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了,內務府指派的任務愈多,宮娥太監明顯忙碌起來。
不過都不關我的事,我是隻需在皇帝身邊端茶遞水,整理奏章的清閒宮女。
連籍都沒有入冊,哪一天平白消失,沒有人會追究。
殘雪被掃到樹下,堆起座座小山包。有時看着這些雪堆發呆,會莫名想念同雪花一樣漠視自己生命罹苦的他。伴滿目山光水色,在流澹迴轉的煙嵐輕絹中且行且遠,脫離污濁塵界,飄到世外去了。
離開他半年了吧。掰指頭數日子,指間透過點點記憶碎片,原來有這麼多。慢慢拈起來品味個夠,如數家珍。
這還是發生那件事後第一次值夜班。
“遲歌,還磨蹭着想什麼?快端夜宵進去吧。”小朱子笑眯眯出現在我身後。
我端着托盤徘徊在長廊已久,不敢進去。
小朱子打個哈哈,說了一句讓我安心的話,“快進去伺候皇上用了,呆會兒陸爺和白大人還要來商量事情,耽誤時間就不好了。”
“他們呆會兒要來覲見皇上?那我就放心了。”
我貌似不着邊嘀咕了一句。
玄關的牆上嵌着拳頭大的夜明珠,粒粒生輝,金黃織錦繡着九龍戲珠,龍鳳飛天等祥瑞圖案,莫不顯示了皇家宏大氣派。
影子常常倒在輕紗粉幔上,層層疊疊,朦朦朧朧。腳步聲敲打在空曠殿堂中,空洞安靜。
意外地看到長孫熙文沒有埋頭堆成小山的奏摺中,而是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劍眉輕蹙,似在思考什麼難題。英俊臉上寫滿了疲乏,在燭火下,猶透着濃濃的自傲不羈。
遠遠站定,我猶豫着期期艾艾開口,“皇上,請用點燕窩羹,暖暖身子吧。”
黑白分明的眼睛張開,剎那光華四溢,卻冷冽如冰,。
“過來。”
慵懶卻威嚴的語調。
我不由自主上前兩步,硬生生停下。又覺不妥,只得慢吞吞挪到龍案邊,將茶碗擺到皇帝面前,掀開蓋子,調好羹匙。
“皇上輕慢用。”不鹹不淡說了一句,屈膝欲後退守在角落裡。
皇帝臉色不動,舉袖一拂,一股巧勁迎面撲來,恰使我膝蓋一軟,跌坐在他身後的方榻上。
“你……”
我心慌意亂抓起旁邊一隻花瓶,打算砸過去。
皇帝已轉面過來,斜眼微嘲,“朕今晚沒打算動你,不必裝成這個樣。”
抓緊花瓶,我一點也不敢放鬆,“你這是幹什麼?”
長孫熙文眼眸一沉,重新靠回龍椅背對我,毋庸置疑地命令,“陪朕坐一會兒。”
我氣結,一摔花瓶冷冷道,“皇上,有這樣捉弄人的嗎?請尊重一下別人的感受!”
“從來沒有人敢要求朕尊重他的意思。你最好別亂動。”
皇帝語氣平淡,忽消了一些氣焰。
“唱一首小曲兒,好嗎?像那天晚上的。”
聽到他居然史無前例用商量的口氣,我的火氣消散了些,“請恕奴婢唱不出來,沒有心情沒有氣氛,矯作亦枉然。”
“是啊,枉然,很多東西流逝後,再也找不回來……”他輕輕說。
我警覺疑惑起來,他怎麼了?
擡頭看去,頎長身軀斜躺在寬大龍椅中。齊整緞發披在墨藍色裘衣上,黑亮光澤,幽然似深溪瀑流。暗沉色調在淡黃燭光中陡生幾分寂寂之意,孤獨廖惆。
驀地觸動心思綿密處。
我扁扁嘴,擡槓。
“美好的回憶也不錯啊。我娘後半生悲苦。每當覺苦得熬不下去,就跟我嘮叨她跟父親年輕時的事情,好像父親仍不離不棄,同甘共苦一樣,心裡踏實很多。”
皇帝換了個姿勢躺的更舒服些。竟然自顧自說起來。聲音低沉醇厚。
“小時候,那麼多皇弟皇妹,七弟與朕最投緣。七弟擅長詩詞歌賦和騎射功夫。朕工於辯論推理和拳腿功夫。下了課,兩人就相約切磋,天黑了也不肯回宮用晚膳。往往母后和曹太妃打發人來抓我們回去,才依依不捨揮手期待明天。”
我點點頭,很是羨慕。
“你們天家子女條件就是優越,個個多才多藝,樣樣精通。哪像我,彈個琴都亂七八糟,書法馬馬虎虎,畫畫就甭提了,下棋倒是還可以。”
“你也知道自己琴彈得亂七八糟?不是朕說你,莫遲歌,你琴技是懶惰造成的。本身對樂律的敏感和指法天賦得天獨厚,卻疏怠練習,一首曲子彈錯好幾個徽調,真夠笨的!”
皇帝毫不留情面地嗤笑嘲諷。
我拉下臉,憋着氣不知道反駁什麼好。
“你以爲皇子公主們天生就樣樣精通嗎?朕四歲起,每天寅時就到無逸齋,開始複習頭一天的功課。卯時老師來到課堂,讓皇子背書,一字不得錯。辰時,上課已經兩個時辰,父皇下了朝就來到了無逸齋,親自監督皇子們。巳時寫字,每一個字要寫100遍,來練習書法。底下就到了午時午飯的時候。吃完飯之後不休息,繼續前頭功課。未時,一個是練習武藝,一個是練習騎射。申時,父皇又到了無逸齋再次檢查功課。酉時,父皇檢查騎射。然後才得以休息。天天如此,叫做無間寒暑……”
他不嫌累地絮叨一些瑣碎的東西。
我不以爲然撇撇嘴。你還沒見識過我高考時多拼命用功呢。保證不比你差多少!不過,自四歲起就艱苦訓練倒沒有。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兄弟姐妹明爭暗鬥,爾虞我詐。朕和七弟,從最親密無間的兄弟,到互相猜疑,忌憚彼此,甚至使盡各種方法暗殺對方。通往皇位的路上,對手越少越好。於是一個接一個皇弟暴病死亡。短短五年內舉行了十一次皇子大葬。你試過睡覺都擔心有人暗殺嗎……”
長孫熙文,十一個!有多少個是你的傑作?
我無聲冷笑,卻又感到無比淒涼。
乾清殿的地火燒的很旺,烘得身上燥熱燥熱的,臉頰燙得尤爲厲害,呼出的氣都是暖的,感覺喘不過氣的窒悶。
“朕十六歲開始懂得隱藏實力,韜光養晦,在皇宮中隱忍生存,步步爲營。可是無論是朕年少時的鋒芒畢露,抑或長大後恪守本分,父皇都不曾青睞,苛責有加,斥罵辱打,母后貴爲一國皇后,也往往因我受斥責,連續幾個月不得臨幸,連曹太妃都不如。”
我有點驚愕,洛宇的父皇母妃也有着類似的故事……
龍椅上的長孫熙文靜靜坐着,剎那間似乎淡泊寧靜。鼻樑上是冷峻深邃的雙眼,冰凌深處蘊藏模糊的煙霧,是自己才清楚的情障。墨藍色裘袍鑲滾金絲龍紋,精緻而高貴。領口繡兩隻張牙舞爪白金龍,眼如銅鈴,舌如惡焰,貼在白皙脖頸上,襯着絕美倜儻臉龐。
除了氣息和硬朗的線條,一切都與宇那麼相似。
“莫遲歌,你到底有沒有聽朕說話?”
語調帶一絲惱怒。
糟了,觀賞美男走神了。他剛纔說什麼?好像說我那夜彈唱的曲子與他母后彈過的很像,很寂寥很痛心什麼的。
我紅着臉支吾,“皇上剛纔說……奴婢唱的歌……”
長孫熙文轉臉,似怒非怒盯着我,似乎拿我沒辦法的樣子。
天靈靈,地靈靈,救兵恰逢其時降臨了,小朱子清爽笑臉伴溫和語音出現在乾清殿。
“皇上,白大人和陸爺來了,正候在外面呢。”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