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洛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隨意拉我坐下,伸出乾淨修長的手撫上琴絃,“遲歌那麼聰慧,定是一學就會。如果不嫌棄,我教遲歌,可成?”
餘洛真的很好看,黑亮長髮飄散,美目若星辰燦然,溫玉雕成的俊臉帶着一抹爾雅的淺笑。
如果,如果他不是弒父嫌疑之一,該多好;如果,他叫我彈箏,或其他什麼都行,而不是琴,該多好;如果,他沒有“無意中”問起羅玉桃花簪,該多好……
我很清楚地記得,啓雲當日在船上說過,喬竹悅一曲傾倒朝堂的《秋思》令皇上讚不絕口,當場封爲安琴郡主,賜予焦尾古琴,名動京城。
既然試探,就接招吧。我想,餘洛早有七分肯定能夠我就是喬竹悅了。讓我彈琴不過十進一步的窺測。我乾脆裝作什麼都不懂。
只是,餘洛爲何對我這麼客氣呢?他大可以把握扔進地牢地,嚴刑逼供啊?
多少勢力在追捕我,拼命想得到那兩枚兵符。餘洛難道就不着急找到兵符?況且如果不早將我解決,其他兩股勢力一旦查到我在他手中,他自己就處在了極其危險的境地了!
怪了,我爲他操什麼心,就讓我不敢肯定我是誰吧。
我定下心神,笑道:“好啊,日子無聊,學琴打發時間也不錯。就怕餘公子嫌麻煩。”
餘洛瞟我一眼,“瞧你笑得,調皮!”
我吐吐舌頭,暫把一切拋到腦後,托腮看他,“好啦好啦,請老師開講吧,我洗耳恭聽。”
餘洛清朗若玉環佩鳴的聲音,從容優雅,“琴理歸天然,琴聲由心生。散音七,泛音九十一,技音一百四十七。左手定音,吟、猱,綽、注、撞、進復、退復、起等。右而託、擘、抹、挑、勾、剔、打、摘、輪、撥刺、撮、滾拂。不同琴樂,百種撥絃……”
隨着口中慢慢道來,他指尖順着銀弦上下滑動,演示各式技法給我看。白皙得過分的修長手指靈巧地在七絃上進退自若,指甲分明修剪得整齊。
我似懂非懂地聽着這晦澀的講解。幸好小時候媽媽希望我多才多藝,省吃儉用送我學電子琴學了五年。我對樂理還是有一定程度的瞭解的。大腦艱難地把餘洛的話翻譯成現代聲樂知識,對號入座,竟也有四五分明白。
餘洛語速緩慢,講解中加以演練。有些地方與實際連不上號的,也都漸漸明瞭。
一席琴理講完,餘洛自顧自地撥弄琴絃,一曲清新簡潔的小調從他指尖流瀉出來,似三月春天砸綠草地上牧羊的小童,自然歡暢,蹦跳清歌。
曲畢擡首,餘洛向我揚眉。
我一愣,馬上反應過來:“餘公子心態調整得真好,剛纔笛聲遼遠幽寂,這琴樂倒變得輕鬆無憂,判若兩人啊。”
餘洛明顯也愣了一瞬,馬上眸中滿溢笑意,細長劍眉飛揚,“遲歌確是吾知音人。不過識才所彈的是專門練習指法的小曲調,爲師想問你記住沒有,來試一遍吧。”
敢情我會錯意了,餘洛揚眉不是問彈的好不好,而是問我記住了曲調沒有。
腦袋掉下黑線,我訕訕笑了笑,坐到琴案邊。
老天爺,你不是捉弄我嘛!我知道古人有過目成誦的本領,經常什麼聽一遍曲子就能重複出來,看一遍文章就能背出來,可問題在於,我是現代人啊!那裡有這樣變態的記憶力!
我期期艾艾伸出雙手,按在琴絃上。
說實話,喬竹悅的手很漂亮,纖纖長指,柔美瑩白,嫩得像蘆芽一般,指頭尖尖的,指甲平滑光澤飽滿。手型好美!
真是造物弄人,一張臉平凡無奇,一雙手倒像屬於傾國美女的。
可惜這雙美麗的手僵在了弦上。
我悻悻地撅嘴。額滴神訥!我連手指在琴絃上怎麼擺放都沒記住。
不敢擡頭,他一定在笑話我這麼笨了,嗚,媽媽,爲什麼當初送我學電子琴,而不是古琴啊。
正在猶疑,身後驀地伸出寬大柔軟的手掌握住我的柔荑,溫和磁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右手中指勾起底弦,左手指同時細微緩緩遊動,這就是滑音。”
他的手好冰涼,沁出的涼意在炎夏中顯得突兀。連身後我也感到有微微寒意籠罩而下。
他把着我的手在琴上示範着。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平常人要練上十天半月才能出來的走手音,我居然一試就出來了。這種感覺好奇怪,彷彿以前已經習練過無數次,自然而然不受控制無意識地順着就彈了出來,似乎指法頗爲嫺熟。
“我們再試試右抹左吟的按音。”餘洛在我身後道,帶有一絲驚喜。
淡淡的蔭梨香摻着涼氣繚繞在身周,餘洛的烏髮落下幾綹來拂在我香肩上,我臉微有些熱。呃,大帥哥靠我好近,簡直是對我定力的終極挑戰啊,不行了,要做白日夢了。
握着我的手稍緊了緊,餘洛淡淡道:“在想什麼出神呢?”
側臉微微擡眸,只看到他淡紅誘人的棱脣在我頭頂。
我趕緊低頭斂去想撲上去咬一口的癡念,“想你、想你剛纔給我示範的練習指法的曲調呢……”
餘洛放開我走到前面,點頭,“嗯,可以直接跳到練習曲調了。遲歌對各種技法都掌握得十分之好,跟下來就是熟悉彈奏的過程。”
暗歎一聲,不是遲歌,而是竹悅對技法稔熟啊。想不到這軀殼還殘存着彈琴的本能記憶。
我磕磕碰碰地彈完指法練習曲,低下頭去不敢看人。失禮透了,技藝生澀不說,有很多地方記不清的都是亂彈一通,沒辦法,我實在沒有過耳不忘的本領。喬小姐,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要毀你一世清譽的,我實在資質有限,你做鬼可千萬別回來找我算帳……
正當我面紅耳赤地等待餘洛失望的嘆氣之時,他來到我身邊拉起我,“遲歌真不錯,剛開始學就這麼好了。練習多幾天後一定能熟練彈奏。學琴麼,急不來的,慢慢練習就好。”
窺一眼他幽深而平靜的雙眸,我更加不好意思了。餘洛這麼個精通樂器的高手,碰上我這麼個菜鳥,連烏鴉都要無力長嘆了。
我可不可以只聽你奏曲,而不學彈琴?
在心裡小聲唸叨着,終沒好意思說出來。紅着臉支吾半天,我豁出去了,點頭,“嗯,我會好好練習的。”
餘洛笑而不語,一副本該如此的模樣,更讓我忐忑不安,嘴裡胡亂謅道:“那個,餘公子,午時快到了呢,別讓段先生久等了。”
餘洛頷首,“也對。”
邃提高聲音,“水瑜!”
“嗖”一聲,一個高大的身影驀地出現在亭外,我還來不及看清他是從哪裡飛出來的,那青衣侍衛已單膝跪倒,朗聲回答:“水瑜參見小——少爺。”
我腦子飛快轉起來。廊亭四周一直靜靜的,只有我和餘洛的說話聲和琴音。
而今看來,是我疏忽了,餘洛這麼個人物,怎麼可能單獨與身份不明的危險女子一起呢。周圍肯定暗暗潛伏了不少高手,如果我稍有不軌舉動,指不定就血濺當場,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一股寒意從心底滲出,原來一直是我太天真。看似安全平靜的落雨行府,暗藏的致命陷阱一點也不比在外逃亡時少啊。行差踏錯一步,同樣會掉進萬丈深淵。
餘洛淡淡吩咐道:“去告訴段先生準備一下,我隨後就到。”
“是!”水瑜領命,一個縱身消了蹤影,輕功亦是上乘。
餘洛回頭看見我臉色有異,眸光一深,“遲歌,怎麼了?”
我勉強笑了笑,壓下心中驚惶不安,垂首道:“沒事。”
餘洛定定看我,即使低着頭我也能感覺到他探究的目光。我只得僵立不動,幸好餘洛沒有再說什麼,“那我先走了,金菊她們會過來伺候的。”
輕點螓首,我無法擡頭看他的眼睛。
似是一聲輕嘆,餘洛轉身,默默邁步走了。
我心一酸,喚住那襲孤寂清瘦的背影,“餘公子……”
身形頓住,餘洛回眸。
我卻再次低頭看腳尖,囁嚅道:“那個,謝謝你昨天救了我和雪池雪舞,否則我們別亂棍打死了呢。”
餘洛輕笑,“你謝謝水琪纔是,是他給你解圍的。”
我咬脣翻他一個白眼,“你當我不識時務啊,如果不是你的意思,水琪纔不管我死活呢。我可沒有自大到以爲自個兒是這府的主子份上。”
說完我忍不住笑出聲。
餘洛望着我,搖搖頭也笑了,“就你鬼精靈。”
金菊金梅過來扶我回屋,一大羣侍衛丫頭也跟在餘洛後面向西回院子了。
爬滿藤枝的花廊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翳,暗香浮動,蟬鳴愈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