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醫院裡趕回學校,經過文科班的時候我看見儲火玉坐在她的位置上沉思,我很想走進去和她說一聲謝謝,但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儲火玉已經決意讓我們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不想她還關注我的一切。
接下來這段時間一直到期末考試,每個週末我都去醫院陪熊研菲。我像熊研菲的母親說的那樣,把作業帶去醫院,熊研菲累了的時候,休息的時候,我便寫作業。
我期末考試的成績很不理想,雖然在班上仍是第一,但總分數拿去和一中二中的理科班比,已經排在了百名之外。
父親爲此唉聲嘆氣。
朱竹武也找我談話。他一針見血,說我感情用事,沒能分清輕重。他的說法是對的,這個學期我耽擱了太多課程,課堂聽講也不能很專心。這是我成績下滑的主要原因。
不過,我對這些一點都不看重,我只想着要和熊研菲待在一起,要陪着熊研菲度過她的恢復期。
那時我竟然天真的以爲熊研菲會恢復好,能徹底戰勝血癌。
寒假開始的日子,恰是熊研菲出院回家的日子。熊研菲恢復得挺順利。她早就能下牀走動,到室外曬曬太陽了。很多時候,我陪着她坐在太陽底下聊天,小聲哼唱歌曲。當然,那得是無風的日子。
熊研菲出院的那天,我趕去醫院幫她的父親將他們放在病房裡的生活用品提到接她的車上。我在去的路上遇到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我買了一束康乃馨。熊研菲接過我的花非常開心,將康乃馨放置鼻前聞了又聞。
那一天我在熊研菲家吃飯,整天和熊研菲待在一起,非常開心。唯一不高興的是大家問起我的成績,讓我很是羞愧。而他們一家人都感到慚愧,都覺得是他們影響了我的學習。這促使我暗下決心要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去。
但是真正促使我端正學習態度的是年後的一次談話,我和熊研菲的談話。
那是個雪天。
在我們的印象裡,在南方,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下雪了。
那天,在連續陰沉了幾天之後,天空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從一大早我趕去熊研菲家的路上開始,雪一直下了六七個小時,直到下午兩點鐘才停下來。
到處都白了。街道上,房頂上,停在路邊的車子上,熊研菲家院子的圍牆上,假山上,菜地裡,到處都雪白雪白的。好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我和熊研菲都很激動。早就計劃着堆雪人。如果不是熊研菲的母親阻攔,就在雪下個不停的時候我們都想衝出去感受大雪飄落進頸脖子裡的感覺。
雪一停,我們便走出屋子。院子裡的小徑上堆積着厚厚的一層雪。腳踩在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那聲音聽起來便覺得很舒心。
熊研菲穿了很多衣服,像一個大熊貓。她帶着帽子,圍着圍脖,整個的全副武裝。我們都知道,熊研菲不能感冒。
我牽着熊研菲的手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空氣清新而清冽。熊研菲趁我不注意抓了一團雪砸在我身上,我們便在雪地裡追逐打鬧,一時間忘記了病情,忘記了一切。熊研菲咯咯咯的笑聲給我一種幻覺,好像她壓根兒沒有生過什麼重病。但是熊研菲母親憂心的呼喚打破了我的幻覺。我們的打鬧戛然而止。
“那我們堆雪人吧,免得媽媽擔心。”熊研菲喘着氣說。
“還是進屋吧。你不能受寒。”我說。
“沒事。我身子都熱了。這樣,你具體操作,我指導。”熊妍菲說。
“那好。”
我們在假山旁堆雪人。熊妍菲做指導。我把附近的雪滾到假山附近,然後將雪球堆成人的樣子。熊研菲將她早就準備好的兩粒黑豆拿出來摁在雪人的頭上充當眼珠。
“哎呀,真的太漂亮了。叫爸爸來給我們合張影好不好?”等雪人堆好了熊妍菲開心說道。
“你爸爸願意嗎?”我說。
“當然願意。爸爸,爸爸——”熊妍菲衝屋裡喊。
熊研菲的父親和母親都出來了。
“什麼事?”熊妍菲父親笑着問道。
“出什麼事了嗎?”做母親的關切地問道。
“你們看雪人,好漂亮的雪人,”熊妍菲說,“爸爸給我們照相。”
熊妍菲父親返回屋取照相機。
那一天,不僅我和熊研菲照了合影,他們一家三口也照了合影,而且取了好幾個鏡頭。
熊研菲的父母眼裡似乎總有消不去的顧慮。
回到客廳裡烤火,當只剩下我倆的時候,熊研菲忽然說:“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雪呢?真的好美啊。美得那麼不真實。”
“什麼?怎麼會是最後一次呢?”我把熊研菲的雙手握在我的手裡面。
“你的手好冰啊。”
“誰叫你亂說話?”我說。
“你相信我能一次又一次看見落雪嗎?”熊研菲眼神悽悽的。
“我相信。”我說。
“你不知道《愛的故事》裡的珍妮就死於我這種病嗎?”熊妍菲問道。
“啊。你跟珍妮可不同。你找到了最好的配型,不是嗎?我聽說了,有人得了你這種病還活了幾十年,真的。”我把熊研菲的手握得緊緊的。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可那樣的概率是很小的。”
“不,我不希望你說這樣的話。”
“我也沒有說我就會死啊,”熊研菲笑了,“或許我也能創造一個奇蹟呢。”
“我喜歡這樣想的熊研菲。”
“難道我不這樣想你就不喜歡我了?”熊研菲把手從我手裡抽出去。
“沒有啊。”我說。
“你看你前後矛盾了。緊張了吧?”
“我背上都出汗了呢。”
“誇張。”
“不信你摸摸?我一緊張就出汗。”
“我真摸了。”但熊研菲只是做了一個動作,“鄭啓航,我在想,人類要是能攻克這種病該多好啊。”
我看着熊研菲。
“不,我不只是針對自己而言。你知道嗎?在上海腫瘤醫院,我看見多少患我同種病的人在絕望中死去。他們有的等不到合適的配型,也有的出不起昂貴的治療費用,絕望地回家。而回家便意味着死亡啊。這是多麼殘酷的事。那時候我真的好恐懼。我很擔心自己找不到合適的配型。我甚至感覺死亡時刻圍繞在我身邊,可是我的意識卻是清醒的。我不停地把死神往外推。我要活。我要活下去。”熊研菲的眼淚流出了眼眶。
我重新握住熊研菲的手。“不要說了。不要去回憶這些了。你已經走出來了。”
“可那樣的經歷不是想忘就能忘的。”熊妍菲接着說,“我找到了配型,可我這個家也差不多被我拖垮了。我感覺很對不住我的爸爸媽媽。你看他們多憔悴,多爲我擔心。”
“一切都會過去的。”我說。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儘快恢復,一方面免得父母再替我操心,另一方面,我可以重新回到學校。我有一個很幼稚的想法,如果我能活到讀大學的那天,我一定要選擇醫科大學。我要去鑽研白血病的治療,哪怕有一點突破都行啊。”熊研菲盯着窗外(客廳的大門已經關了),眼裡充滿着嚮往。“可我知道對我來說這是空想。”熊研菲把目光收回。
“怎麼會是空想呢?你自身有這方面的體驗,更利於你鑽研啊。那是最權威的。”我覺得心裡裝了個五味瓶。
熊妍菲說:“不怕你笑話,鄭啓航,在讀書方面你很有天賦。躺在醫院的病牀上,我就想過,如果你願意往這方面奮鬥,說不定就能將白血病攻克了呢。你便給人類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一生也就無比充實了。”
“我?”我沒想到熊妍菲會這麼設定。
“我願意成爲你的第一手資料。你想過要考什麼大學嗎?”
我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想過大學的事。”
熊妍菲接着說:“其實,就算是不去攻克我這種病,單單做一個醫生也是很有意義的。對於病人來說,醫生就是他的希望,就是他的救世主。醫生這個職業太偉大了。人,生老病死,這病就離不開醫生。”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我忽然很激動,“但是前提是你要和我一起。我們一起讀醫科大學,一起探討病人的各種病情,如果可能,我們一起去攻克白血病這一世界難題。你說好不好?”
“那真的太美好了。”熊妍菲說。
那一天從熊研菲家裡出來,坐在公交車上,看見工人在道路上清掃積雪,看見小孩在路邊打雪仗,看見戀人們手牽手在雪地裡行走,我在腦海裡反反覆覆回味熊研菲說的話。
真的,活到現在,我都沒有想過我要做一個怎樣的人。也從來沒有去設定過將來從事什麼職業。當然也就不曾考慮過讀什麼大學。
可是高中生活已經過去一半了,這是多麼迅速的事啊,入這個校園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不曾想就過去了一半。同樣的一眨眼,剩下的一半就會過去,我怎能不去思考讀什麼大學,不去考慮將來從事什麼職業呢?
而熊研菲已經把我設定好了。做一名醫生,如果有可能,去攻克白血病。
我當然不能讓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