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相依相惜

琴音叮叮咚咚,自餘洛指尖下流瀉出來,淡遠悠長。輕如鵝毛,淡若雲煙,錚錚然像要羽化登仙,又恐高處不勝寒。

曲調緩和清澈,同時渺茫如天邊將逝去的生命,漠然之至。

我坐到他身旁的石凳上,擡眸看他,“聽餘公子琴聲,對剛纔之事多是厭煩,本欲避世而居。既然對那些事情淡漠不欲過問,又何必勉強自己?”

“噌——”裂帛一聲,琴聲戛然而止,餘洛轉頭看我,“遲歌……”

我掠了掠額際碎髮,輕聲道:“你身不由己,我明白,這個家不好當,我也明白。我只希望你能放開心一點,既然做了,就不要想太多,揹着負罪感。”

“看來遲歌將我的琴音吃透了,以後在你面前彈琴可得謹慎啊。”俊美如同雕刻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剛纔……沒嚇着你吧,我是不是……太狠了。”

我搖搖頭,“換作我可能更狠。而且,我認爲你這個大當家何必事事親力親爲?該放權就放權,你會舒服得多。”

“放權?”餘洛有些驚訝,“如何放權?”

“有沒有想過制定一套專門的律法,然後成立一個專門的機構執行它?”我思索着如何講的明白些。

餘洛似乎來了興趣,追問道,“遲歌可否將清楚些?有具體的想法嗎?”

在古代封建君主□□集權下,王權至上,是一個講求“人治”的時代。君王主宰着臣民的生殺大權,而在家族中,家長的地位如“君主”,正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對一個“人治”思想根深蒂固的古人灌輸“法治”理念,我是不是太爲難自己了?呃,有沒有什麼緩和一些的辦法,讓古人接受法治理念?又或者說,在不動搖人治根本利益前提下,變相實行法治?

天啊,我好恨我的歷史唯物主義學得不夠好……

我有些頭痛了,沉吟片刻,“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想剛纔公子說火部、水部,必另有金部、木部、土部?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職責任務,管轄一個方面的信息。那麼可以制定一個詳細的律法,註明各部人馬的權利與義務,厄,也就是他們的本職與完成任務可得的獎賞。這樣就有了一個明確的標準,不必事事要你親自解決。比如,金菊的任務是照顧好主子的日常生活,如果她打碎了一隻碗,應該罰半月工錢。如果她安排一場家宴得當,可賞十兩銀子。又比如,公子派人去探聽消息,如完成任務賞銀,沒有打聽到罰銀,不慎暴露行蹤杖責等等。律法制定後讓每個人熟記,以示公正,獎罰分明。其實這並不難做,難的是,你敢不敢另起一個組織管理這套律法的執行!如果沒有獨立的組織執行律法,還由你來監督,那麼律法也沒了意義。”

我一口氣講了許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

他一直安靜地聽我講,漆黑的瞳仁沉靜如水,只當我推斷他可能有金木水火土五部時,眼底閃過難以捕捉的精光。

於是我知道我猜中了。金部已經就是金德金菊這類府裡管理日常內務的,水部似乎是負責主人安全的,其他三部不曉得有什麼職責。

看餘洛的反應,他一定未曾料到我能如此輕而易舉推斷出他的部屬分配。我暗歎,不應該一時逞能將推斷說出來的,看樣子餘洛疑慮又要多一分了。

餘洛思索了一陣,眼裡升起讚賞的光芒,嘴角泛起淡笑,“遲歌,你真的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看來我得花點心血時間來寫這套律法了。”

“非也,”我搖搖頭,“餘公子總是喜歡攬事上身啊,要你一個人做太辛苦了。各部的事物,領主是最清楚的了。你大可以讓領主與部下商議,寫好關於本部的條款後綜合呈上來,你審閱不妥可以更改。豈不省事?”

餘洛略一沉吟,“讓他們自己制定?”

我抿嘴輕笑,“餘公子不放心?遲歌倒認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曾聽說過,位於萬人之上的至尊,之所以能掌控九霄,不是因爲他自己樣樣精通,無所不能,七藝俱全,而是因爲他最懂得如何駕馭人才,使賢德有才之輩竭盡才華爲自己服務,讓他們對自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餘公子謂之如何?”

餘洛俊眸似笑非笑,清澈見底,眼光毫不掩飾看着我,“遲歌,這般驚人見識,你一點都不像閨閣女子。敏慧如你,當世少見。”

我心裡一驚,餘洛看出什麼端倪了麼?忙笑道:“讓餘公子見笑了。遲歌想的,都是些偷懶的方法。要知道,我最在行的就是懂得如何活得舒服自在,別的可一竅不通了,連琴都彈不好。”

這句話可不是謙虛。這幾天練習我已經勉強能順利彈簡單的調子了,可是談到喬大小姐驚才絕豔的琴技,可差光年那麼遠了。我估摸着我的技術最多算平平。

餘洛揚起好看的嘴角,“哦?可依我看——”

“阿嚏……”天有點暗了,一身微微香汗被晚風一吹,我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噴嚏。窺到餘洛眼角含笑,我不禁有點窘。

餘洛從塌邊抽出疊得整整齊齊的淡紅色薄紗,抖開,居然是一件精美簇新的女披風。

“快入秋了,雖然熱頭還很大但早晚也是有點涼的。你身體剛剛恢復,極易邪風入侵,這件披風是給你準備的,可得注意彆着涼了。”

他輕聲叮囑着,竟然站起來親手給我圍上披風,低頭認認真真地繫上風紀扣,打了個蝴蝶結。

“呃……謝……謝謝餘公子……”我結結巴巴的。

餘洛的臉挨的好近,軟軟的鼻息撓在脖子上,沁涼的指尖拂過肌膚,讓我臉上泛起一片粉紅。

他眼中溫柔專注的神色令我心中某個脆弱的地方崩了一段,心頭狂跳起來。

餘洛直起身,扶着我雙肩理順皺褶,又輕輕挽起我耳邊一綹散發別到耳後,微笑看我,“不用謝,這件披風能穿在遲歌身上,是它的榮幸。”

我猛然回神,不敢再直勾勾盯着人家英俊的臉龐,鼻子酸酸的,他好溫柔呀,有人呵護的感覺真好,媽媽不在的日子,從來沒有人包括爸爸對我這麼關心過。

“遲歌?”餘洛溫潤的聲音低低喚到。

我使勁壓下心中悸動和眼裡淚意,走到案邊拿出準備好的自制熱水袋,巧笑嫣然,“餘公子,正好我也給你做了個禦寒的熱水袋。你手心總是冰涼冰涼的,冬天更加受不了,我就想了這麼個方法。”

餘洛接過熱水袋,手中果然傳來滾燙的熱度,有些驚奇道:“這麼怎麼做成的?遲歌,你總能想到出人意料的東西。”

我得意一笑,熱水袋這東西在現代滿大街都是,在古代可是獨家首創哦,“那天我在繡房看見有幾塊帆布,就取來浸臘,央梅兒給我縫成密封的帶子,灌了熱水,可保溫兩個時辰呢!冬天你帶着它就不會冷了。”

“冬天……有暖爐不成嗎?”餘洛道。

我道:“暖爐是室外行走時拿着的,睡覺時不能用。熱水袋就可以放在腳邊,枕邊,又或者也乾脆做個與你一樣高的,抱着睡覺暖和,保溫也可以更長時間。”

“不錯,難爲遲歌爲我想得這麼仔細。”餘洛墨黑瞳仁暈着淡淡笑意。

我差點要被他翡翠般好看的眼睛勾去魂魄,不好意思地低頭,不行了,快要溺斃在他美麗得不像凡人的眸子裡了,慌亂地說,“嗯……你要好好顧着健康嘛……”

他淡淡一笑,握着我的肩頭輕輕靠在他胸膛上,柔聲道:“我要謝謝遲歌呢。”

腦袋轟地白了,似煙的蔭梨香鑽進我鼻子裡,勾起最青澀的情絲,我聽見心裡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餘洛,我好喜歡你啊。

他主動摟我?不是做夢吧?

我的臉微微發熱,呼吸小心翼翼的,怕驚碎了仙境。

“今早喝了枇杷露了麼?”他的聲音好溫柔,低低沉沉的,好聽極了。

原來,枇杷露是他吩咐給我的。

“嗯……”我紅着臉在他懷裡點點頭,柔軟的布料貼着臉,傳遞暖暖的體溫。我悄悄伸出手抱住他的身體,着魔般把臉頰貼在他頸窩裡。

正當暈乎乎失去方向時,金菊的話突然響起在耳邊。

“少爺就是這個性子,無論對誰對何事,都這麼用心。”

熱度倏地從我臉上褪下去……餘洛他對誰都那麼好嗎?剛纔那個火思思,看樣子對餘洛頗爲幽怨,是不是他也曾對火思思這麼溫柔體貼過,之後棄之不理?他這麼個人物,多少女孩傾心啊,說不定他對很多女子示過好呢。喬竹悅這張臉平淡無奇,連火思思都要漂亮幾倍,餘洛怎麼會看上?他是不是想用溫柔攻勢套出虎符的下落?對了,他還有可能是殺父仇人……

我的心一寸寸冰涼下去,滿腔柔情剎那僵硬了。陰謀,陰謀,不要忘了,我活在一個充滿陰謀、處處陷阱的世界。我怎麼可以這麼天真?

怎麼辦呢,餘洛,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我受不了別人對我的溫柔憐寵,因爲曾經莫遲歌實在太渴望被人關愛了。

到底有沒有一絲真情存在這個世界?

精神一下子凜然,我儘量不着痕跡地離開他懷,轉移話題打破這曖昧卻又尷尬的氣氛,“對了,餘公子,遲歌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找一些學子學的書給雪池?雪池是一個勤奮好學的好孩子,很喜歡學習,人又聰明,性子沉穩。雖然年齡不小了,可是有心栽培的話,有可能在秋試上登榜呢。”

餘洛靜靜看着我,依然掛着極淡的笑容在脣邊,“沒問題,明天我差人送去。聽說遲歌是個稱職的夫子,教他的道理無不精闢高妙,而且從未在哪本書上看到過。一個閨閣女子如此詩書滿腹,不得不叫人佩服。”

心裡一緊,餘洛果然對我的一言一行和注意得很。我偏頭掩飾道:“稱職的夫子不敢當,隨口胡謅幾句教給雪池罷了,誤人子弟就真。所以才求你找些書,正經教給他仕途經濟學問纔是理。我一介女子教導士子可要讓人笑掉大牙的,平白耽了人家前程。”

餘洛並沒有再說什麼,我漏洞百出的話大概讓他覺得低級吧。

我吐吐舌頭,小聲嘟噥一句粵語,“你好西曆啊,真系得人驚。”(你好厲害啊,真是叫人害怕)

想不到餘洛聽到了,幽瞳中透出忍俊不禁和一絲驚異,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他竟然字正腔圓也用粵語說了一句,“邊度比得上你。”(哪裡比得上你)

我徹徹底底呆住了。

餘洛見我下巴快掉地上的模樣,居然閃過一抹狡黠神色,“想不到遲歌竟然也懂南方雲粵的方言。”

厄,廣東在這個異時空叫雲粵?

我訕訕笑着,“嗯,是懂一兩句,學着玩的,餘公子怎麼也會說。”

完了完了,餘洛,你不要這麼厲害好不好。雖然我喜歡聰明睿智,運籌帷幄的大帥哥,可是……逼得我無法圓謊就不好了……

他慢吞吞坐回湘妃榻,慵雅從容,“我家在雲粵有不少的生意,所以我學習他們的方言。”

難怪,他家這麼富有,不知道生意做得多大呢。我試探地用英語和德語說了兩句,“Understand what I said? Verstehen Sie bitte?”

皇天保佑,你可千萬別連這兩門語言也會,我會佩服驚詫死的。

幸好餘洛只輕輕搖頭,“這兩句我聽不懂了。”

我放心了,咬脣瞅着他疑惑的眸子笑道:“你要是聽懂了才見鬼呢,這本是我胡言亂語的。”

不知道餘洛會不會相信我的鬼話,不過我真的不想再捅什麼簍子了。一個謊言需要一百個謊言來支撐。要是知道我會兩門稀奇古怪的外語,又得編多少個理由出來搪塞呢。

餘洛最讓人感激的就是這點,明知我的話錯漏百出,見我不願說,是從不加追問的,雲淡風輕一笑就過去了。

天色已經暗了,星星隱約浮現在藍絲絨上,芳草亭中傳出流水琴音,一圈一圈盪漾開來,蟈蟈低鳴伴唱,生趣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