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且說凌絕命人打聽郭建儀此刻在何處,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這會兒,郭建儀不在郭府,也不在戶部,而是在宮中。

自從上回秋蔚之事,郭白露覆狠病了一場,近來方有些起色。

先前郭夫人進宮探望女兒,回府之後,便同郭建儀說了此事,話語之中隱隱有些憂慮之意,今日郭建儀便是入宮探妹的。

誰知才進了皇后寢宮,便見有個意外之人也在,竟然正是應含煙。

原來應含煙因郭建儀的緣故,是以對郭白露始終心懷幾分好感,縱然先前秋蔚作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含煙亦覺着是婢子惡毒,並不十分疑心白露,何況她又病了,因此含煙時常前來探望陪伴,今兒正也在的功夫,便見郭建儀來到了。

彼此乍然相見,郭建儀上前分別給兩人見了禮,含煙端望着他,面上自是不便露出一絲一毫來的,又知道他們兄妹相見,必然有體己話要說,因此只略寒暄了幾句,便藉故起身去了。

含煙去後,郭白露道:“哥哥今日得閒?”

郭建儀打量她,卻見果然比先前更清減了幾分,原先是豐腴些兒的鵝蛋臉,如今下巴都微微地尖了,幸虧氣色尚好。

郭建儀便道:“是,娘娘近來可好些了?”

白露微微笑道:“大好了,勞哥哥記掛,昨兒母親進宮來,說哥哥近來甚忙,我還以爲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呢,如今見着您,自然更好了幾分。”

郭建儀隨之一笑:“如此臣就放心了。”

至此,兩個人面面相對,竟不知再要說什麼,正宮女送了湯藥上來,白露便慢慢喝了。

郭建儀望着她喝罷,才方道:“娘娘且要善自珍重鳳體纔好,如今聖眷正隆,且公主亦聰慧可愛,以後大好的日子尚且長着呢。”

郭白露聽到這裡,便點頭說道:“哥哥的意思,我倒是明白的,你是在寬慰我呢。”

雖然是親兄妹兩人,然而只因郭白露如今貴爲皇后,郭建儀身爲臣子,有些心底的話,反而越發不便說出口來了,因此郭建儀不免默默了。

郭白露端詳着,又道:“哥哥可還有什麼話跟我說?”

郭建儀見她如此相問,便道:“並沒什麼別的話,只是想娘娘放寬心志,妥善保養,畢竟還有許多人牽掛着呢。”

白露聞言,便想起昔日在府內之事,不由一笑,道:“哥哥放心,我是無礙的,只不過前些日子因爲……纔有些動了氣罷了,如今已是過去了。”

郭建儀問道:“娘娘說的,是秋蔚之事?”

白露嘆道:“可不是麼?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犯了什麼魔怔,也曾想過這其中是不是有些誤會,只是皇上在氣頭上,我竟也沒有法子求情,何況我身爲皇后,宮內鬧出這般駭人聽聞的醜事,又偏偏是她動手,我若爲她求情,反像是袒護她一般,唉……只能也怪自己素日少了留心,纔會疏忽之下,生出此事,故而又惱她,又惱自個兒,才又病的狠了。”

郭建儀聽了這一番話,面上不動聲色,只也淡聲道:“秋蔚的確不像是個心狠手辣、會做那種事之人。”

白露微蹙眉頭:“這話也只我跟哥哥私底下說罷了,外頭可不能再提,免得又給人覺着咱們是袒護自家人呢。”

郭建儀點了點頭,又看郭白露一眼,卻見她神態溫和淡然,顯得十分平靜。

心念轉動,郭建儀便說道:“不知娘娘還記得先前我同您說過的話不曾?”

白露道:“哥哥指的是?”

郭建儀道:“過去有段時候了,大概娘娘不記得也是有的,記得那會子,靜貴妃還並未有喜,我就同娘娘說過——只要我仍在這個位子上,只要娘娘不出差錯兒,縱然靜妃生了皇子,娘娘的正宮地位,也仍無人撼動。”

白露面上略有些不自在,卻仍是笑道:“記得,哥哥說過的話,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正是這個道理。”

郭建儀不答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白露也只是含笑回望,片刻便柔聲說道:“哥哥且放心,妹子怎會不懂你的金玉良言?已是明白了的,以後行事,也一定會更加小心謹慎,另也已在嚴以治下,不至於再如先前般心慈散漫的……讓那些不曉事的底下人鬧出什麼不好、反累壞了咱們的名兒。”

郭建儀見她這般說話,心頭略定,又坐了片刻,白露叫人把安公主帶出來。

小公主已經十分活潑,拉着郭建儀道:“舅舅!”

郭建儀抱了會兒,倒是十分喜歡這女孩子。白露在旁看着他們這般和美,忽地說道:“哥哥仍還沒想過成家之事?”

郭建儀笑了笑,只一搖頭。

白露道:“哥哥只勸我把心放寬,目光也要遠些,怎麼自己竟不懂這個道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哥哥這般出色的人物,也很該爲自己着想了纔是。何況母親也早盼的不知如何了,哪一次入宮、不把哥哥的事唸叨個幾次的?只看哥哥忙碌,不好擾着你說罷了。”

安公主道:“母后,可是要給舅舅娶個媳婦子?”

白露便笑起來:“是。”

安公主抱住郭建儀的手,十分依戀道:“我喜歡舅舅,我給舅舅當媳婦子可好?”

白露“噗嗤”便笑了起來,郭建儀見她這般童言無忌,天真爛漫的,也忍不住笑了。

只因安公主來到,又羈絆着郭建儀略坐了片刻,才終於出了皇后寢殿,正沿着廊下外出,便見前方欄杆處站着一人。

身段婀娜,帛帶隨風飄拂,一身兒的素色衣裳,立在那風口裡,飄然若仙。

郭建儀一眼便認出是含煙,卻在看見的一刻,立即又垂了眸子。

含煙早在此處等候多時,春日的風雖然並不如何冷,可仍隱隱透着幾分淡淡料峭之意,吹得她的臉隱隱有些發白,卻並不願離開。

一些宮內內侍都在遠處站着,一聲不敢出。

郭建儀緩步上前,恭謹行禮。

含煙早看到他來到,面上忐忑喜色一閃而過,便也仍做一臉的平和淡然。

她凝視郭建儀一會兒,才道:“郭侍郎近來可好?”

郭建儀聽她聲音溫和,便答道:“多謝太妃牽掛,向來甚好。”

含煙聽着他的聲音,心頭悸動,不覺呆呆眼前之人。

一晃這許多年過去了,然而在她心中,難以磨滅的卻唯獨那在應公府牡丹園中的一幕,眼前這氣質穩重的青年,依舊是當年溫柔內斂的少年郎,一見傾心,一生難忘。

暗中攥緊了手,含煙才又笑道:“大人若是得閒,便常進宮來看看皇后也是好的,畢竟這深宮寂寞,大人又是皇后的親兄弟。”

郭建儀垂眸答道:“太妃說的是。”

當下兩人都未再說什麼,含煙怔怔地望着郭建儀,不言亦不動,只憑着目光……一絲一絲描摹過他的眉眼,容顏,她早就將這人的相貌銘刻心底,然而卻仍是禁不住想要多見他一次,每當見了他之後,卻更加無法讓自己的目光從他面上移開。

當看着他的時候,那些寂寞冷清,喧譁吵鬧,令人不堪忍受的種種,才彷彿盡數消失,不復存在了。

一直到郭建儀開口說道:“若是沒有別的吩咐,臣告退了。”

含煙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終於點了點頭:“好……”

郭建儀仍是不擡眸,只是拱手行了個禮,邁步將走之時,卻又止步:“太妃……”

含煙早就轉身,凝眸盯着他,卻見郭建儀垂着目光,道:“太妃也請擅自珍重。”

含煙眼睜睜地看着他,並沒意識到自個兒的淚便在這一刻墜了下來。

郭建儀說罷,一點頭,仍是看也不看含煙一眼,邁步往前,徑直而去。

含煙凝視着他的背影,往前一步,便扶在玉欄杆邊兒上,死死地望着那一道身影下了臺階,看他端直凜然地一步一步,往外離去!

話說郭建儀回到戶部之後,才發現凌絕已經在部內等了他良久。

兩個人敘了禮,郭建儀道:“你的身子仍是不算太好,如何不緊着在家裡歇息,只顧跑出來做什麼?”

凌絕道:“我有一件事,特地來尋哥哥的。”

郭建儀舉手示茶,道:“不拘派哪個小廝過來就是了,何必親自來一趟。”

凌絕說道:“這件事自然需要我親來,聽竹先生說,當日我昏迷不醒之時,多虧了哥哥取了噬月輪過去,才保了我之性命?”

郭建儀見他是說此事,有些意外,便道:“當時性命攸關,雖不知確鑿,到底要一試的,如何?你所來跟此事有關?”

凌絕點頭:“是,不知如今噬月輪是不是還在哥哥的手上?”

郭建儀道:“是在,我想着親自送到賢王府,一直並未得閒。”

凌絕思忖了會兒,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哥哥把此物給我可好?”

郭建儀疑惑:“這是爲何?”

凌絕說道:“因有一件極要緊的大事,我需要一用。”

郭建儀皺着眉頭,細細看了凌絕半晌,說道:“小絕,並不是我不答應,只不過當初是因救人,才貿然去賢王府討了此物過來,如今正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再給你,只怕不妥……”

凌絕微微一笑:“哥哥豈不知賢王是我的恩師,我用完了之後,自會再完璧歸趙。”

郭建儀對上他的雙眸,雖不知凌絕到底是想如何,然而總覺得大不妥,這一刻,他心中無故竟想起來……當初懷真在玉佛寺內,同自己所說的那些驚世駭俗的話……雖不知如何,卻莫名在此刻冒想出來。

忽地又閃念想到——在唐毅出使新羅、噩耗傳來之後……懷真匆匆跑回內室,拿出來的正也是此物,彼時她的言行舉止……

郭建儀心頭微震,便正色道:“小絕,你休怪我不近人情,只是畢竟是我親手取來的,自也要我親自送回去,你倘若要此物,何不親自跟賢王去說?——這物件本並非我所有,如今我若是把它給你,豈不是慷他人之慨?這般行事毫無道理。”

凌絕聽他如此說,便點點頭:“哥哥說的有理,是我來的唐突了。”

郭建儀見他不再追着要討,略鬆了口氣。

凌絕便道:“既然如此,等哥哥送還了王府,我再去借用就是了。”說着,便起身告辭,郭建儀忙起身相送。

兩人往門口走了幾步,凌絕忽地放慢了步子,便對郭建儀道:“哥哥先前入宮,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了麼?”

郭建儀道:“正是。”

凌絕止住腳步,轉頭看着郭建儀,臉色有些奇異。郭建儀問道:“怎麼了?”

凌絕道:“靜妃娘娘生了皇子……聽聞皇后前日又被皇上申飭呢?皇后可還好?”

郭建儀笑道:“你放心,娘娘不是那等想不開的性情。”

凌絕點頭嘆道:“這我就放心了。”

郭建儀挑了挑眉,聽他如話裡有話,果真,凌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跟哥哥打小兒是最好的,有些話就不必拐彎抹角說了,皇上跟唐尚書的關係如何,哥哥是知道的,唐家且又是那樣,如今靜妃又得了皇子,真真是盛極一時,無人可比。連皇后的鋒芒都被壓的絲毫不存了呢。”

郭建儀見左右無人,便道:“爲何竟說這些?”

凌絕淡淡說道:“只是提醒哥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哥哥還是多留些心思,得閒也多入宮看看皇后娘娘罷。”凌絕說着,深深看了郭建儀一眼,方轉身往外而去。

郭建儀目送凌絕離開,想着他臨去的話,便轉身自回屋內。

凌絕這些話,郭建儀豈會不知?然而如今在位的並非昏君,郭白露也不是那不識大體分寸之人,靜妃更是個賢德之極的性情,故而他才一再叮囑郭白露,切勿行差踏錯,只要仍保住如今這個局面,她的地位便不至於動搖。

然而凌絕的口吻,竟似大不祥一樣……

凌絕爲人雖偶然偏執,可卻從來不是那等隨意妄言之輩,何況郭白露之於他……也並非別人可比,他自不會隨口詛咒白露而已。

如此……此話何來?

郭建儀思來想去,心中竟有些悚然,他皺着眉,回到內室,便從書架子右手側、一個隱秘的格子抽屜裡拿出那個方匣子,躊躇片刻後,方輕輕打開,卻見裡頭靜靜地躺着的,正是那一枚玉白色八卦形的噬月輪。

郭建儀端詳了片刻,手指在噬月輪中間的玉白之上輕輕劃過:這個物件兒,到底有何玄妙?

正在思忖,忽地聽外頭侍者來報:“海疆使唐大人來拜訪侍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