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詩云: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正當萬民同樂,街頭喧囂熱鬧之時,卻有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地跑過長街,耳畔所聽,只有自個兒急促的腳步聲,踩在地上,也像是踩在自個兒的心上。

頭也不敢回的,只是抱緊了懷中被披風裹着的初生嬰孩兒,拼命似的往前直去。

身後,依稀聽到那鬼魅似的腳步聲音,以及低語詭異的扶桑話,隨風低低切切傳入耳中,奪命鬼語一般。

她自然是聽得極明白,身心悸動,雙眸滿淚,幾乎看不清路。

忽地又有銳響騰空竄起,不知何處在放煙花,響動過後,笑語喧譁,吵吵嚷嚷。

王浣溪仰頭看一眼那滿目璀璨,忽地想到先前懷真所說的話:“……要往那人多的地方去。”

然而緊接着,卻又是她說:“還是不能,免得連累旁人……”

王浣溪咬住嘴脣,才壓住那幾乎失聲而出的哭,她畢竟是不同的,把心一橫,便循着那燈火之光,竭力往煙花最盛之處衝去!

正在長街上觀燈賞煙花的百姓們,對於一個忽然衝出來往前急奔之人並未多加留意,浣溪撞過一個個行人,身形被阻了阻,身後的刺客並未現身。

王浣溪轉頭,還未來得及鬆口氣,無意中看見路邊兒屋檐上的如煙身影,令人不寒而慄。

正將跑出長街,隱約看見前頭有一隊巡城差人經過,因是燈節,巡邏的人手添了一倍,威威武武而過。

浣溪如見救星,大叫一聲,急衝過去,身後追蹤的影子如附骨之疽,暗影中鋒芒閃爍。

浣溪只覺得背上刺疼,心口上一窒,腳下猛然踉蹌。

那幾個差人見狀,不知何故,有人便扶住浣溪:“姑娘……”

王浣溪瞪大雙眸,兀自緊緊地抱着懷中的嬰孩兒,斷斷續續道:“天威不可犯,雖遠必盡誅……我是——鎮撫司王曦!”

那爲首的一名統領聽的明白,毛骨悚然,即刻拔刀,大聲叫道:“護衛!”

頓時之間,十幾個士兵齊齊拔刀,把王浣溪圍在中間。

原來自從定下王浣溪反間之計策後,凌景深便命人暗中傳遍浙海諸縣上下一應公門中人,不管何時何地,只要有人說出“天威不可犯,雖遠必盡誅”的暗語之後,務必要傾盡全力救護,不得有失。

鎮撫司的威名誰人不知?因此這數月來,衆衙差士兵等,於街頭巡邏之時,也都是提高警覺,處處提防。

那追着王浣溪的刺客們見士兵們把王浣溪圍的緊緊地,自忖已經無法下手,互相使了個眼色,終於無聲隱沒。

扶着王浣溪的那統領忽然覺得手上一片濡溼,低頭看時,卻見王浣溪後肩上鮮血淋漓,不由驚呼:“姑娘!”

浣溪卻並不理會,只是低頭看着懷中,卻見那初生的小嬰孩兒仍還安穩睡着,此刻彷彿因聽見有人高聲,便又咂了咂嘴,看起來可愛至極。

眼中的淚跟汗融在一起,跌落下來。

話說先前,唐毅接到那神秘的京內來信,打開來看時,寫得卻是“物歸原主”四個大字。

再往下看,卻又有寥寥幾行字,道:毅公尊啓,原物奉還,再送上二百三十萬兩白銀,爲君海疆行資,慕某並無他意,只求一個人情,待海疆靖平,海道通暢之日,能得君一句應允。

唐毅不由皺眉,慕寧瑄在浙海一帶,聲名極大,然而商號卻遍佈全國,甚至遠通滿剌加,蘇祿,南越,新羅詹民等國……慕商會中上上下下,總有兩萬多人手,由此可見此人勢力何等龐大。

前些日子他一反常態前往京城,又做下那許多手筆,唐毅雖知道多半是商人之性情,有個無利不起早之意,可因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商業所圖,因此衆人都當他是來京城當個富貴閒人,揮霍享樂而已的。

何況論起在商之事,慕寧瑄在國內也已經算是做到極致了,宮內的製造局都是他一家獨大,難道他還有別的企圖不成?

一直到此刻,唐毅才知道慕寧瑄的所圖。

他果然是有更大的企圖,那就是這一片比大舜廣袤國土更加無垠的海疆。

唐毅笑了笑,有些意外,也有些微微地瞭然。誰知目光往下,又見一行字,寫得是:另,慕某得知,毅公將於永平郡主合和,因在此恭賀毅公雙喜臨門。

落款是:慕寧瑄。

唐毅看完了這整封信,又望着那“合和”兩字,以及“雙喜臨門”一句,不由皺了眉。

他雖有跟懷真複合之意,但此話只曾跟懷真和蘭風提過,他們兩人卻都不會將此事張揚出去。

慕寧瑄又何以知道?另外,又如何是“雙喜”臨門?

然而唐毅又深知慕寧瑄此人,絕不會有貿然多餘之語,只怕這來信之上的每一個字,都有其深意。

唐毅握着信,又拿起那支金釵看了會兒,望着宮闕之中那凝眸而望的美人……眼前依稀竟出現懷真的眉目……

她前去禮部,原本是面上帶笑的,後來那笑就極快隱去,面上微微地紅也消退的一乾二淨。

他臨行之時抱着她,只覺得她比先前更瘦弱了許多,卻也並沒有多想。

她望着小瑾兒,眼中才透出溫柔動人的光輝來,他也以爲是爲了人母的緣故。

此刻,慕寧瑄這“雙喜臨門”一句,卻竟似一把利刃,兜頭向他劈來!

平靖夫人曾說過:他可以做好所有,不管於公於私,不是能不能,而是願不願。

然而此刻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已經一清二楚。

參透了那封信中指的是什麼,唐毅即刻便命備馬啓程。

如此星夜兼程往京城而去,然而人還未曾抵京,就聽到那個令他無法直面的消息。

彼時騁榮公主等往京城退回,還未進城,鎮撫司的人早接到消息,蜂擁而出救護。

凌景深見凌絕是那個情形,整個人幾乎失去理智,只是死死地抱着凌絕,還是副手命人直追出去。

繼而郭建儀也聽聞消息,懸心之故,打馬奔出城來,騁榮公主同他簡略說了經過,郭建儀聽聞懷真被帶走,想也不想,拉了一匹馬就要追上。

騁榮死死地將他攔住,郭建儀卻又坐不住馬,竟直摔下來,多虧騁榮將他扶住。

過了好一會兒,郭建儀才醒神,見衆人如此,便道:“此事……此事不能讓賢王一家知道。”

騁榮正也不知如何跟蘭風李賢淑交代,她本答應要照顧好懷真的,如今這般,實在是萬死莫辭。

郭建儀說了一句話,心神漸定,便道:“公主不必回京,只怕賢王遲早知道風聲……公主索性……往前去,在城外找地方安頓下也好,仍回詹民也罷,這一次倭國刺客又惹動鎮撫司,只怕他們不敢再捲土重來,這會公主回國,卻是最好的。”

騁榮搖頭道:“我一定要知道懷真的安危,才能放心回去。”

莽古因受了傷,在旁包紮,聽了便道:“說的很對,我不回國。”

郭建儀點頭,見凌景深抱着凌絕,臉色駭人,郭建儀便道:“凌鎮撫使不必焦心,別忘了竹先生尚在京內,他是個最能妙手回春的,何必先如此絕望。”

凌景深視凌絕如命,見凌絕灰敗面色,氣息微弱,方纔又試着探過他的脈象,早已經知道他是被人狠手震斷了心脈,只怕回天乏術,故而什麼也不想了,只如自個兒也死了一般,如今隱約聽郭建儀所說,心中微微升起一線希望,那眼珠子也纔會轉動了些。

當下郭建儀安排諸事,衆人分頭而行,凌景深抱着凌絕回京,騁榮跟莽古便先去了慕寧瑄的別院安置。

是日正午沒過,唐毅悄然而歸。

郭建儀勉強撐着而已,見唐毅回來了,心中才略安定,一切便由他做主。

唐毅因知道是阿劍等人行事,自然猜他們必然會逃亡沿海,郭建儀卻也想到這點兒,早命人把郊縣的出海口封鎖,一律不許船隻離港。——這幸虧也是因找竹先生驚動了趙燁,趙燁一路跑到宮內,向着趙永慕請旨,才能一路緊急傳旨命封港。

唐毅見郭建儀這般料理,微微感激,卻又猜到那些人港口走不得,必然會另尋路徑。

正此刻,慕寧瑄因騁榮公主抵達,也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下前來,主動請求相助,又發了懷真的影貌圖,是以整個浙海州縣的慕氏商會底下衆人都也知情。

短短的半日內,唐毅料理過所有,又託付郭建儀照料京中,務必不要讓唐夫人、李賢淑等人知道懷真出事,他才又腳不點地地離京了。

而浣溪這邊兒,是在唐毅離京後半個月,纔開始行事的。

至於那份火器庫地圖,卻也是真的,只因在沿海各地,也有不少倭國的細作,雖隱約探到唐毅在某地有個火器庫,卻不知詳細端倪,他故意拋出這個大餌,才能成功給王浣溪鋪路。

回浙海的路上,唐毅想着那一日平靖夫人的囑託,心道:“姑奶奶您臨去,跟我說……只要我願意,便能料理好於公於私的任何事,如今,只盼我並未辜負!”

阿劍帶着懷真來到山陰後,本來是等船來接應出海,不料船隻還未到,禁海令卻已經下達,因此一直擱置在山陰。

幸而得到那份地圖,他因素來最憎恨唐毅爲人,便一心報復,派人去探了幾次,終於確認無誤,這一夜,才決定動手。

而唐毅便是想引他動手,只因茲事體大,阿劍自然要親自出馬,不能有絲毫疏忽,這樣才能讓王浣溪有機會行事。

這一夜,百姓們樂淘淘地沉醉在鬨鬧團圓之中,卻不知在距海不遠之處,正有一場天翻地覆的混戰。

本來唐毅一來是想讓王浣溪動手救人,二來想順勢引蛇出洞以甕中捉鱉,然而卻想不到,他設下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計策,敵人卻更也有一重縝密安排。

就在火器庫中跟來犯之敵大戰之時,與此同時在海邊上,有幾艘船悄無聲息地抵達,船上許多人躍下,月光下如來自海底的潛妖般襲來。

藉着月光,炮臺上巡邏的士兵看見,頓時吹響號角,叫道:“倭寇來犯!”

從短兵相接,到火炮轟響,不過是極短一瞬。

炮聲震耳欲聾,令人膽戰心驚。

在城中,那沖天而起的煙花聲響尖銳嘈雜,自然蓋不過火炮之聲,可對百姓們而言,卻並未認爲是炮火聲響,只以爲哪裡又在放炮仗罷了。

畢竟,誰會在這樣舉國上下同慶佳節的時候動刀動槍呢?且看這焰火何等絢麗,且聽衆人何等快活自在,人人都笑逐顏開,不知就在城外不遠,暗夜之中,有人性命相博,誓死要將來犯之敵斬殺城外。

或許……正是因爲有那些黃沙百戰穿金甲的人,正是因爲有那些江花邊月笑平生的人,正是因爲有那些操勞奔走、鞠躬盡瘁、兩鬢斑白之人,才能在這般佳節之時,讓舉國上下都是這般歡樂祥和,而非是其他。

城隍廟中,懷真扎掙着起身,把那原本是用來剪燈花兒、後來卻剪斷了臍帶的剪刀握在手中。

王浣溪臨去並沒有將門扇帶齊,冷風嗖嗖沁了進來,但隨之而入的,還有那焰火的熱鬧聲響,以及那炮聲驚魂的響動。

懷真歪頭看向外間,雙眸不見悲喜,此刻,她彷彿也躺在生跟死的邊緣,卻也正是在這會兒,她才明白過來。

有些人是註定……不會是普通平凡、庸庸碌碌的。

可正是因爲有這些人,才能讓那些普通庸碌之人,活的寧靜踏實,能每日都如昨日般安穩,無懼無慮地醒來,三餐一宿,冷暖憂歡,過着塵世間每個普通平凡日子。

不會擔心炮火連天蔓延,也不用擔心狂獰的鐵蹄紛迭而來。

唐毅永遠不會像是尋常人一樣。

她也不會像是那日她所見的那名民婦一樣。

他是一個至爲強大的守護者,守護着這整個大舜,而她也該是一個守護者……守護的是他、跟所有親愛珍惜的家人。

懷真微微一笑間,冷風撲面,城隍廟的門被一把推開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萌物們(╯3╰)感謝!!

三更君送上~終於寫到一直想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