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一個喜歡過於引人注目的人,即使是以前碧禧宮還在的時候,我也幾乎都只呆在自己的住處,不願意出現在衆人面前。所以遊街示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比受刑更讓我難以忍受。再加上,手腳上都還要纏上鎖鏈,脖子上還要帶上一個醜陋的木枷。
我坐在囚車的一隅,閉目養神;車身搖搖晃晃地上路,凌霄和另一個千重樓的弟子一左一右騎着馬守在左右,前後均有驍騎鐵騎,最前方兩匹高頭駿馬,一左一右分別是當朝駙馬和燕王;而整個隊伍靠近末端的地方,是躺在囚車裡打瞌睡的林巖。毫無疑問,這是對“知秋”**裸的挑釁,就等着有人來救林巖,好一網打盡;就算“知秋”毫無動作,此番舉動也無疑是甩了“知秋”一個大巴掌。
“小骨,馬上就要到鬧市區了,到時候民衆可能會有一些過激的行爲,你要注意好好護着自己,不要受傷。”凌霄在一旁用了低低的聲音說道。
我依舊合着眼,沒有任何動作。便聽見那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卻也不再說話了。
漸漸地能聽到一些嘈雜聲,料想是快要到市區了。本來這一次遊街示衆就是爲了打破食人魔的傳言,告訴惶惶不安的百姓們,所謂的食人魔不過是一個冷血的殺手、是人,並且已經被朝廷抓住了。這樣一來,人們在安心的同時,必定會更加崇尚安明國的統治者們,也會格外憎惡所謂的背叛者。
遊街示衆的隊伍緩緩前進,在耳邊的喧鬧聲清晰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了兩旁重重疊疊的圍觀百姓們狂熱的呼聲:
“將軍之才,燕王之賢,護我河山,萬世太平!”
呼聲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我坐在車上,微微睜開眼,徐徐看過狂熱的人們,嘴角輕輕勾出一個嘲諷的弧度,,百姓對統治者的盲目崇拜,是上位者坐享江山的有力武器之一。他幾乎不用做出什麼實質上的舉措,只需要一招手一個微笑,就能讓百姓爲之臣服。
然而我的笑意還沒到位,就被一聲尖叫震住了:“妖孽!妖孽!殺了她!還我兒來!血債血償!”循聲望去,便見人羣中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手裡拿着一把尖刀,披頭散髮雙目赤紅,正從人羣中拼命朝我擠過來!
“驍騎!”凌霄喝了一聲,當下便有一隊驍騎應聲而出,攔下了那個婦人,凌霄亦抽出劍貼近囚車,皺着眉警惕着四周。
“我兒本爲十二驍騎一員,是要爲國獻身的,誰料竟被你這個妖孽挖心而死!可憐我這孤寡老婦爲他收屍,屍身竟零碎到連我這個老母都認不出了!我定要爲我兒報仇!報仇!”婦人聲音嘶啞,嘔血一般尖聲吼叫着。
我愣愣地看着那婦人,緩緩站起來,雙手抓上囚車的欄杆,想要說句什麼話來迴應她,可又不知道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呢?畢竟殺了她兒子的人確實是我,不管我當事情不清醒,是不是故意的,事實就是,他的兒子死在我的手上,剜心碎屍。
兩旁的民衆有一瞬間的寂靜,很快就被一顆遠遠投擲而來的石頭打破了。那石頭是朝我扔來的,雖然沒有擊中,但石頭落在地上的聲響在此時顯得格外清晰。衆人順着看過去,竟看見一個大概只有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手裡還高高舉着零一塊石頭,一雙眼裡的恨意完全不似他這個年紀該有的,他死死地盯着我,咬牙切齒道:“怪物!你還我哥哥!你還我哥哥啊!”喊着,就又把手上的石頭扔向我。
我沒有動,那石頭竟就砸中了我的額頭,一絲鮮血順着臉頰緩緩流下,劃過我的左眼,刺得我眼睛生疼。可我沒有閉上眼睛,我看着那孩子眼裡不加掩飾的恨意,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叫我……怪物?我終究還是變得跟那個人一樣了麼?
“怪物!”不知是誰先迎合了一聲,緊接着,無數的聲音響了起來:
“怪物!”
“怪物!”
那麼多,那麼大聲,那麼濃烈的厭惡!
我忽然就屏住了呼吸,眼睛微微瞪大,雙手握拳,面上卻毫無表情。緊接着,無數的石頭、雞蛋、爛菜葉超我飛來!沒有內力,毫無章法的打擊,這僅僅只是百姓們表達憤怒的最樸素的一種方式。
我靜靜地站着,默默承受着,雙手拳頭握得死緊,呼吸卻漸漸回來了。我聽見凌霄有些擔憂驚慌的喊聲:“小骨!保護好你自己啊!”
我勾了勾嘴角,微垂下頭,沒有動作。然而此時,卻忽然傳來一聲高亢的琴聲,伴隨着低低淺唱,竟把漫天飛舞的雜物生生震飛開來!
“清風拂柳兮,切盼良人歸!青梅煮酒兮,切盼良人歸!良人不歸兮,無心細畫眉!良人不歸兮,胭脂暗淚垂!”
聲音雖輕緩,但習武的人都知道,若非內力極其深厚,是不可能讓這麼多人聽見這歌聲的!
一聽這歌聲,我緊握的拳頭便一下子鬆開了,看來,我等的人已經到了。
那琴聲還在悠悠揚揚地響着,這一首《問歸》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也是我彈得最好的曲子。來人的琴技顯然一般,雖然能夠彈出曲調,但細聽的話,還是能發現其中微小的差錯。琴聲自近處的一處閣樓上傳來,驍騎隊當中一個首領對着閣樓上喝了一聲:“來者何人?”
閣樓上的琴聲和歌聲戛然而止,不消片刻,便有一聲笑語傳來:“大人,我不過是個賣唱的,看不過一個女子被人拿東西砸,因此幫了點小忙,不是搗亂的,無需緊張。”
這話一聽便知道是謊話,那驍騎首領也不傻,聞言微怒道:“閣下請勿玩笑!我們隨時可以將你拿下,還請閣下自己現身一證清白!”
樓上那人笑了一聲,道:“哎,這可真是……那好吧,大人你可瞧仔細了!”話音剛落,便見樓上一扇窗前隱隱現出一個抱着長琴的身影,衆人紛紛探了頭去看,卻還未等看清,便聽得隊伍後方傳來一陣騷亂:“快!有人劫走囚犯了!”
衆人聞言大驚,立刻打馬圍攏載有林巖的囚車,卻爲時已晚,囚車周圍的驍騎在一瞬間被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放倒,車內的林巖早已被人抱在懷裡躍到一處屋檐上!而與此同時,從周圍的圍觀百姓中竟然躍出許多身影朝着屋檐上的黑影們追去!
我猛然回頭看向容行止,對方亦回眸靜靜地看着我,,千重樓的人竟僞裝隱藏在普通民衆中!
容行止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我餘光飄到閣樓上那個在已不在窗邊的身影,心裡已經有了數,便朝着容行止回以微微一笑,,這場較量,是我贏了。
容行止目光微微一沉,擡手示意道:“遊街示衆到此爲止,整隊回營!”
衆人雖然有些愕然,但還是按照容行止所說,調轉方向沿着來時的路線快速返回。
其實很簡單,救走林巖的確實是“知秋”的人,容行止也確實算對了“知秋”此次前來營救的力量大小,從而在四周埋伏下了壓倒性的千重樓的力量,準備將“知秋”的人來個一網打盡;還有一點,容行止也是算到了的,他猜到了葉知秋會來,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能夠將“知秋”頭目拿下的好機會啊,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我敢肯定,若是葉知秋自己來救我,就算不會被抓到,也免不了一番苦鬥。
但是,容行止沒有算到,葉知秋並沒有來救我,他甚至沒有露臉,只是談了首曲子,唱了兩句,就施施然走了;而相信以他的實力,對付幾個千重樓的弟子根本不成問題。換言之,容行止錯誤的估計了我在葉知秋心目中的地位,他雖然救過我一次,但並不代表他會捨命就我第二次。
我靠在囚車的欄杆上,垂眸回想起剛纔葉知秋所彈的《問歸》,有些恍惚地想起後面的歌詞:
“……河邊青草枯,良人歸不歸?花開花又落,良人歸不歸?君卻道,不歸不歸!此身尚未老,此志尚未酬,不問歸期!”
這個人,明明琴就彈得不怎麼樣,還專門挑了這個自己最不擅長的當個出場,也不怕丟了他一介殺手頭目的顏面。
我眨了眨眼,抹去快要流到眼睛裡的雞蛋液體,卻不小心揉花了眼睛,於是乾脆合上眼。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禁想起很久以前,教葉知秋彈琴的時候。
明明使兵器那麼靈巧的一雙手,遇到了幾根琴絃就變得異常笨拙,挑斷琴絃不說,還常常把自己的指尖搞到鮮血長流。彈出的曲子難以入耳,像是得了重病的人在唱大戲。
我那時實在聽不過去,就彈了一首《問歸》給他聽,沒想到他從此就天天纏上了我,非要我教會他這首曲子。我被他逼得實在無法,只得教了他一小段,當他彈出第一段能聽的音符後,興奮之餘硬是把我引爲知音,抱着當初就當賠罪禮送給我的琴,天天嚷嚷着:“小骨小骨!我的知音啊!這把琴就是爲我們而生的!你看啊,它叫高山流水,很明顯我們就是知音了嘛!我就說我當初怎麼老想把這琴送給你,原來是上天註定我們有緣啊!”
人人道,高山流水遇知音。
可惜的是,我和葉知秋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不是知音,僅僅只是能夠相互依靠的兩個人。
“……如果你尚且把我當知音,就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讓我連累到你,即使我有性命之憂。你若沒有把握救我,就不要來。”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