地。一頭青絲垂於肩背,梳着雅靜的髮髻,雙排的珠釵扣住青絲,除此之外,並無累贅之物。
更兼她眸色明潤,身姿窈窕,既不過於纖瘦,也不顯得豐腴,恰恰的一把細腰,瞧着便叫人覺得喜歡。
陸老太太打量過後,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更喜歡了些。
她倒是沒想過,江家能養出這樣好的女兒,便是放在京師,也算頂好的了,除了家世短那麼一截,挑不出錯處。
更何況,這孩子啊,心善,往後是個有福的。
想起昨夜之事,老太太在心裡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