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轉眼又到了冬月末,入冬後的幾場勁風,吹落了樹上的葉子,光禿禿的樹枝中間,能看到圓圓的鴉雀窩。整個世界如同黑白照片般,沒了鮮豔。街上的行人少了起來,老太太們拿出了黃的綠的方方的頭巾,遮起了頭,系在下巴上。老房子的土牆,刷了白灰寫的標語,被風吹得斑駁了不少。除了風聲,整個村子就剩安靜,安靜。偶然傳來的狗叫,和招呼聲,才讓人覺得還是在人間。

河水開始結冰,大風吹得人滿是悲涼的感覺,渾身沒了熱乎勁。村子西邊巴掌大的小樹林子,落了一地的幹樹枝。幼兒園老師有事,給放了一天的假。於宣正看着天,風小了很多,決定帶於樂去西邊小樹林子裡撿枯樹枝回來燒。天冷了要熱炕,麥秸草燒不了多久,每到冬天出去劃拉一些幹樹枝回家便成了常事。

樹林子離家不遠,地勢窪了一點,於宣正帶了根繩子,放在地上擺好,跟於樂一起把地上的幹樹枝子、樹杈、爛木頭什麼的拾起來在繩子上堆了一小堆。差不多的時候,於宣正將繩子的兩頭握在手裡,一使勁背在了身上。樹枝不是很多,多了他也拿不了。

於宣正沒有帶柺棍,雖然半邊身子不好使,但不拄柺棍也能慢慢走路,只是走的不太硬當,不如拄柺棍方便。於樂在於宣正後面託着樹枝,多少幫他減輕一點壓力。爺孫倆像蝸牛爬一樣,在灰黑的樹林中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着,如果有人用相機在背後拍下來,會是這樣的定格畫面:陰暗的天空下,枯樹林子中間,人走出的一條小徑上,一個帶着破了的像狗皮帽子的老人家,穿着黑色褶皺的破棉襖棉褲,一雙黑色破布鞋,佝僂着身子,正奮力的擡起右腳,他的背上揹着一小捆乾柴,乾柴下,一個穿着紅色被面棉襖的小男孩,正將雙手上舉,努力託着那捆乾柴,小男孩的棉襖,是整張照片唯一的色彩。

快出樹林子的時候,有一個緩緩的土坡,於宣正磨平了的鞋底子踩在乾燥的沙土上,沒注意,一下子摔了個結實。他的左手在握着繩子,右手殘疾,所以整個人沒有任何支撐的趴在那裡,臉貼着地,乾柴壓在身上。身後的於樂沒來得及反應,也跟着摔了一下。

於樂爬起來,撅着屁股把於宣正身上的樹枝往旁邊拽了下來,又跑於宣正身邊想扶他起來,但於樂的力氣只有白費。於宣正側着臉貼在地上,喘着粗氣,疼的時不時在嗓子裡發出一點痛苦的吭哧聲。

於樂第一次見到爺爺摔倒,爺爺雖然有點佝僂了,但身材依舊魁梧,跟於樂比,像頭牛一樣砸到地上,於樂甚至都聽到了跌倒的聲音。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哭哭啼啼的喊着:“爺爺起來,爺爺快起來。”

於宣正嘗試了幾次,用左半邊身子撐着翻了個身,又躺了一會兒,再憋着一口氣,終於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他沒有忘了那堆柴火,忍着痛苦,又背到了後背上。兩個人走的更慢了,於宣正邊走邊哼哼,於樂盼望着早點到家,卻感覺這條路出奇的漫長。

挪到了家裡,於宣正放下樹枝,回到了炕上躺了下來。於樂在院子裡和家裡溜溜的轉,不一會兒去看看他爺爺的情況,盼望着父母早點回家。

天剛擦黑,於樂聽到了自行車聲,趕緊開了鐵門,見到父母,心裡鬆了口氣。

“媽,俺爺爺晌午出去拾樹枝摔了一跤。”

“啊?他怎麼樣了?”

“不知道,在炕上躺着呢。”

於德忠和張玉英急忙放下東西跑進了屋。

“爸,你怎麼摔了?感覺怎麼樣?”於德忠着急的問道。

“不要緊,就滑倒了,摔了一下,我躺會兒就好了。”

“你感覺哪裡疼?”

“胳膊肘碰了一下,能疼點,不要緊,我歇歇就緩過來了。”

於德忠看父親說話還算清晰,想着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便沒有太在意,晚上做好了飯端過去,把他扶着半躺,於宣正自己吃了幾口飯說累了,又躺下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於德忠被哼哼聲吵醒了,趕緊跑到了父親房間。於宣正正閉着眼睛,從鼻子裡發出痛苦的聲音。

“爸,爸,你怎麼了?”於德忠推了兩下問道。

“渾身難受,起不來了。”

“哪邊疼?”

“說不上來,都疼。”

“你等着,我給你叫醫生。”於德忠急忙穿上外套,喊醒張玉英說:“爸不好,我去叫醫生,你趕緊起來看着。”然後急忙出門去喊赤腳醫生了。

張玉英馬上穿好了衣服,去看自己老公公的狀況。村裡的赤腳醫生剛起,便被於德忠喊了過來。醫生把了把脈,翻了一下於宣正的眼皮,又看了看舌苔,給於德忠叫了出去。

“德忠,你爸歲數大了,我說話你別不愛聽,他壽限到了,你該準備就準備一下吧。我開店消炎藥和止疼藥給他,能幫他緩解緩解,旁的也幫不上了。”

人都有死亡的一天,只是真正要面對的時候,一時半會兒卻難以接受。於德忠紅着眼睛哽咽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去醫院得花多少錢,就算去醫院,最多也維持不了幾個月。他還得多遭幾個月的罪。神散了,誰都無力迴天了。別折騰他了。”

於德忠隨醫生拿了些藥回來,跟自己父親說:“醫生說了,沒大毛病,吃完藥就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於宣正一天比一天憔悴,張玉英也儘量把飯菜做的好一些。於德忠一直伺候父親拉尿,一有便意,於宣正就會喊兩聲,於德忠趕忙拿盆過去。有時候不免心煩的抱怨兩句:“你怎麼又要拉。”

於宣正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好似睡了過去。於德忠夫婦還有一口井沒挖完,這時也不能放着不管,要不別人家院子裡總有個幾米深的洞也不方便。看着於宣正狀態好一點的時候他倆趕緊出去幹幾個小時,幹了四五天,完工後便再也不敢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