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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鬼門大開,百鬼夜行於市。

魏寧跟着“魏惜”待在那個河邊上,似乎“魏惜”暫時並沒有要回去的意思,魏寧跟他提了一下,沒得什麼反應之後,也只好算了,現在他纔是老大,魏寧看着那些茂密的樹林,林中瀰漫着溼潤沉重的濃霧。

太濃了,濃的都化不開了。

在那些濃霧裡面,藏匿着許許多多趁着鬼門大開的時候,從陰世,從地下鑽出來的不乾淨的東西,就比如活屍骷髏、孤魂野鬼,它們在陽世遊蕩着,它們怨恨着那些陽世的活人,尋找着,窺伺着周遭的一切。

魏寧又打了個噴嚏,揮動着雙手往那個火堆邊又靠近了一點,奇怪得很,不管他靠得多近,那個火總是不夠熱,不夠溫暖,他把手伸過去,在火苗子上方劃來劃去,火苗子一下子躥得老高,燒到了他的手。

一開始,魏寧還以爲燒到了,嚇得趕緊把手收回來,然而,他卻發現手上被火苗子噴到的地方一點痛感都沒有,魏寧疑惑地看着自己毫髮無傷的手掌,心裡面漸漸冒出了一個老大的疑問。

這不會是一堆鬼火吧?

這時候,水裡面突然響起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魏寧循聲望去,一個人從水裡面浮了出來,他一浮出來,就往魏寧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魏寧立刻繃緊了神經,戒備地看着走過來的人。

他的腳下拖着一地的水,滴滴答答的,一直走到他們身邊,什麼話也不說,就是一屁股坐了下去,在他坐下的地方,發出輕微腐臭味的水也不停地往下滴,身體也在不停地往外滲水,他低着頭,頭髮亂糟糟的,魏寧還在他頭髮裡看到好多的水蟲子(水裡的蟲豸)在爬動,看了一眼之後,魏寧就忍不住側過頭乾嘔了一聲,我草,太噁心人了。

當意識到前面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的時候,魏寧忍不住抖了三抖,又往“魏惜”的方向靠了靠,“魏惜”伸出手,把他拉進了自己懷裡,剛纔魏寧想碰那個火掙脫了出去。

魏寧一動也不敢動。

周圍冷颼颼的,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陰風,很輕很輕地吹過來,在這個風裡面還帶來了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哭聲,一個女人在細細弱弱的嗚咽着,似乎受盡了人世間的苦痛和委屈,那個哭聲抓着人的心,撓着人的肺,讓人五臟六腑如同被一雙手一一拿出來,撕成了碎塊一樣。

這個聲音太惡了,魏寧隱隱約約聽到了之後,腦子裡就跟打鼓一樣,痛得要命,他跟着那個哭聲,伸出手,就打算用力地抓自己的胸口,卻被另一隻手給阻止了,魏寧使勁掙扎着,他覺得心肝脾肺臟都在做癢做痛,恨不得伸出手去抓一抓。

“魏惜”嘆了口氣,衝着魏寧吹了口氣,魏寧被這股陰冷的氣息一衝,已經被那個哭聲迷惑住的大腦霎那間清醒了過來,他滿頭冷汗,大驚失色,要是“魏惜”沒有阻止自己,難道自己真會抓破肚子把內臟都扯出來?

就在這時,從河的上游走過來一個女人,她只有半個身體,下半身不見了,上半身在地上拖動,頭髮很長,蓋住了臉,三兩下就到了火堆邊上,雙手撐在地上,嘴裡還在嗚嗚咽咽的哭着,血淚順着她的下巴滴在了地上,很快就在變成了一個血水坑。

魏寧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冷得發麻。

這到底是個什麼坑爹的世界啊,鬼開會?他們走把地方留給這些惡鬼還不行嗎?魏寧抓過“魏惜”的手,在他手心上顫顫巍巍寫下了一個字“走”,“魏惜”的手冰冷,如同一具棺木,他的手反過來握住魏寧的手,接着,魏寧就看到濃霧化成的灰黑色的水,在他手心裡扭動着變出了兩個字,“不行。”

魏寧都快哭了,想走都不行?難道還真要他一個大活人跟一羣鬼待在這個荒郊野外坐成一圈烤火閒聊?這不是要他的命,雖然腦子裡憤憤不平,但是魏寧心裡面明白,“魏惜”既然不肯走,那就一定是有原因的,他閉上眼,乾脆當做什麼都沒看到。

接着,魏寧聽到樹林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一個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一腳又一腳地往火堆邊走過來,魏寧忍不住好奇心,眼皮掀開了一條縫,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他恨不得自己從來睜開過眼睛。

眼前是一具高度腐爛的活屍,身體隨着走動,不時發出輕微的氣泡被戳破的聲音,接着就是一股股的膿水和黏液流了出來,一股惡臭撲鼻而來,身上長滿了蛆蟲的爛肉一塊一塊的掉下來,露出了白色的骨頭,然後又長出一塊一塊的爛肉。

魏寧又是一聲乾嘔,被這股臭氣薰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取下脖子上的錦囊,把它緊緊地按在自己的鼻子上,一股類似麝香的味道沖淡了周圍的惡臭,讓魏寧總算緩過氣來。

幸好,這個活屍沒有坐在他們身邊,而是坐到了對面,夾在那個水鬼和半截身子的女鬼中間。

中間的火堆,火苗子越躥越高,綠瑩瑩的火光照着那些鬼,也是綠瑩瑩的,本來還散發出一點溫度的火堆,現在已經冷下來了,不用靠近,魏寧也知道,那個火堆已經完全變成了陰火。

也許“魏惜”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點一堆陰火引一堆鬼。

魏寧的鼻子有點癢,他努力剋制住打噴嚏的衝動,然而越忍就越忍不住,終於在百般壓抑之後,一個更大的噴嚏打了出來,“阿切——”這個聲音一出來,魏寧身上的血液都冷了,他感覺到那三個惡鬼活屍齊刷刷地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目光冰冷,眼神還有點疑惑,似乎察覺到了魏寧身上的陽氣。

但是“魏惜”不動聲色地從地上拿起了一根樹枝,隨手一扔,就丟進了火堆裡面,火苗子一小子躥高,冒出了好幾個火星,那三個惡鬼活屍把放在魏寧身上的目光移開,又盯住了那個火堆。

魏寧暗地裡鬆了口氣,他抓着“魏惜”的手,在上面又寫了幾個字“怎麼回事?”

“魏惜”還沒做出回答,周圍又有了響動,魏寧頭皮一麻,發現從河對岸出現了一個老頭子,那個老頭子發出“嘻嘻嘻”的笑聲,從河面上直接走了過來,走近了纔看到,那個老頭子身上穿着一件質料做工都相當不錯的長袍子,下巴上一縷小鬍子,精瘦矮小。

他一走近了火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後,本來空空的手上就出現了一個酒葫蘆,他嘻嘻笑着把那個酒葫蘆架在了火堆上,這是今晚上唯一一個看起來相對正常的不知道是人還是鬼的東西,魏寧胸口憋着的那口氣終於吐出來了一點。

那個老頭子看到魏寧在看他,也衝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後又嘻嘻的笑了起來,把那個酒葫蘆在火堆上轉了轉,接着,魏寧發現又不對了,那個老頭子的手變成了一個爪子,長袍子下面露出了一個尾巴尖兒。

我草,魏寧在心裡面罵了一句,這回好了,不但鬼,連妖都出現了。

那個不知道是什麼動物變成的老頭子,烤熱了自己的酒葫蘆,就拿過來,美美的喝了一口之後,就把酒葫蘆往魏寧所在的方向一遞,魏寧不敢伸手接,趕緊擺了擺手,就那麼一眼,魏寧看到那個酒葫蘆裡面有無數的奇形怪狀的蟲子在爬來爬去,還是活的!

魏寧看得抖了抖,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魏寧擡起頭看了一眼“魏惜”,他還是端正地坐在地上,一手抱着魏寧,一手偶爾拿起地上的樹枝木棍往火堆上扔,綠瑩瑩的火光讓他看上去鬼氣森森,憑空加了一點闇昧,雪白的臉變得如同一塊淡綠色的玉石,晶瑩剔透。

明知是鬼,卻難當這誘惑。

魏寧看着這樣的“魏惜”,心裡面嘆了口氣,爲自己跳得稍微有點快的心臟,“魏惜”看了他一眼,以爲他還在害怕,就在他手上,用灰黑色的水寫了兩個字,“別怕”,魏寧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現在已經沒有那麼怕了,雖然每出現一個新品種的鬼物還是要嚇一跳,但是那種讓人絕望的恐怖和窒息感已經消失不見了,也許是因爲身邊還有個熟悉的鬼在,也知道這個鬼,會一直站在他身邊的緣故,這一點,魏寧就算不想承認也不行。

接下來,又有好幾個面貌猙獰的惡鬼從樹林裡,從河裡,從四周走了過來,坐在火堆邊上,魏寧稍微留意了一下,到這個拽出自己的腸子在玩的男鬼,已經是第九個了,火堆邊已經坐滿了。

一個斷了頭的女鬼緊挨着魏寧他們兩個坐下,溼漉漉的頭髮時不時掃過魏寧的腳,讓魏寧差點沒跳起來,那個頭髮纏上了他的小腿,並且還越收越緊,魏寧剛要伸出手去扒開腳上的頭髮,“魏惜”低頭看了一眼,伸出腳,剛好踩中那個頭髮,頭髮當即變成了一灘黑水,斷頭女鬼拿着自己的頭,轉過身體,往魏寧的方向一看。

這一幕,簡直是讓人不能直視,魏寧只好閉上眼,當做什麼都沒看到。

天漸漸亮了起來,東方開始泛白,沒有星子也沒有月亮的天空漸漸褪去了黑色,樹林中的濃霧也在漸漸地消散,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清晨的空氣隨着吹動的風,讓周圍濃郁的腐臭淡去,魏寧屏着呼吸,頭一次發現,原來天亮是一件這麼讓人振奮,這麼讓人感動的事。

他簡直都快要爲這個天亮而流出眼淚了,魏寧感慨萬分地自嘲着。

周圍的惡鬼活屍也隨着天亮而慢慢散去,水鬼回到了水裡,活屍拖曳着身體回到了樹林,其他的惡鬼也走向來路,只有那個不知是什麼動物變成的老頭子還留在原地。

當天邊出現了第一縷陽光的時候,地上那堆整整燃燒了一夜的陰火熄滅了。

老頭子拿着自己那個酒葫蘆,嘖嘖有聲地喝了兩口,然後衝着魏寧笑了起來,笑容意味不明,似有深意,魏寧倒是並不太怕他,從外表上看,他反而是這一晚上看到的最正常的一個。

那個老頭走過來,卻不是對魏寧,而是對他身後的“魏惜”說,“打擾了一晚上,送你一句話,無何陽盡陰生,頃刻生離死別,若有金銀水火,須臾坐地成佛。”他說完之後,又對着魏寧嘻嘻一笑,“你命不好,你命是好,好還是不好也就是在一念之間。”

說完這個沒頭沒尾的話之後,老頭子就憑空消失在了原地。

魏寧連姿勢都沒換的就坐了一晚上,到了現在,他扶着樹站起來的時候,都感覺到全身的骨頭在輕微的啪茲作響,已經麻木的肌肉就更不用說了,針扎一樣的痛麻讓他在原地齜牙咧嘴了好一會兒。

“魏惜”跟在他身邊,牽着他的手,往樹林中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子往魏寧所在的方向衝了過來,卻被反應極快的“魏惜”擋住,那個黑影子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堪堪停在了魏寧三步遠外,卻是魏時的那個小鬼。

小鬼瞪着圓圓的眼睛,“你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一晚上都沒找到,今天是鬼節,昨晚上到處都是惡鬼,難找得要死,我明明找了好多地方的,阿時還說我偷懶。”說着說着,又委屈得鼻子開始一抽一抽的。

魏寧不說話,魏時跟他說過,對他身邊的很多“東西”都要視而不見。

小鬼看魏寧看到他當沒看到,氣得在空中一跺腳,指着魏寧尖聲大叫,“不要臉,不要臉,還牽手,還牽手,昨天晚上肯定做壞事去了,我要跟阿時說去。”說完,轉身就跑了。

跑了就好,魏寧鬆了口氣,這時,一直牽着他的“魏惜”突然間拉住他的手,舉到了自己嘴邊上,親了一下。

魏寧猛吸了一口氣,手上傳來一點陰冷的觸感,明明已經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臉皮厚得跟牛皮紙一樣的男人,此時此刻,居然覺得臉上有點發熱,魏寧咳嗽了一聲,把手縮了回來,到了現在,他當然已經明白“魏惜”對他是什麼意思,但是,要他面對一個鬼,接受一個鬼,這想都不用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有一點不同的感覺又怎麼樣,到底是人鬼殊途。

魏寧覺得自己的頭又有點隱隱作痛,他看着面前這個鬼,不知道拿他該怎麼辦。

他們昨天晚上待的樹林子,離那個村子很遠,雖然“魏惜”用了法術一下子把魏寧帶到了離那個村子不遠處,但是卻還是要走上十幾二十分鐘纔會到目的地,等把魏寧送到了小洞城範圍內,“魏惜”就突然間消失不見了,魏寧摸了摸胸口上的錦囊,大概是回那個迷你小牌位了。

魏寧是打算先去那個村子看一下的,昨晚上發生那麼多事,也許魏時根本就沒有回旅舍,他纔剛走到村子口,就看到魏時急匆匆地從村子裡跑出來。

一看到魏寧,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寧哥,你昨晚沒——發生什麼事吧?”

魏寧苦笑了一聲,“哪裡沒發生什麼事,簡直是發生太多事了,差點沒嚇死我。”接着,他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魏時說了一遍,魏時聽着,聽着,放開了抓住他的手,本來緊張的神色反而放輕鬆了一點。

等魏寧把話說完了之後,魏時嘆了口氣,“他倒是有心。”

“什麼有心?”魏寧不是太明白地看着魏時,魏時說話行事的做派是越來越有神棍的架勢了。

魏寧身上那件破爛的襯衫,手臂上已經只剩下幾個淡色的痕跡,魏時仔細看了一眼。

接着,他點了下頭,“我是說跟在你邊上那個鬼有心,是魏惜吧?昨天晚上本來過了十二點,我就要擺個陣法讓你待在裡面,你現在陽氣不足,火焰又低,那個張英芳在你身上又抓了那麼一下,一下子被陰氣蝕體,如果不想辦法,你肯定會被鬼節裡出來的惡鬼撕得粉碎,不光是肉身連魂魄都不會留,沒想到,魏惜用了那個陰火,把最惡的鬼全都引了過來,反而讓它們嚇住了其他想動你的鬼——這個辦法不錯,就是陰火太難得了一點,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的。”

魏寧垂下眼,臉色看似平靜地聽着魏時的話。

想象周圍坐着一堆不明物體的感覺,還是蠻冷的。。。·