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壓板糖、打晚米果(市面上叫年糕)都是臨近年關時纔開始忙活的活,郝爺爺爲了趕在放寒假前做好讓我們帶一些回華安,把這些活提前進行了。
壓板糖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可是一件又刺激又開心的一件事。
郝爺爺一家頭天就開始準備了。他們先將曬乾了的穀子放在鍋裡炒,待每一粒穀子爆開來,再除去穀殼,裝在籮筐裡。整整兩籮筐呢。拾一朵放進嘴裡,軟綿綿的,沒一點嚼頭,一點味也沒有。
可別急,待它們壓成板糖,可就大變樣了。在半下午時分,肚子有點點餓的時候,拿一塊板糖出來嚼在嘴裡,甜,硬,脆,香,美味。
這一天,大人們借來了屠凳——一種專門用來殺豬的又長又寬又厚的凳子,也借來了壓板糖的工具(這種工具其實是一個四面由一塊薄薄的光滑的木板嵌合在一起的上下都空的柱體。)
到了晚上,郝爺爺將砂糖放在鍋裡熬熱了,然後將頭天爆好的米花放進鍋裡和砂糖充分攪拌,接着全鏟到擱在屠凳上的木板盒裡。
一個大人用鍋鏟將米花整到盒子的各個角落,用力壓平,之後,就到了最精彩的時刻了。
就見兩個大人擡來了類似於蹺蹺板的東西。一根足有三四米長碗粗的木棍,被刨的平平滑滑的,兩頭各裝了一根木栓——這是讓坐在其上的人扶手用的,正中裝了一個四方的木塊——起壓米花的作用。
好了,兩頭各有一個人坐上去了。先是平衡的,接着一頭往下落,另一頭開始翹起。這的確就是在坐蹺蹺板啊。唯一不同的是,那正中的壓在盒子上的木塊在走動。看,一起一落,多精彩啊。
“起航,琪琪,你們要不要上來坐坐?”一個大人笑着對我們說。
“我們?能嗎?”我說。
“就看你敢不敢?”另一個人說。
“上去試試。”父親鼓勵我。
“琪琪,上嗎?”我問道。
“我?”
“我們上吧。”
“我有點怕。”
“怕什麼怕。伯伯抱着你們。”坐在上面的兩個人同時說。
“我們擎天石柱崖都敢上,還不敢上這個?”我在郝珺琪耳邊小聲說。
“上。”郝珺琪點了點頭。
我們決定上去。他們讓木頭平衡,我們分頭爬上去,大人摟着我們,幅度很小的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好好玩。可是,忽然間幅度猛地大起來了,我感覺我這一頭下落的時候,那個大人儘可能地往下壓,另一頭便翹的好高好高。
郝珺琪尖叫了。接着,我們迅速上升,上升,還要上升,彷彿要頂着屋頂了。我閉上眼睛,不敢往下看。偏偏那個大人做出鬆手的樣子,我忍不住也尖叫起來。
又是一個回合。郝珺琪吵着要下去。看來她是真的嚇壞了。
待我們下來後,另兩個人坐了上去,現在是四個人在上面了。他們開始比拼,拼着把對方翹的儘可能的高,挪動的幅度也大了。我看見一個大人的身子都歪了。他會不會掉下來啊?就見他往另一方向一側,身子又正了,接着穩穩的下落,又輪到他們逗弄對方了。
“遊戲”結束,板糖壓好了。一個人將盒子的四塊板撤去,屠凳上留下一塊長方體,就像一塊木板。我說怎麼叫板糖呢。
那個人拿來一把長長的刀,將大塊的板糖切成一條條長條形的板糖。其他幾個人接着將長條形的板糖切成小塊,丟進凍米——經過爆炒的大米——裡。
我們吃了一塊又一塊。
可是大人們不允許我們多吃,說是火氣大,吃多了牙疼。我們一致猜想,是大人們捨不得吧。這麼好吃的東西,吃了怎麼會牙疼呢?真想不通。
打晚米果雖然不刺激,可是也是很有樂趣的。樂趣不在打,而在打好之後的捏和吃。
現在的孩子們都看不到那種場面了。我離開東門之後再也沒有看到那種場面。一切都停留在我的印象裡。
大人們白天就已經將村裡的打麻果專用的一種用石頭鑿成的器具擡來了。一個圓柱形大石頭,內凹成一個半球體,足足有兩百斤重吧。一般的人擡不起它。
郝爺爺將蒸好的晚米飯倒進內凹的半球體裡,就有兩個大人各拿了一根小根的圓木柱(正中橫嵌了一根木棍便於抓手)擠壓米飯,擠壓了一陣子,晚米飯漸漸地爛了,粘了,他們便收起工具。
另一個人扛來了一個形狀和前面的工具一樣但卻是它們幾倍大的工具。三四個人握住橫嵌的那個把手——一根手腕粗的長木棍,分站在兩旁,前頭那根豎立的又粗又圓的大木柱的一頭因爲常年打麻果或打年糕而變得圓圓滑滑的,它一放進內凹的半球體裡,裡面的糊狀的晚米便往四周漾開來。
站在最前頭的一個人握住橫杆用力往上提,其餘的人順勢往上用力,那圓而粗的木柱被揮上了頭頂,接着,他們瞄準內凹的半球體將圓木柱砸進晚米糊,就聽咚的一聲,糊狀的晚米漾得更開了。
一次,一次,接着一次。
有一些晚米糊黏在圓木柱上了,蹲在一旁的人趕忙在臉盆裡打溼雙手,用溼漉漉的雙手抹下粘在圓木柱上的晚米糊,圓木柱又高高的被舉上了頭頂。
最後,當所有的晚米徹底成糊狀粘成一團,大人們才收起了工具。
一個大人用雙手將整團的晚米團一氣呵成抱到擺着旁側的屠凳上,郝爺爺端來一碗油放在一旁,幾個大人便圍着坐在一起。
我看見一個打頭的不停地揉晚米團,揉滑了,揉順了,漸漸的扯出一個頭來,不斷地拉長,拉長,接着捏成一小團一小團的,丟在屠凳上,其餘的人拿過一個小團在屠凳上用力按,揉,做成一個圓圓扁扁的球,擺到擱在長凳上的篾片編織的圓形的團箕裡晾。
晚米果就成了。
這個時候,靜謐的鄉村已經沉睡了,大人們說話打趣聲格外響亮。大門雖然關了,可是風從縫隙裡鑽進來,好冷。母親們催我們睡覺催了好幾次了,可我們不同意。郝爺爺在火盆裡燃起了火,我們圍在火盆周圍坐,暖烘烘的。
父親用晚米團捏了一隻“小雞”遞給我們,我們把“小雞”放進火裡烤,香氣撲鼻,待“小雞”有點變黃,我們用一根小竹枝將它摳出來,我用手去抓它,好燙,連忙丟了,“小雞”躺在火盆邊的地面上無聲的哭泣。
沒過一會兒,我重新拾起“小雞”,不燙手了,我掰下一條“腿”送給郝珺琪,郝珺琪吃得好有味。我一口將“雞頭”包進嘴裡,真香啊。我們三下五除二將整隻“雞”幹掉了。
接下來,我們一人要了一個晚米團,放在手上把玩了好久。我想捏成一隻小老鼠,尾巴、耳朵都成了,可是那更細的長鬍須無法捏出來,只好作罷。
郝珺琪捏了一對小人兒,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吧,面對面,互相注視着。
“好漂亮。”我說。
“琪琪的手好巧。”坐在一旁的母親說。
“謝謝阿姨。”郝珺琪有點羞澀。
“那個女孩就是琪琪吧。”母親說。
“那那個男孩就是我。”我說。
“不是。纔不是。”郝珺琪連連擺手。
“不許亂說。”母親訓斥我。
“我開玩笑嘛。”我吐了吐舌頭。
晚米果全部做好了。大夥兒坐下來喝茶,休息。郝珺琪的媽媽挑了幾個晚米果切成片,郝爺爺把鍋竈裡的火燒得旺旺的。油已經下鍋了。馬上就可以吃到香噴噴的炒晚米果了。不知怎麼的,這個時候的肚子感覺特別餓。要知道,我們熬這麼久,爲的就是這一時刻的到來。
我從小門溜出去“小解”的時候郝珺琪跟了出來。夜已經很深了,格外寂靜。是一個沒有月光沒有星光的夜。風已經小了很多。真冷啊。
“哥——”
“嗯。”
“知道我爲什麼捏一對娃娃嗎?”
“爲什麼?”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
“還記得擎天石柱裂開時石壁上閃現的八個字嗎?”
“記得。不離不棄,永結同心。”
“可是哥很快就要走了,所以我纔想到要捏兩個娃娃讓你帶去,讓你只要吃晚米果就會想到這兩個娃娃,想到這個用晚米做的娃娃你就會想起我。我們雖然人不在一起,可是隻要總想着對方,就表明還在一起,就沒有離也沒有棄。”外面黑乎乎的,我看不清郝珺琪臉上的表情。
我抓住郝珺琪的雙手,郝珺琪的手冰涼。“琪琪,你這是批評我會把你忘記,對嗎?我纔不會忘記。我不用吃晚米果也會想起那個娃娃,也不用想起那個娃娃纔會想起你。我總是會想起你的。”
“你到了城裡的學校會遇到很多美麗的女孩,她們都想做你的妹妹,那樣,哥就會慢慢把琪琪淡忘了。”郝珺琪還是那個哀哀傷傷的腔調。
“不。城裡的學校是有很多美麗的女孩,可是她們都吸引不了我,她們都做不了我的妹妹。我只有琪琪這一個妹妹。”
“哥,你一定要總是想我好吧,”郝珺琪反過來握緊了我的雙手,“像琪琪想你一樣想我。”
“我一定總是想你。”
“睡覺前再也沒有人跟你說晚安你不要睡不着,因爲琪琪每個晚上還是會對你說晚安,只是你聽不見。”
“我也會說:琪琪,晚安。對了,要是有一種通話工具,我們不在一起可都能聽對方說話那該多好。”
“如果有一種東西能把我們的聲音保留下來也好,你可以在睡覺前實實在在地聽我說晚安。我怕時間長了你連我的聲音都記不起來了。”郝珺琪發揮着我的想象。
“要是有一種東西能把我們的樣子保留下來也好,我就可以在每天想你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我繼續想象,“不過,琪琪,你放心,我會永遠記住你的聲音,永遠記住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