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離瀟怪人

轉眼七月份快完了,天氣依然炎熱。

“雪池,你這樣折騰,累壞了怎麼辦?”

我叫住匆匆要離去的少年問道。

聽他說城東米鋪僱他做搬運工,管中午一頓飯。昨天他辛苦勞作一整天,夜晚回來看書直到深夜,勸他他就答背完這一段文章立即去睡,結果半夜我驚醒時他廂房裡居然還閃着微弱的燭火。最後還是我親自去沒收了書本,他才老實躺下。今天一大早的他又爬起來,要趕到城裡上工,如

此天天勞累,瘦弱的少年怎麼受得了?

雪池四下張望一下,近旁只有月落候着,他訥訥瞟一眼嚴肅的我,低聲道:“喬姐姐……這點苦不算什麼,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弱,更苦更累的時候我都熬過呢,現在吃得好住得好,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毫不含糊,“現在有條件了就先把身體養好。你已經錯過了很多時日,再不認真調理,連最後長身體的機會都失去了。年紀輕輕虧空了元氣,老了怎麼辦?”

雪池憨憨一笑,黝黑的手抓着衣襬,“姐姐不要生氣,我以後早點休息就是了,昨天帶回的東西夠嗎?”

眼前的少年有着清澈如水的笑容,黑黑瘦瘦的臉龐如此純淨不染塵土。

我暗歎,心滿意足?又何必汲汲於功名秋試?心已變了,連自己都未曾覺察。

“多準備十公斤吧……在別的地方藏好,不要帶回這裡。這是五十兩銀子,你還給我弄點白火石和褐火石,兩小塊就夠了。”

我陸陸續續讓他偷帶點材料回來,着手準備逃離。

“嗯,我記住了。”

他小心翼翼,比我還要謹慎。

我上前爲他理順粗麻布的褂子,最後叮嚀了一句,“別太賣力,天黑前回來。”

“知道了。”

琉璃般透澈的眼睛往我身上深深盯了一下,雪池轉身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牌匾上書着蒼勁的隸體:玖鶯居。

這裡是段先生獨居的院落,連下人都沒有。金蘭說他除了給餘洛例診,絕少露面,甚至難得踏出玖鶯居一步。膳食都是放在院門口,待他自己拿的。

我接過月落手中的白瓷碟子,打算自己一個人進去,“月兒,蘭兒,你們都到那邊亭子裡等我,我自己進去。”

月落眼神一凜,“小姐……”

“放心吧,”我悄聲回答,“要殺我,之前早殺了,你還昏迷不醒呢。你和雲兒的傷,都是靠他的。”

月落無奈瞅我一眼,只得道:“小心。”

我笑着催她離去,轉身踏進玖鶯居。

極目力望去,沒有人影,瀟瀟落落的青竹,灑下陰影,幾塊灰色巨石,彎彎曲曲的卵石小道,陡生陰寒之意。

我揚聲清喊,“段先生,段先生,小女子莫遲歌貿然拜謁,請現身相見。”

清脆的回聲一圈圈在清冷的院子裡盪漾,風吹過竹葉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再沒別的動靜。

我端着碟子一步步走進去,心裡嘀咕:大白天的可千萬別裝鬼嚇人,輕功好也不是這麼秀的。怪人就是怪人,住所也弄得森森冷冷的,還好我是二十一世紀堅定的無神論主意擁護者,否則不得嚇破膽子。

腹誹不斷,繼續高喊,“段先生,你在嗎……”

“幹什麼?”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後傳來。

我一個激靈,迅速轉身。果然是神出鬼沒的面具人。

淡青色素服,簡單半束的長髮,高瘦而淡漠,似與周圍淺綠竹枝融爲一體。

他站得離我遠遠的,無半點聲息,銀質面具下冷冽眼神直射向我,脣線抿得僵直。

我半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竭力保持聲音正常,稍曲了膝道:“段先生,恕小女子冒昧打擾,我今天來是給您送西紅柿的。”

我略擡高手中的碟子,暗中佩服自己手沒有發抖。

誰知道冰山怪人仍是那三個字,“幹什麼?”

我偷偷看他窈然深邃的眼睛,明亮的琥珀色,像美麗的瑪瑙寶石,可是眼底峰棱狂肆,如一把利刃直逼心底,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孑然獨立在竹林間的身影,清揚遺世,孤高淡遠。

我維持臉上平和的微笑,硬着頭皮解釋:“前幾天聽餘公子說先生嘴角起了小泡,十分不舒服。這種小病多吃幾片西紅柿就能好的。我知道你們都當這種果子爲觀賞植物,其實它含有很豐富的維生素,對人體絕對有益無害。雖然味道不太好,但我加了白糖進去的,這樣子就好吃多了。”

爲了證明無害,我拈起碟子裡的一小瓣西紅柿塞進嘴裡,嚼了幾下吞嚥下肚。

段怪人漂亮的瞳目閃過清泉般的波動,身形輕飄飄掠到我跟前。

沮喪地發現我個頭只剛夠到他肩膀,雖說嬌小玲瓏也是女孩子一大優點,可是我不喜歡被看成未長大的小女娃,要知道莫遲歌已經快而立了。

我努力仰視他,竹葉漏下的光斑點點,清晰照出他長而敲的黑睫毛,線條明晰的薄巧脣形,輪廓剛毅的削尖下巴。泛着冷光的銀質面具神秘而寒酷。

他的骨架很像胡人?

心裡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他只是表面上冷冰冰的吧。

“謝了。”他吐出簡短有力的兩個字,接過白瓷碟子。

他的聲音冷硬僵直,但低沉磁性,如果能放柔語調的話,不知會迷惑多少女子的芳心呢。

見他接受了我的一番心意,也沒有想象中的九陰白骨爪,我不由開心地笑起來,連帶着也沒有那麼緊張了。

“不用謝,應該是我來謝你的。餘公子告訴我月落和啓雲的傷都是你治好的,爲了啓雲受傷的六脈你還耗了不少內力。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也沒什麼大本事,聽說你口腔潰瘍,就做了糖拌番茄送過來,小小地表達我的謝意,我能做的只是這些小事了。對了,我還要代雪池謝謝你,你送的藥膏挺有效的,他現在能走能跑能跳,一點事都沒了。”

我努力燦爛地笑着,希望能讓這座大冰山融化一點。

他靜靜看着我,直到我笑容快僵掉了,纔開口,“啓雲……八月十五左右能醒。”

我用力點頭,誠摯地說:“餘公子昨天告訴我了,遲歌真的很感激段先生。”

“不用。”

他明透如水晶的眼眸依然注視着我的臉,絲毫沒有移開的意思。

我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怎麼說他也是個高大成熟的男子,還站得那麼近。

真的是胡人嗎,這麼不懂不能直視女子的規矩。

逼人的氣勢俯下來,我無由感到心慌。

我稍後退一步,定了定心神,復揚起笑容,“段先生可否告知名諱?”

風拂起他胸前如緞的長髮,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收回攝人的眼神,竹林青翠如昔。

“段離瀟。”

好悽清的名字。

“人如其名……”我勾起嘴角,輕道,“瀟瀟殘雨三更舞,扁舟輕卷斷離愁。”

段離瀟垂下眼瞼,眼中似蒙了一層霧靄,茫然又孤寂,“春綃香減紅袂去,何人更道柳悠悠。”(注一)

“對得好。”我彎起眼睛稱讚。

他略略轉眸,眼底已消了犀利的冰峰,餘下碧清的一泓湖泊,“莫小姐這幾日睡不好?”

我一愣,眼底的黑眼圈有這麼明顯嗎?

斂去淡笑皺眉道:“是的,夜裡總聽到奇怪的聲音,好像什麼動物在摩擦肢體,揉得心臟怪酸的,怎麼也睡不着。”

話纔剛出口,我立時感到不對勁了。

段離瀟沒有動,可是我卻感覺到他全身冷滯,純澈的眼波凍結成冰,陰陰如電直刺心底,才緩柔了一點的氣氛凝固了。我愣愣看着他鷹隼般凌厲的迥炬目光,不明白哪裡說錯了,惹惱這尊神。如果沒有面具,一定能看到他臉覆寒冰了。

段離瀟緊盯我,眼神如最危險的獵豹,陰寒毒烈。

下一秒,我還沒反應過來,眼前青樹翠蔓,涼意悄愴,山石靜立,那襲淡青色的高大身影已消失了。

我仍懵懵地左看右看,當醒悟過來那個怪人早走了的時候,不由氣結。

這算什麼意思?

弄得好像我特意來奉迎巴結,而人家兩袖清風正義凜然堅決不受賄,是大公無私的白臉形象,我恰好扮演諂媚無賴的小人角色。

搞什麼名堂嘛。

我憤憤往外走,臭冰山死冰山,裝什麼假正經,扮什麼酷,害我熱臉貼上冷屁股,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說一大通話,他就不冷不熱惜字如金,讓我一個人應付這尷尬場面。最後居然莫名其妙離開,丟下我一個人不知所措,輕功好了不起啊,月落的輕功更好呢。

注一: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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